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犯困时分,坐在窗口发呆,外面是一个建筑工地,一座看上去颇有历史感的小楼在翻修,连续很多天了,建筑工人扶着打桩机在进行粉碎和重建的工作。
一片嘈杂,一片凌乱,一片破碎的繁荣。
我突然想念一个小院子,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那里度过。
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乡镇,身在里面的时候,觉得那里很热闹,身在外面的时候,觉得那里很安静。外公在那里,建造起自己的家园——是的,一定是要有这个园字。那时候我还很小,跟在外公身边走来走去,亲眼看着外公指挥着工人将原先的屋子拆了,又重新建造起一座两层楼房,最后,他为这座楼房又造了一圈半人高的围墙。
只有一个房子的叫家,而一个有围墙的房子就是家园。我愿意这么理解。
在那个家园里,外公是精神领袖一样的存在,有他在,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除了每天出去上学,大多数时候我并不喜欢走出这道围墙,虽然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内向的孩子。
那个家园里,最多的时候,住了9个人。外公外婆,小舅一家四口,我家一家三口。外公在造那座楼房的时候,已为我家留出了单独的空间、单独的门房,只是这个楼从围墙外看上去还是一整座,是同一家。是的,对外,我们是一家人,对内,各自留出尊重,各自生活。
那个家园里,我和表姐表妹一起长大。三个孩子,足够令一个院子热闹起来。我们追追打打,偶尔也有巷子里邻居家小孩过来玩,但我们,有这个院子就够了。
外公喜欢花花草草,院子的两边都是他的花圃,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花开放。甚至,他为了院子当中一颗种了很多年的冬青树,在用水泥浇筑院子里的地面时,特意绕开了那棵树。到了季节,冬青树上的小果子落下来,踩上去咔咔轻响,随即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小撮暗紫色的汁液。
日子就这样滑过。
孩子们盼着长大,盼着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终于,一个,两个,三个,都走了。
留下两个老人,和四个开始变老的人。再后来,爸爸妈妈也搬了出来,剩下四个。再后来,外公,这个家园的建造者,也走了。
外公走后,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开始枯竭。最开始,因为爸爸妈妈每天都会回去看望外婆,想着顺便把花圃维持住应该不难,他们也真的是尽力,不管严冬酷暑,一天不拉地往老家跑——是的,后来,我们把那个院子称作老家。
他们每天都仿照外公那样浇花灌水,可是,那些花草真的就养不活。没有办法,他们不再养花,只养那些容易成活的绿植,只是为了不让外公的花圃荒废。
所以,花圃还是栽得满满当当,但是再也没有鲜花盛开。外公走后,那颗冬青树居然也慢慢开始长歪,终于歪到要被邻居投诉的程度,小舅无奈,咬牙砍掉了这棵树,并用新的水泥将外公为冬青树留出来的一小块地方补平了。水泥抹过去,封住了下面的黑色泥土,就像,封住了外公在这里给我们创造过的温暖回忆。
这个院子里最活泼的生机随着外公走了。外婆越来越老,舅舅舅妈越来越老,每天回去探望的爸妈也越来越老了。我们三个孩子,生活在三个地方,只是在每一个大的假期必然互相叫一下一起回家——是的,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管那个院子叫家。
有那么几次,我偶尔独自回去,一个人遛过去看看外婆。外婆守在她和外公的房间里,已经没有力气下楼。舅舅和舅妈白天都在外面干活,整个院子只有外婆一个人。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我走出院子,忍不住回头看。西斜的夕阳照着院子的一个角落,外公亲手建起来的房子上,外墙上的贴面都已经斑驳不堪,大片大片的剥落,没有人再去修补,或许,大家都知道,这个屋子的命运已经无法挽留。空荡荡的院子,安安静静的,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
我的耳边却骤然响起一些声音,在这同一个地方,两侧花圃盛放,院中冬青树遮阳,我们三个孩子在追逐奔跑,还有门里面不时传出大人警告的声音。那么热闹,那么欢畅。不过二三十年,现在,一片凄凉。
只剩,一片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