文/宝木笑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小时候扳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眼巴巴期盼着过年,如今总是猛然和同事感慨:哎呦,这一转眼呐又是一年。人越来越忙,年味儿越来越淡,可是中国人的“大局观”从来不曾有丝毫动摇,不管平时有过何种恩怨的亲戚也要象征性地进行走动,不管平时有过何种过节的邻居也要象征性地拜个年,这也许就算咱们老百姓的“政治正确”吧,无论如何,这个年你得好好过,面具绝对要戴的牢一些。电视里早早儿就开始使劲儿渲染着喜庆的气氛,就像每年都会让人更加失望的春晚前还一定要弄出一出《一年又一年》,从除夕上午九点开始,一直要到“春晚”结束后才能结束直播,我们必须要时刻盯住电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那“浓浓的年味儿”。
在全国各族人民、港澳台同胞、全球华人华侨喜迎中华民族传统节日春节的喜庆氛围里,讨论史杰鹏的《世情薄》似乎确实是一件“讨人嫌”的事情。史杰鹏副教授如此不讨喜的文字是比较少见的,史老师文字的不讨喜并非那种肤浅网红的哗众取宠让人心生恶心,而是一种厚重感中的犀利,这种玻璃碴子一般的刺痛感,让人不得不在集体无意识的惯性狂欢中停下来冷却,继而不得不面对面具背后的嘴脸,不得不直视历史宏大叙事下曾被有意或无意淡化的凉薄。《世情薄》精选了史杰鹏的散文随笔五十余篇,内容的外衣主要是对童年的点滴回忆,但内核却是史杰鹏以近乎冷酷的笔触描绘了改革开放初期社会剧变的大背景下,市井生活之艰难,揭示出世情的凉薄与人性的丑恶,甚至开篇连“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也改写成了“仗义不从屠狗辈,负心亦多读书人”,可见作者对人情、人心和人性的不留一丝情面,那种冷眼旁观的觉醒以及冷笑冷语中的尖利让人不得不对《世情薄》这本书做更深的思索。
回忆亲人和桑梓一直是读书人比较喜欢的话题,毕竟这种多愁善感的题材很中莘莘学子的下怀,温情与敬意也从来都是题中之意,毕竟在中国人“百善孝为先”、“虎毒不食子”和“不忘本”的话语环境中,只有在回忆中带着足够温情和致敬才能算是“政治正确”吧。不然,别人会怎么想你?然而,《世情薄》的内容带着江西南昌赣菜的鲜辣锋利地剖开了史杰鹏的童年,虽然也回忆了童年绕不开的节庆(《小时候的中秋》、《端午》、《压岁钱》等),写到了与童年有关的学校和风土人情(《考试的恐惧》、《绳金塔》、《夏天的回忆》、《青云谱》等),但更多的是对童年周围的人的回忆,特别是对亲人的回忆。在亲情这个中国人致为敏感的范畴,史杰鹏实现了自己的那句“我一个也不饶恕”,这种赤裸裸地在自己亲人的故事中掀开人性浓疮的做法,这种将国人一直以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痛大喇喇摆在桌面的行为,注定了史杰鹏和他的文字必将没有一个“岁月静好,温和从容”的命运。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这是我们“政治正确”的标配童年,而史杰鹏在近乎全书文眼的《童年》中是如何描述的呢?他说自己“童年的最大记忆,还和太阿公有关”,这样辈分的老人是温情派和鸡汤帮最喜欢的人物,将点燃热泪盈眶的回忆和屌丝逆袭的斗志,侧面也就可以完成那些人标榜自己“孝顺”和“懂事”的终极YY。很遗憾,史杰鹏转身走向了反面,背影有点儿义无反顾:
“……到了八十多岁,老态龙钟,谁也不会买他的账。有一次吃饭,他用筷子在一碗豆腐里乱搅,找豆腐吃。我的小舅看不下去了,突然一把抢过那只豆腐碗,啪的一声摔在他的面前,嘴里骂道:老棺材,吃你的筷子水!豆腐渣四溅,射在他脸上,星星点点,使他看上去宛若老年小丑。他惊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孙子会这样对他,一刹那间热泪盈眶,一串串呼天控诉从他嘴里抖抖索索地出来,但显得那么无力……”
“……曾经听爸爸说,在太外公卧病期间,有一天,他听见太外公叫:我要喝水。爸爸赶忙倒了一杯水,准备端进去,却被大舅阻止了:不要给他喝,他现在病得不能动,喝了就要赖尿(南昌话:尿失禁),到时你帮他洗被子啰……”
“……太外公死的那天早上,还在床上捉虼蚤。他的房间又潮又湿,被子毯子也经久不洗,又潮又湿,吸引了无数虼蚤,大概是可以想见的事……虼蚤没捉完,太外公就躺在床上不动了……”
“入殓的时候,据妈妈说,太外公还流了眼泪。”
方麟说:“史杰鹏君幽愤深广如鲁迅,议论风发赛柏杨,嬉笑怒骂胜李敖,一往情深似晋人。其文汪洋恣肆,于传统间窥见新知,在旧曲中发现新声”,今以文观之,方麟先生诚不我欺。史杰鹏的刀笔确实太利了,见过写世间不孝的,但这样直狠的写法还是很少见。但史杰鹏显然并未罢休,仿佛一定要将人性的画皮完全剥落一般,将刀锋指向了周围所有的人,而且逐渐形成了一个“场”,这是一个由底层百姓的日常组成的“场”,血缘和婚姻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人性在这里掀开了最后的遮羞布。如果说“太外公”的事情是钝刀在凌迟我们想象中的亲情,那么在写到亲戚之间的冲突时,则很像用一把大铡刀在腰斩我们一直努力维护的所谓“一家亲”。史杰鹏描述了这样一个大舅母与二姨之间的冲突场景:
