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背着他的尸体来到城外绵阳山,她用双手刨土刨了一个下午,直刨到鲜血淋淋,她把他的尸体一点一点埋进土里。
然后,这数十年里,斗转星移,花开花谢,她却从未离开绵阳山一步。
从二八年华到年逾古稀,她仍在痴心地等啊等,等着那个故事里的人,可惜,那人永不会来。
壹
即霞山地势险峻,不易攀爬,传闻山上有很多腹虫,毒蛇,与白猿。
一旦不请自来,便会被那人面蛇身的腹虫吞食,就算你命好,遇不到腹虫,但你在黑暗中遇到一种叫声凄婉的动物白猿,也会被它那凄惨的叫声吓破胆。
古人云:猿鸣三声泪沾裳。
当年囚凤为了上这即霞山学艺,颇费了一番周折,幸好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不然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夜夜笙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大老远都能听到女子纵情享乐的声音。
“哈哈哈哈——,你们来抓我啊,谁抓到了我,我就教你一门上乘的功夫……”
女子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但是,纳兰囚凤知道这名阁主最擅长掩饰自己了,明明是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偏偏还爱做出一副寻欢作乐的样子给人看。
想当年,纳兰咎绝年纪轻轻就因另辟捷径,习得上乘武功——重楼幻影。
当年她不过豆蔻年华,却以一人之身血战断魂岛十名高手而威震武林,江湖众人给了她一个“武霸天下”的名号。
传闻当年的她是个武学痴人,曾十日不眠不休练习重楼幻影,直到第九重。
当她闭关十日后,她便听闻了同胞姐姐纳兰叶玺被瞿缙阁长老魅影,施以剐刑而杀害的消息。
于是,一夜之间,她心痛如焚,三千鸦发褪成白霜。
自那天开始,她便不再笑了,也不爱练重楼幻影了,她喜欢上了杀人取乐,喜欢上了借酒消愁,也喜欢上了听衣帛的撕裂声。
贰
“刺啦——”,此时,透过朱红色的层层软纱,掀开层层幔帐,便可以听到里面床榻上传来衣衫的撕裂声,当纳兰咎绝习惯性的低头在眼前男子的脖颈上啃咬的时候,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制止了她。
“囚凤大人……”
榻上的男子声音充满了颤抖,当他以为他今夜在劫难逃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阁主的“凌辱”,却不曾想到有人会救他。
“把你的手拿开!”咎绝声音冰冷。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禽兽,把一个男子吓成这样,传出去都成了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了。”
囚凤压低了声音,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便坐在了床榻上。
纳兰咎绝双眸喷火,牙齿咬的咯吱作响,“纳兰囚凤,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混成了瞿缙阁第一杀手,我便拿你没办法,我告诉你,谁敢拦着我享乐,我便杀他!”
囚凤对床上的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快速地从榻上滚下来,连声道:“多谢囚凤大人,多谢……”
“噗……”一只纤细的寒针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没入了他的咽喉处,一针封喉,阻止了他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谢词。
男子双眼蓦然瞪大,以一种惊讶的眼神瞪着囚凤,然后身子如一只苍鹰缓缓倒下,他似乎没想到,杀他的人竟然是纳兰囚凤。
“哈哈哈……阁主喜欢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可属下觉得这般实在是无趣,便替阁主杀了此人,阁主可觉得开心吗?”
囚凤的呼吸如海水环绕着她的耳垂,她瞬间觉得身子变得酥酥麻麻,她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话。
你可开心吗?
你开心吗?
