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酒馆

(一)

清水江旁有一家小酒馆,地方不是很大,比起旁边华丽的客栈显出几分破落的寂寥感,却在隔壁门可罗雀的映衬下多出几分热闹。

“哎!老板娘,还有青梅酒嘛?俺又馋了!”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拍了拍柜台,手上鲜血直流却丝毫不甚在意,只是不断催着酒。“给俺来上十几坛,这会儿子可没人再敢打搅俺啦——”

“酒自是有的,我这酒馆这么些年可曾缺过你们酒啊?”玉手撩开帘子,露出一个半戴面纱的女人,行动间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爽利感“好好等着,憨货!”

我进来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幕,不由得对这个老板娘的爽利多出几分好感,拿出丢在一旁许久未用的文雅打算上去搭个话,“姑娘,此处可是名为竹中肆的酒馆?”说完啪的打开手中折扇,颇有几分风流的滋味。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没有眼睛么?不曾识的字么?瞧不见那外边挂着的那个酒字么?”这番话一出,我便知晓这文雅之意来的不时候,这老板娘,不甚好惹啊!

讪讪一笑,将手中的折扇慢慢收了回去,“那自是晓得的,只是不知这‘竹中肆’一名可有来处?再下久思不解其意,如此方特来一问,方才若是开罪,还望老板娘多多宽恕。”话方脱口,我便有些后悔,这问题委实有些敷衍了。

老板娘面纱微动,看不太清她是否笑了,但那双眼睛弯了弯却一转而露出几分悲凉,看的人后背一凉。就在我以为这个寓言故事要转为恐怖故事的时候,老板娘一句怒骂把我拉回现实“你以为你是谁啊?姑奶奶的事也是你这小白脸能打听的?去这方圆几里问问,还没有谁敢这么跟你姑奶奶说话,你小子算老几啊!”

我以为接下来必是天雷勾地火,火花带闪电一般的高级词语比试,毕竟我良好的家教并不允许我在如此条件下被一个小小老板娘如此呵骂。但是并没有,门口有一人踏着晚霞一步一步逆着光走了进来,嗯,像极了一个英雄。

我立马回头,紧紧盯着老板娘,生怕这是什么声东击西的套招。只见她那双玉手逐渐掐紧,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她是要出招了吗?都是武林人士,大都是火爆脾气,诚然她能忍到现在一直跟我动口也着实不易。

“阿澄,都结束了。”那人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活像个来救世的佛“我来带你回家。”

(二)

“不必了,你的阿澄已经留在那个红色的房间了,”老板娘一双玉手轻轻松开,唯留掌心几个红红的印痕,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了,我仿佛在哪印痕下看到了一片青紫色的东西。“眼下,我不过是因着河中怨鬼无法投胎的一只灵罢了。”

“怎会?阿澄,你是最好的绘骨师不是吗?”那人似乎急了,气息有些不稳“当年你心善,那小鹿精……”

似乎是因了我在一旁,他未将言语继续下去,只是一寸一寸的细细看着老板娘的眉眼,最终转身离开了。他的离开似乎带走了一些东西,又带来一些东西。但是老板娘却好像生了大病一般,脸色不可思议的苍白下去。

“唉?老板娘?”我轻轻唤了她一声,只换来她疲惫的一眼,眼下我们大概是打不起来了,虽然我有很大概率打不过她,但还是觉得那个不断拆我台的老板娘加顺眼一些。

“不是想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竹中肆’么?我讲给你听,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她看着自己手心的掐痕,沉默半晌后慢慢的言语。

(三)

“橙儿,今日可有收获?”一老汉嘴里叼着半只烤鸡吊儿锒铛的吃着“这绘骨师啊,可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讲的就是一个缘分,就算是没有……”

“有的,”一散发少女轻轻甩了甩手中的袋子清凌凌的声音随风而来“有的师傅,我今日捡了一只小鹿,为它画了骨,它给了我这个。”

老汉噎了一噎,又一连啃了好几口,方才道“你画了?怎么可能呢?还未轮到你才对啊!那它给了你什么啊?”老汉一把将少女手中的袋子捞了去,低了头,又抬眼看看,遂又低了头,如此反复了几次,最终方从袋子里摸出一把草来,双手颤颤巍巍的。

少女倒也不恼,笑眯眯的看着老汉一番动作,末了才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小鹿说,配着这个草,会有好运到来的。”

“然后呢?”老汉颇有耐心的等待着,但只听得到呼呼的风扶竹叶声,几欲发狂“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你出这竹林是为了让你看见那世人贪得无厌,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为了让你耳根子不要那么软,说什么就信什么?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理?你可知近百年来绘骨师几乎不再出现之因?你可知为何为师从未踏出竹林半步?你可知为何……”本是盛怒之下的狂吼,却到最后越来越萎靡,最后更是没了声。

少女仍旧笑眯眯的,仿佛刚刚的指责不能为她带去半点烦恼……

“罢罢罢,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天生无法生情之人……哈哈哈,当初不就看中了这一点吗?”老汉纵声狂笑着,竟缓缓的如同影像般消失在了少女面前。

“师傅你要走了吗?”橙儿依旧是笑眯眯模样“师傅曾说,若有一天自己离去那便是我们缘分尽了,这般我行动便再没了限制。如此,我该去往何方呢?”