“……某日听到二姨这么骂,她(史杰鹏大舅母)勃然大怒,冲上去揪住二姨的头发就打。她身材高大健壮,痩弱的二姨哪里是她的对手。我只看见二姨低头弯腰,身体无可奈何地朝着自己头发被揪的方向前进,脚步踉跄,却不敢有少许停留,因为吃不起痛。大舅母一手揪着二姨的头发,一手猛扇二姨的耳光,啪啪作响。二姨徒自哭嚎,两手乱抓,但头都抬不起来,哪能触及目标?被大舅母一阵阵耳光抽得找不着北,嘴角鲜血狂流。我在旁边看呆了,没想到大舅母这么剽悍。所有的亲人都在旁观,悠然事外。直到外婆听到声音,从屋里冲了出来……”
旧时菜市场泼妇之间殴斗不过如此,而史杰鹏的点睛之笔“所有的亲人都在旁观,悠然事外”一下子将整本书的调子再降了八度,至于书中的父子之间、夫妇之间、邻居之间、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等一系列的人伦关系也都在这个“场”中被史杰鹏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刀笔篆刻得鲜血淋漓。这也是很多人攻击史杰鹏和他的文字的主要之处,人们觉得史杰鹏太“偏激”了,心里太“阴暗”了,下笔手法太“变态”了,怎么能这样写呢?“圣母心”们一边东施捧心一边怒斥:“史杰鹏,你个变态佬,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你怎么能这样以偏概全呢?阳光总在风雨后,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是美好的明天……”;“鸡汤教”浑身颤抖:“史杰鹏,你个负能量,你总是看到别人的阴暗,是因为你自己的心还没有从阴暗中走出”;“五毛”义愤填膺:“史杰鹏,你个反革命,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影射什么?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广大贫下中农相依相偎,彼此扶持,走向共同富裕的主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杰鹏岂止是因为一本《世情薄》而背负了如山的笔墨官司,这位1971年出生笔名梁惠王的北师大副教授一直笔耕不辍,从历史长篇《亭长小武》开始一直到《婴齐传》、《赌徒陈汤》、《赤壁》、《楚墓》、自传体小说《户口本》、历史散文《文景之治》等,每本书都写的很扎实,可谓功力深厚,但却因为在面对“主流认知”方面“一个也不饶恕”的“刻薄”而被诟病和攻击,可这位身体羸弱的江西读书人似乎从未有过“悔改”的觉悟。就《世情薄》而言,虽然备受争议,但史杰鹏运用的是史家白描加旁白的纪实笔记写法,并未刻意隐瞒和夸大什么,面对《世情薄》中描述的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也许高明的辩论家们会一口咬定这只是天下冷漠的事情都让“倒霉的”史杰鹏一个人摊上了而已,并不能推出“世情薄”的最终结论。不知道这些人听说过“五十步笑百步”的说法没有,退一万步说,史杰鹏在《世情薄》中所描述的是人世间最冷漠的故事,但谁敢说自己所处的环境就能完全是史杰鹏的反面,自己的童年就是史杰鹏戏言的“夏天参加夏令营,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衣,臂上挂着一二三根红杠不等,手中举着鲜艳的红旗,嘴里吸着冰棍,喉中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泛舟于北海之上,宛如神仙中人”?恐怕大多数人在面对这本《世情薄》的时候,都会不免后脊背一阵发凉,种种似曾相识的记忆仿佛儿时恐怖片的阴影在悄悄挠抓自己的心房。
这是一个动辄谈“梦”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人都在抒发封侯壮志的时代,这是一个遍地鸡汤横流得让道路泥泞的时代,稍微经历过一点点挫折就要形容为遇到了人生最大的“考验”,稍微受一点儿白眼就要标榜自己在忍辱负重地前行,而大多数正在吃着真正的苦的人却还没有条件或闲暇利用互联网来贩卖自己的情怀。这些至亲相互伤害的疤痕到底来源于何方?史杰鹏在书中已经给出了答案,他在描绘“世情薄”的同时诉说着贫穷,也议论着贫穷给底层的人们带来的伤害和异化。史杰鹏从来不曾学会“为尊者讳”,往往直白地点破那层主流媒体裱糊的窗棂纸,也许这就是这位帝都高校副教授一直游走边缘的原因吧。
