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浪迹天涯,如果说是工作后算起,已有整整二十年,期间不过是蜻蜓点水式的逢年过节回乡暂住几日,算不上是真正地生活故里的时日。对于我而言,离开故乡的最准确时间,当然还包括求学一部分时光,那么就有三十年左右的时间了。已经是四十不惑之年的我,真正生活在故乡的日子,也就是十年左右的光景。按时间长短而言,故乡生活算不上我生命中最长的历程,但却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历久弥新,挥之不去,并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血脉中。
最近难得休假,没有去游玩名山胜景的向往,也没有打算宅在家里网络邀游。铁定了心情要回老家,一是故乡里有留守年迈母亲,长年在外疏于关注,这份内疚之情,让我归心似箭;一是故乡里儿时的记忆,这份感情,已经封存久远,随着年岁流逝,愈加清晰,更像陈年佳酿愈久弥香,让人沉醉。
虽然已经三十年的陌生,可是,故乡依然是给我一个粗糙的印记:没有弯弯河水温柔的记忆,也没有鸟语花香的缤纷多彩,真实的故乡,要说取景摄影,真的难找到可以取景拍摄的标的物——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历经沧桑古建筑。令人奋进的乡贤典故,或是津津有味的宗族历史——在故园,这些和时空相连的事迹都是断裂空缺,我记忆中,故乡五代以上事迹就基本无证可查——凌乱无章,冷清而且枯燥乏味,才是现实的,历史和传承成为了空档,无不让人吁嘘。
故乡的山,在儿时的记忆里高耸入云,远在天边,山上住着神仙,流传千古的神奇故事。总想着有一天,亲自登山上去问问那位魔力无边的神仙,让她赐予我顺风顺水的运气,实现我的梦想。总是在春天的季节里,望着郁郁葱葱的青山发呆出神。也在夏日炎炎里,冒着如火如荼的阳光追寻山腰云彩,托去我少年时候的梦想,让情犊初开的羞涩随风而逝。秋高气爽的淡泊,故乡的山依然静谧地横躺在天际线上,山上的神仙不知道此刻已经驾鹤西游了吧?山里只有几声凄切的鸟鸣声,还有山上的灌木树丛上,片片枯黄的落叶,在西风夕阳下飘零山间。到了寒风刺骨的冬季,故乡的山,就成了一个败落的勇士,寒风凛冽中,露出嘿哟呦的岩石,棱角分明。
如今故乡的山,不知是岁月侵蚀了孤傲,或是时光剥脱了神秘,只是在岁末年初之际,在我眼前展现出一座低矮的石山,山上枯草凄凄,蜡黄一片。我再次面对一切,竟然觉得那故乡的山是如此低矮渺小,似乎一切尽在我眼底之下,神秘的仙踪不过是岁月的笑谈。对故乡的山,视觉上的反差,我一时无法理解,有时候会觉得:是经过岁月的变迁,风雨逐渐磨低山石,或是见惯了高楼大厦,再回眸故乡的山,视觉比较之后滞后的错觉吧。
故乡的田野,是一年两季绿油油之后金灿灿的稻田。一场春雨之后,稻田里的泥土开始松动膨胀了,在耕牛的犁耙下,一片水分充足的稻田像一面平整的镜子铺开,水面上土狗之类的昆虫,引来了觅食的燕子,空旷的田间一下子热闹起来,几天功夫,水田里被村民密密麻麻地插上稻秧苗,不久之后,就是一季沉甸甸的收成。因为气候适宜,故乡的稻田还能在秋季时候,再次播种收割一次稻谷,年年周而复始。不知何时起,村里来了庞然大物的铁质机器,头上冒着黑烟,发出轰轰的声音,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亩水稻田插秧完毕,记得儿时,那可是几个身强力壮的主力劳动者忙一周才勉强完成,累到腰杆无法挺直。顶着烈日弯着腰一天不停地插秧,那样的苦差,我每年暑假也尝试过,每次折腾几下,母亲心疼我,就打发我去放牛,每天晚上回来,一家人大碗吃饭之后,简单洗涑完,倒头就睡,第二天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记得有一年,秋收时候,小偷夜半进到我家,把一秋的稻谷全部搬运偷走了,也有二十多袋,动静应该不小,任凭院子里的小狗叫喊翻天,我们一家人都没有知觉,累的程度可想而知。机戒化的逐步推进,让村里人变得无所事事,于是,以前只有城里才玩的麻将、广场舞,在家乡也屡见不鲜了,很多人最终选择到城里谋一份职业,过着半农半工的生活,农忙时候,请几天假期回来打理庄稼而已。