自打姐姐被人杀害以后,她便一夜之间迅速长大了,她发誓要那些害死姐姐的人一一偿命,她发誓要把魅影千刀万剐,做成人彘,才能消她的心头之恨。
后来,她杀魅影,戏男仆,惩下属,她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强大,这就是她想要的快乐。
然而并没有,当她看着魅影被她刺穿了琵琶骨,砍断了手脚,做了人彘之后,她并不觉得开心,她只觉得有些恶心。
曾几何时,她们姐妹二人在这瞿缙阁里终日玩耍,掏雀蛋,采野果,她常常躲在叶玺的身后,叫她,“姐姐,姐姐——”。后来她当了阁主以后,还是那么的依赖着叶玺,因为叶玺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那时候的快乐简简单单,非常容易,可是如今姐姐走后,她便觉得就算再快乐,也不会有多快乐了。
囚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咎绝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默着,泪水洇湿了绣花枕头,她那双水光涟涟的桃花眼就像深海里的星星似的,美的让人不敢直视。
叁
几日后,便是寒食节,寒食节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据说是为了纪念忠臣介子推,所以家家户户都在门上别柳枝,这几日忌生火,需吃冷食。
听说,这一日纳兰咎绝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就因为阁里的厨师做了冰露,冷粥小菜,还有很多冷食,她便把厨师给赶出了阁里。
“阁主,纳兰大人来了。”
丫鬟温声禀报。
囚凤站在厢房外,修长如玉的身姿被春日稀薄的阳光拉的老长,他今日着了一件鸦黑色长袍,袍底用丝线绣着一丛翠竹,更衬的他身姿挺拔,温润如玉了。
其实在囚凤刚刚入阁的那一年里,咎绝是远远见过他一面的,当时是囚凤最窘迫的时候,他黑瘦黑瘦的,个子高,骨架大,一看起来就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浑身上下莫说气质了,能有个端正的站姿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咎绝看见他便很是嫌弃,便把他扔到了主管暗杀的墨离堂,这一扔就是一年,没有想到这小子褪去了那身干瘦的皮囊,竟然长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
“今儿个是寒食节,不管阁主跟谁置气也应该先吃饭吧。”
囚凤见咎绝背对着他,就忽地起了玩心,他伸出长臂使力去抓咎绝的左肩,咎绝并未回头,下意识地一个侧身便躲过了,囚凤继续去抓她右肩,欺她看不到,咎绝冷哼一声,猛的回头,玉手迅速出手,出其不意地扣住了囚凤的手腕。
她下手很狠,捏的囚凤大声呼痛,她便猛的甩手道:“就你这点儿功夫,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也真是不怕羞。”
说完,端起桌前的饭菜,三下五除二,很快吃了个底朝天。
囚凤红唇如玫瑰,微微一抿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都听。”
“为什么?”
咎绝摊手道:“你只是要说与我听,并不是要我做决定,所以,但说无妨。”
囚凤一笑,“好消息就是我们瞿缙阁如今还是江湖第一霸主,只要阁主你登高一呼,江湖众人莫敢不从!”
咎绝翻了一个白眼,颇觉无趣。
囚凤又道:“坏消息就是因为阁主你上次杀的那个男仆是不归楼的大公子步春衫,而如今不归楼联合断魂岛,噬神楼要围攻我们瞿缙阁,说是要杀了你,然后三家平分了瞿缙阁。”
“哦?”咎绝红唇微微一动,眼神倒是透出些兴趣了,“他们就因为一个男仆这么拙劣的借口,便要一起围攻瞿缙阁,把我除之而后快,可见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阁主打算如何?”
咎绝的眼里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杀,杀尽天下虚伪,恶心之人。”
囚凤忽地伸手,想要把面前的女子抱一抱,但咎绝很快察觉了,并冷冷道:“你要时刻记住,你只是我纳兰咎绝手里的一把刀,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
囚凤高大的身姿踉跄了一下,袖中的手暗暗捏成拳,一声不吭地退下了。
肆
深夜,瞿缙阁,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此起彼伏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你们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都火烧眉毛了,三大门派围攻即霞山,若是他们上得山来,我们可就大祸临头了!”
鬓发花白的傀长老一想到至今还未现身的纳兰咎绝,不由得深深叹气。
这时,身边一位着灰色长袍,眉骨高耸的长者道:“阁主一向有远见,大家不妨等等看。”
“听说那断魂岛的段落花武功极为高强,而且不归楼的掌柜百草先生也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再加上一个噬神楼的黎姝姑姑,看来是天要亡我们瞿缙啊!”
有人已经设想到悲惨的画面,开始哭天抢地。
这时,只听到空中传来“嗖”的一声破空之音,一只羽箭直直地射入了大殿的正中央,同时,两名着褐色长衣的男仆抬着一顶轻纱软轿缓缓步入大殿。
此刻,偌大的殿中再也无一人敢多嘴,生怕那羽箭再飞来一根,射中自己。
一道冰凉入骨的嗓音从软轿中传出,“怎么,见到本尊前来,还不叩拜?”
众人慌忙躬身施礼,嘴里连声喊道:“阁主春秋万载!洪福齐天!神通广大!永主沉浮!”
“神通广大!”
“永主沉浮!”
……
此刻,轿帘被一只白玉一般的手掀开,囚凤扶着咎绝慢慢地一步一步登上台阶,然后,他垂首站立在一旁。
“好了,都住嘴吧,这些虚伪的话本阁主不想听,今夜叫你们前来,我有两件事要宣布!”
咎绝俯首一一扫视过殿中的人,然后道:“瞿缙阁创立已有百年,有很多人不满我的统治已经很久了,若是想离开,今夜我便还你们自由!”