史杰鹏真的太不识时务了,在举国欢庆放开二胎的大背景下,竟在《世情薄》中这样挑战“养儿防老”的观念:“每当谈起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生男孩,就有一些人振振有词地说:养儿防老。我一直觉得这是猪狗的思维。殊不知真正穷苦的人家,儿女是完全靠不住的。”这在他的历史小说《楚墓》里也有很直白的表述,在那部很精彩和厚重的小说里,史杰鹏这样说道:“乡下人奇怪,儿孙可以不给父母吃喝,却不敢不提供棺材。而老年人觉得,儿孙肯给副棺材,孝心就算尽到。人老了就该死,活着就是拖累儿孙,这道理颠扑不破。”在史杰鹏几乎所有的相关问题的文字里,他都在强调一种底层老百姓“真正的穷苦”,一种真正的生活重压,揭示的是一种人与人在这种重压下释放出来的真实面目,而不是鸡汤里作为调料的毛毛雨,自然我们都愿意看到大灾难下的人性光芒,圣母遍地天使扑棱着翅膀满天飞的温馨场面,但很遗憾,真正穷苦人的生活从来不是“引刀成一快”,而多是钝刀下的凌迟。
底层大众艰辛生活的这种“凌迟感”是史杰鹏作品的一个醒目的标签,就像史杰鹏回忆自己高中时候的打工经历:“其中最恐怖的,莫过于初步洗刷和放瓶子上传送带,前一种得将手整天泡在高锰酸钾溶液里,一天下来,整个手掌发黄打皱,像脱水的黄菜叶。这还不算,由于倒瓶入池的时候,免不了会有瓶子破碎,而兑了高锰酸钾的池水污浊不堪,仿佛阴沟一般只能看到表面,所以被瓶子划伤手指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常常手在池下捞着捞着,手指一痛,就知道挂彩了,然而不能停,贴一张创口贴,一切继续……这种活,一个肉体之躯短时间还能支撑,时间一长简直感觉生不如死”。即便史杰鹏尽量用自嘲甚至调侃的口吻回忆一系列相似的事情,如自己一家人当年吃瘟猪肉、苜蓿也吃不饱、对冰棍的渴望等,人们也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生叹息:世情薄,世情难。
在那样的生存困境下,世态炎凉在所难免,人人变得势利和自私甚至没有底线几乎就是一种必然,而这种情况在我们一直固化的“美好亲情”的大背景下显得那样的不协调,让人读着心里都觉得“硌得慌”。当作者的母亲过节去看望老父亲的时候,我们并未看到现在满大街以大红为底色的“常回家看看”的宣传片,我们看到的是“南昌人的口头禅是一年三节,也就是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我妈妈也只在这三个节日给外公送礼,一般是两瓶酒,一条烟。酒开始是‘三花’,后来涨到‘四特’;香烟开始是‘壮丽’,后来涨到‘大前门’。有一次妈妈手头紧,左思右想,用‘四特’搭配‘壮丽’送给外公,却被外公爽快地将烟丢到了马路上。妈妈只好含泪上去捡起烟,去商店换了一条大前门,外公才笑纳了”。“愤青”这个原本充满着激情和是非感的词表面上是死于鸡汤的腐臭,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愤青”实在是太“不识时务”了,我们的文化中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触碰的,更无论挑战惯性的“常识”。
史杰鹏在当下的言语环境下写《世情薄》,就像在这样一个喜气洋洋的节日里,李保田,赵丽蓉,六小龄童,丁嘉丽,胡亚捷,梁天,葛优,史兰芽,申军谊等大腕儿却于1990年一起演了一部《过年》。在那部是非不断的经典影片中,早年的中国电影人与史杰鹏一样选择了转身走向所谓“政治正确”的反向,没有“天增岁月人增寿”,而是一家人为了李保田、赵丽蓉老两口的不到一万块钱在过年的档口矛盾总爆发,桌子掀翻在地,至亲之间拳脚相加,经年遮遮掩掩的小算盘小心思让亲情成了一种尴尬的羁绊,最终老两口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迎着新年的朝晖离开了早已没有温馨可言的“家”。很多人至今对《过年》耿耿于怀,说那就是一部纯粹为了给国人过年“添堵”的作品,这与当下很多人痛说史杰鹏的《世情薄》心理太“狭隘阴暗”如出一辙。也许史杰鹏笔下的人情不免极端,但谁能保证就在当下的春节,自己与家人、亲戚、朋友们在走动时全都是央视“时间都去哪儿了”式的热泪盈眶,恐怕每个人都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怎么会这样”式的不解和寒心吧。史杰鹏从不否认人情温暖的存在,只是不愿或者不甘在某种从众的压力下违心地歌颂“形势一片大好”和“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史杰鹏曾谈到自己文字中的故事并非要说人到底有多坏,我想他更想表达的或许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一种愤恨背后的心酸,恰似金刚怒目背后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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