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人家深处屋顶的黑黑瓦片如同染足了墨的毛笔,走笔隽永地把炊烟袅袅或是烟雨濛濛划分得明明白白,远观时那底层一条白色的“油料”似乎年岁很久,显然有自下而上的破碎纹路,但是它确实不灰不土,也不白。人走在垂直于画的青石板上,要注意脚底下的路会不会有大大的缝隙,会不会有石板不平的情况。
奶奶家就扦插在这江南的烟雨里。奶奶其实是我的外婆。真正的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城里人,产房外一听护士说是个公主,脸色马上黑了。妈妈回了娘家,月子也没做好。我慢慢长大,开始好奇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爷爷奶奶,而我只有外公外婆,老人家被我拉扯得没有办法,于是就成了“爷爷奶奶”。
也许因为妈妈受了气没有乳汁,所以我的免疫力不好,时不时生病。奶奶为此费了好大劲,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每过一阵子就会带我去中药店抓药,我很喜欢那个中药店,没有招牌,没有大门,只有三面高高大大的柜子填塞的墙,棕暗色的柜子与纵横交错的黑色缝隙交叉出了密集的小柜子,上面用毛笔写了药名,大老远看这店比别的人家更古朴,并且能闻到隐隐约约的药香。那家中药店的主人和奶奶很熟,奶奶常常根据我的“病情”直接去柜子里抓药,抓完熟门熟路地称重付钱。我特别羡慕那样子的奶奶,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民国女人,绾着低低的发髻,站在木椅子上,自然地在小抽屉捏出几两药。然而事实上,奶奶照理的是她的女儿和外孙女,谁愿意自己最亲近的骨肉一直喝着药呢。可是她能怎么办!除了把中药的门类摸清,自己抓自己煮自己喂,别无他法。
奶奶有个药罐子,黑乎乎的,有胖胖的腹部,窄窄的开口,里头的药出奇的苦,当我听到陶瓷开始轻轻地碰来碰去,厨房半掩的木门吱嘎声也接连而至时,我就明白奶奶煎好药了,马上跳上床装睡。而奶奶有着十足的耐心,慢慢地坐在小椅子上用调羹一圈圈凉着药,直到我猛得一掀被子,她才缓缓地舀出一勺还吹上好几遍,喂过来,很奇怪的,中药的香味在看到勺子里边缘淡,中间深的颜色时化为乌有,令人作呕。我向后挪一点,勺子就往前近一点,直到到嘴里的药泛着凉才下肚。小孩怎么可能不反抗,只是奶奶既不同我讲道理也不与我争论,只是把勺子自己嘴边吹,放在我嘴边喂。我,总是她的手下败将。
长大后关于中药的回忆变成了运动会,我总能跑第一名,妈妈站在赛道旁边看完了我的比赛,跑过来抱住我哭,也许是奶奶的药奏效了,妈妈心中那份愧疚的伤口撕裂出了巨大的泪花。那些泪花融进了喝过的各色中药,棕的,棕的发黑的,绿的,暗红的甚至是蓝的。
差不多到上小学的年纪,奶奶的规矩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比如说做作业抬头挺胸,坐不露膝,笑不露齿,走路挺直背,回家先做作业再吃饭的习惯,我现在都不明白是妈妈嘱咐她这么做的,还是奶奶本就这样严厉。奶奶是大家闺秀,即使发式一成不变却也十分整洁精神,往哪儿一坐,哪怕是剥着菜叶也不弯腰驼背。
可压抑的久了,我心里的火就越烧越大,吃饭时我便故意驼着背去夹肉,奶奶嘴上没说,却从背后突然拍我的背,示意我挺直,夹起的肉还没到碗里就掉在了桌上,垂涎着的我一下就没了胃口,我不顾大忌地摔下筷子回房间生闷气。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奶奶坐在床边给我扇着扇子,她脸上堆满了笑,又仿佛满是泪渍。
差不多到了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妈妈看见我就抱得紧,我却不习惯了,妈妈提起过了年就带我去城里读书的事,饭桌上,全家人都看着我的神色,而我悄悄地去看奶奶,奶奶的皱纹似乎变深了,嘴角向下勾,可是还是支持妈妈的主意,说城里教育好,孩子终究要和妈妈亲一些。而我突然害怕起奶奶的伤心,我要是不在这儿了,奶奶就要一个人挺直背坐在门框里,数着对面白墙上的裂缝,听小沟的水流了。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样子,奶奶和我去了城里的家。我们在书房看书,我故意把背挺得直直的,奶奶却说,囡囡,这样挺着要是累的话,就别挺了,以后回家先吃饭,城里,城里学业究竟重一些,回家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作业。我特别奇怪地看着奶奶,奶奶只是笑着,依然挺直了背读书。
中考结束,我回老家。那时奶奶站在一座长长的土桥上,车来车往扬起高高的灰,奶奶却没有捂着鼻子转过身,生怕一转身就错过了我们回家的车,不踮起脚张望,像位老教师似的挺直背欲言又止,一身精神的女式“中山装”宽宽大大,罩得奶奶愈发瘦小。其实那座长桥起奶奶家还要开两个小时,我实在想象不出奶奶是怎么走过来的。而车上看见她陌生而又熟悉的囡囡,只有一句:“囡囡,灰郭啦。”
“灰郭啦。”
我从小在江南长大,那种水润的质地在我看来是常见的,它长在奶奶的发梢头,长在奶奶家的门框里,长在药香的可恶里,甚至长在了奶奶与我的血脉里。我喜欢这种空灵带来的踏实,是往事堆积起来的爱,可是仔细听,又消失在了空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