在儿时的记忆里,有一条溪流贯穿而过田间地头,每年夏季下雨之后,小溪涨满了水,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和父亲一起拿着鱼篓到小溪里装篓套鱼,顺着溪水流向,放下鱼篓拦在溪流中,周围磊些石块,让溪水全部经过鱼篓过滤一样流过,忙完这些一切,我们就暂时去干别的农活,经过一两个小时等待之后,捞起鱼篓,几乎没有落空的时候。有时候半夜里突然下雨,一般这个时候父亲并不叫上我,他自己摸黑冒雨出去装鱼篓,之后就悄悄回家休息到天亮,起床之后,吃完早饭,才叫上我一起再去捞鱼篓。鱼篓是用竹片编织而成,口大尾小,状如长长的喇叭,在喇叭口和喇叭身体联合部,又有一个锥型的竹片做出鱼篓的咽喉部,一样的口大尾小,竹片富有弹性,利于鱼儿进入,鱼儿顺流误入篓身后,因为有锥形竹片闭锁作用,无法再逆流逃出。鱼篓尾端开口用绳子扎好,捞起鱼篓时,打开鱼篓尾端开口,坚起鱼篓,上下抖落,鱼儿乖乖地滑落到随身带来的木桶里。那时候,快乐就是鱼篓里一只只活蹦乱跳的鱼儿,以及父亲舒缓的笑脸。这样的欢快,每年夏季雨后都如期而至。如今,我再次来到溪边,冬季的小溪只是裸露出干涸的溪底,淤泥干固之后,裂开一条条裂痕,把溪底画成一块块方块。小溪边上,只有我孤身一人,形只影单,父亲的笑脸已经成了永恒的记忆,小溪边上更是见缝插针地被开垦出来,成为了种庄稼地块,就连一个落脚的地方,也变成如此拥挤不堪。
山水无痕逝去,故乡的人儿,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变成陌生。母亲已不是身轻如燕,每天天刚发白就一直像风车一样忙过不停:煮饭,挑水,割草,犁地耙田,插秧,总是起早贪黑。眼前的母亲,佝偻着背,一圈圈皱纹,像是年轮刻画在苍老的脸上,瘦骨嶙峋的双手,包着一层松松散散、散在无数斑点的褐色皮肤,似乎里面的筋骨清晰可见,嘴唇上下不自主地抖动,声音颤抖,气喘吁吁,我再也无法把眼前的母亲和儿时里的记忆偶联对接起来,母亲的床边一张黑得发亮的桌上,摆放着一台破旧的录音机,抽屉里堆满了录音带,我好奇地播放其中一盒录音带,里面传来山歌声,歌声熟悉而悠远。
“我一个人在家,晚上睡不着,听着解闷的。”母亲见到我一脸疑惑,立刻解释。
“每天晚上都听吗?”我追问。
“是,不听也不知道做什么了!”母亲答到。
“除非周末你弟的小孩放学回来,才有人陪我说话。”母亲补充道。
“唉!我命也贱,坐车就晕得要命,否则我也到处走走,到你姐或你那里住上一年半载……”母亲自个唠叨不断。
母亲从小就晕车,而者很厉害。所以,要叫她坐车,几乎要她的命。因此,一辈子,她的活动轴心不过是家里的厨房罢了,再多远半步都是艰难的,更别提到外面和我们一起生活或者游山玩水了。
一位老人,一台录音机,一夜山歌,一个夜晚,一生一世……我内心隐隐作痛。
近乡情更怯,一字排开的瓦顶土墙的老屋,已经被钢筋混凝土三两层洋房取代,似乎是一种可喜可贺的变化,但是依然是毫无统一规划的自由凌乱,像野草一样各自野蛮地生长着。村庄里不再是人声鼎沸,偶尔有几个老人佝偻着背,从一栋栋小洋房推门而出,身后紧跟一两个孩童,一脸幼稚,一看就知道是老人的孙辈,一只小狗缠绕在他们周围,炊烟几缕,在村庄上空无力地延伸,夜归的鸟儿叽叽喳喳,喧闹的叫声在耳边不断延绵,除此之外,偶尔几声牛叫声,之后就是无尽的空寂。老人和小孩对我这个新人出现显得一脸平淡,那是一种长期祈盼之后的茫然若失。因为他们知道,我的不期而遇并不代表他们的父母也会给他们这样的惊喜,一次次村头期待的失落,让他们知道,只有春节时候,父母才挤着拥挤的火车,历尽艰辛,背着鼓鼓的背包风尘卜卜地连夜赶回到家,背包里装满了他们新衣服和新玩具。