众人便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咎绝看着底下众人,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她早就知道这阁里,人虽多,但不满她的却大有人在,此刻这么做,也不过是想探知虚实罢了。
“这第二件事便是若我死了,你们便将我的尸体埋在即霞山后面,和叶玺埋在一处,我便也放心了。”
空旷的殿里此刻如死寂一般安静下来,众人都抬头望着她,今日纳兰咎绝着鹅黄色的衫子,腰上只束着一根白色腰带,看起来和平日一样威严,可是囚凤却察觉了她的异样。
因为她今日竟然没梳妆,就这样素着一张秀气的脸,三千雪丝随意披散在颈间,她眸中的伤感叫人心疼。
“阁主,不好了,步百草已经带着人上山了,他们把您种的药草都烧了,并且把蝮虫全部斩杀,遍地都是雄黄……”
听到这道着急忙慌的报信声,几名长老便自行围成了一个九字连环阵,盘腿开始运功。
这时,忽的听到一阵诡异的长笛声传来,笛声如泣如诉,绵长凄婉,在这个阴森森的夜里,粉衣女子蒙着面纱,唇边横着一只莹白发亮的玉笛,她踏着清风,缓缓飞入大殿。
“不好,是黎姝姑姑,这笛声会蛊惑人心,让你心慌气乱,大家赶紧闭眼,背诵真经!”
“哈哈哈哈哈哈……”
粉衣女子仰头大笑,一边笑,一边玉手暗旋,于袖中逼出朵朵冰花,使了一股真气,向阵中几人打去。
这时,又有二人徐徐步入大殿,谈笑声分外清晰。
左边一人身着白衣,脚踩皂靴,手里捏着一把朱红色的长剑,只在剑尾处挂了个红色璎珞。
右边一人身材微胖,着一身青衫,身材从侧面看宛如一只大鼓膨胀起来,但他却丝毫未绝,手里握着一把黑白泼墨油纸伞,唇边挂着不羁的笑意。
“小草啊,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就赌我们谁先能抓住纳兰咎绝这个女魔头,若是谁输了,三日后,天然居请酒吃怎么样?”
“哈哈,那落花岛主可要准备好大掏腰包了,因为你知道的,我步百草此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这句话刚说完,落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的出手,两指用力,在步百草胸口处一点。
步百草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微微竖起中指来表示对段落花的鄙视。
“你们两个玩够了没有,还不快来帮忙?”
一道带着怒气的女声传来。
落花微微一笑道:“姑姑莫急,我这就助你!”
此时,囚凤挥动着冷剑不停的厮杀着,咎绝看着殿外蜂拥而入的敌人,她急忙运功,把他们逼退在一米外,然后专心应付着段落花的招数。
此刻,呐喊声震天,刀剑碰撞声互相交错,鲜血染红了瞿缙阁的白色地毯……
须臾,咎绝的鹅黄色衣衫已被道道划破,猩红的血顺着她的额角蜿蜒流下,她咬牙强撑着身体,再次凝气,运功,可惜,一把冰凉的剑已置于她脖颈上。
“你输了。”落花淡声道。
“杀了我吧!”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此刻殿中已乱作一团,瞿缙阁的人已尽数覆没,剩下的几人还在负隅抵抗,她莫名的觉得,生死不过是一场梦。
生若无欢,死又何惧?
这时,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却推开了众人,挡在了她面前。
“囚凤?”
“咎绝,我早就说过的,无论何时,我定会陪你。”
说完,他痴痴地凝视了她一眼,捏起落花手里的剑,快而猛地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以后……以后你要好好的,我曾说过,叶玺不在了,我便做第二个叶玺,护你周全,如今……我已做到了,你高兴吗?”
你高兴吗?
咎绝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好似要炸开。过往岁月里的那些记忆碎片便历历在目。
“阁主,我替你杀了那人,你开心吗?”
“咎绝,我纳兰囚凤此生发誓,愿入瞿缙阁,永生不悔!”
“当杀手对我而言,是那么艰辛的一件事,但是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算再难,我也要拼尽全力!”
脑海中回荡着他这三年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自姐姐死后,她的心便也死了,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根本没想到这人会这般待她,护她,可是,为什么偏偏连这人,如今也离她而去了。
她心痛如焚,两行热泪簌簌落下,她趁着落花出神间,背着囚凤的尸体闪身离开。
这一夜,据江湖中的史官叶子先生记载,这场三大门派围攻即霞山的混战,最后以瞿缙阁的失败告终。当时,纳兰咎绝身负重伤,最后下落不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