“你是何人?此为何处?”竹林榻上,一白衣男子猛的睁眼,看向刚进门的橙儿,哑着嗓子呵问道。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晓,此为何处也无甚重要,少侠你又是何人?来此地作甚?方是我这小女子最为在意之事。”橙儿无视他仿若杀人一般的目光,慢悠悠的走了进来,又笑眯眯地端了一碗玉白的汤水,走了过来“我是在院子门口捡到你的,当时你着了一件蓝衣,应是内脏受损,吐血倒在那里的,喏,这是汤药。你也算命大,倒在我家院子门口,又碰巧我要出门,还碰巧家中正好有治疗的汤药。你说说,这般多的正好都叫你给碰上了,当真是好运啊!”

男子抽了抽脸皮,又默不作声的拂过袖口,最终犹如朗月入怀般微微一笑“即是如此,那边多谢这位姑娘照拂了。只是在下正有要事处理,依姑娘之见……”

“你要走了吗?”橙儿依旧笑眯眯的“还不行,你这伤不光是震伤,还夹杂了几分毒,若非遇见了我,怕是会暴毙在路上而无人知晓,如此你可还要走啊?”

“……如此自是走不了了,姑娘,在下名为泽熙,敢问姑娘芳名?”泽熙怔了怔,随即轻笑道。

“泽熙,好名字,我叫橙,橙子的橙。”橙儿依旧笑眯眯的顺便将汤药又往前递了递。“这药你若不喝还有许多生灵等着呢?我可不能只在这守着你一个。”玉白的小手端着白玉碗,竟显得比那玉碗还要更白几分。

泽熙只觉着脸皮子有些发烫,一把端过小碗灌了下去,闻着便极苦的药此刻倒是泛着些许香甜。看着他将汤药喝了下去,橙儿满意的点了点头,接过碗退了出去。泽熙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眉,倒是未曾想到会在这里发现——绘骨师。

我听得此处不由轻笑道“你这故事未免太假,想来按着一般情况,接下去便是两人日久生情,而那橙儿却又发现泽熙初初接近他的目的,如此两人便闹掰了,如若再续前缘想来便是那男子受苦非常;亦或者那无情之人未生情根,而男子苦苦痴缠,又或者两人相遇完全是为利用。”

老板娘脸色愈发白了些,却带着几分笑意“想来你也是看遍了人间红尘,只是人生在世,到底不是戏文,这戏如何演到底不是角儿说了算的。”

(四)

诚然,俩人情倒是生出来了,只是这生离死别,人世悲欢又有几人猜得透。

“橙儿,你歇着吧,这小鹿精的伤口我来就好了。”泽熙轻轻揽了橙儿的腰,从后背环住她,“这竹林中每日有不少生灵来此地避难,每日只看疾养伤便要花去好些功夫,更遑论你每日还需作画。”

“打点好竹林,每日作画,除却这些我也不知我还能做好些什么,所以”橙儿熟稔的顺着他的动作靠在他身上,又习惯性的蹭了蹭。“你就安心养身体就好了,这些事情我来就好了。”

“你虽庇佑一方,但是也不必事事亲为,若是能养两个小妖精帮你,倒也松快些。”泽熙将她揽的紧了些。

“你回去吧!”橙儿忽的离着他远了几步“伤势刚刚痊愈,还不可总是吹风。”

泽熙轻笑了笑,倒也不恼,乖乖的转身回去了。他未看到,他转身之际橙儿忽的苍白下去的面颊。

……

“姑娘,我可是个好妖,这般有伤天和之事是不能做的。”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顶着一对小鹿角,奶声奶气的叫唤“这人都是有劫数的,过了劫数便到了缘分,你你你,身在劫中却强求缘分,这本便是逆天而行。况且,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么?”

“劫数?我并未觉着是劫,”橙儿已不似往昔般的面容略微显出几分狰狞“我依稀记着当年我救你一命,你用一个允诺作为报答,对吗?”

“是的,”那小鹿精脸色有些青白“但允诺什么,不允诺什么却是我说了算的。你莫要在白费这些力气了。我是绝对不会救他的,他是人,身为刺客一去不还客死他乡本就是他的宿命,况且眼下他要还同那些人类一起登上那个位子。他这是在逆天!”三头身的萝卜头苦哈哈的看着她“他会害死你的!”

“不论是不是劫,都要我去渡不是吗?现在你只要告诉我,若我以为绘骨作为交换,你可愿将他的果接到我身上?”橙儿拧眉深思,最终惨白着一张脸喏喏的问。

“你!哼!”小鹿精憋紫了一张小脸“这般想法我却是做不到的,但是你能!如若我没有看错你这一身的皮肉,该是你自己画的。先下你要做的也简单,绘他人骨易,绘自己骨难。所需材料明日我去为你寻来,依着你的手艺想是不难的。”

得了承诺,橙儿便安心的回去了;这般的安心一直维持到看见了那材料——泛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是那小鹿精。

绘他人骨,所需材料不过是他人的半片灵魂与一碗鲜血;绘自己骨,所需却是一个开了灵智的生灵心甘情愿的灵魂与全身的血液。

过程到底如何,我想我大概是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是老板娘同我说了结果——

橙儿得了小鹿精的献祭,成了庇佑一方的灵,同时那人的果也开始逐渐显现——她的骨开始一日一日的腐朽,皮更是半点伤痕都不能有,否则过快的恢复能力会在骨上留下深刻的腐痕;

那只小鹿精,已然灰飞烟灭,连一丝魂魄都不曾留下;

泽熙……自踩上了那位子便在一条滑向无间地狱的道路上徒劳挣扎。

我想,大概故事还没有结束,而结果却是显而易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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