童年的伙伴,已经和老屋一样消失在我的眼前,迎面相遇的,不是时尚潮流形同陌路的后生一辈,就是偶尔难得一见、为数不多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同辈者,寥寥无几,大多数这样的年富力强的同辈,都已经远走他乡,在远方的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着,也和我一样一年难得回到故土一次。我走在故土乡里,除了乡音无改的亲近,却找不到更多的回忆,迎面点头算是最合适的招呼罢了,其他的言辞变成了多余。母亲赶走一群肆无忌惮的鸡鸭之后,在客厅里坐下来,我拿来一张矮凳依次而坐,企图在母亲的娓娓道来中寻找一些年久消散的往事,而竟然无法如愿。
“阿问上个月被车撞断了双脚,”母亲平静如水地诉说“现在还在骨科医院留医。”
母亲话里的阿问,是我儿时最好的同伴,一起同座四年。记得当时他家里兄弟姐妹多,没有书包,整天把书放到我的书包里,那时烦他总是爱占便宜,可是情面上又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后来,因为村里宗族之争,孩子也无形被拉开距离,好端端的玩伴因为大人的恩怨,被活生生地拆开,每天上学大家彼此不相往来,孤单寂寞如影随形,大人恩怨作为孩子们交往的三八线,都不敢越雷半步,两派孩子有时候还在放学之后,相互打架在巷子里,场面很惨烈,大人这时候都忙碌在田间地头,村子里暂时没有成年人的影子,因此很难冲断打斗,偶尔有几个步态蹒跚的老人经过,孩子们是无顾忌的。孩子们围成一圈,为自己宗族一边的同伴加油助威。往往头破血流之后仍然撕打得难分胜负。那时候的大家,并不觉得场面血腥暴力,更没有人去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
胆小如鼠的我,每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偷偷看看几眼之后,就会立刻走开。阿问和我则不一样,有时候他也变成打架的主角。但是,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不像其他孩子,他成了我童年里唯一的伙伴。
“听说是开农机被小车撞上的”母亲的唠叨打断了我的回忆。
“没有生命危险吧?”我平淡如水地询问。
“说不准啊!”母亲颤抖地说“肋骨也断了几根,应该蛮严重的!”
“谁护理他呢?”
“家里亲戚轮流去医院看护,”母亲叹气地说“大女儿在读高中,一年收成都不够学费。小女儿三天两头去医院看病。”
“唔?!”我突然想起什么,因为我工作的原因,经常有碰到一些患者在医院里无人看护的情景,但是那时似乎并没有触动我的感受。
“在农村,孩子不争气,父母结局很凄惨啊!”母亲似乎长叹一气“听说花了几十万元,都是东借西借的。”。
“那也是!”我附和着母亲“阿三家不也是有两个儿子在省城做大官吗?最后他们老娘死在床上几天无人知晓。”,所以我对母亲说孩子争气有点不同意见。
母亲转身扬起拐杖驱赶围拢过来的鸡鸭,叽叽喳喳的鸡鸭叫声,打破了客厅里暂时的沉默。
“不是有农村合作医疗吗?”我似乎突然记起来。
“他家困难,人头一百多元的费用都交不齐,也怪可怜的。”母亲惋惜着。
“没有付出,当然就没有回报了!”母亲并不太理解我的话——不交农村合作医疗保险,理所当然就无法享受医疗保险待遇,说话间,我不知为何内心感到一阵一阵隐痛,莫名其妙的。
其实已是时过境迁,家庭生活的不幸遭遇,并不能完全怪罪儿女。社会的保障体系不断完善,个人及时应尽自己的责任,那普天之下像阿问一样的兄弟们,应当不再在最无助的时候,尝尽了人间冷暖。这也许超出了我能顾虑的范围了!但我内心并不觉得。而我故乡的同辈们,我似乎只听到了对命运叹息的声音,他们每天还深陷于唯命论的怪圈而无法自拔,我也期望他们有清醒的一天,到那时候,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自己应该等到的那份阳光,共同的一个蓝天之下,那该是何等的幸事。
我无语沉思……记忆已经凝固,生活能留下什么?除了追思。
我欲托天边的白云,给曾经的山里神仙捎个口信,谁磨低了故乡的山,又是谁把小溪的水流干?白云悠悠,天地无语。岁月如水车一样,依然不紧不慢,而又无法重复:人生不过是一个无法轮回的回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