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2


              答案

穆林选择了先去张家界,因为她怕夏天的三亚太过炎热。下了火车,直奔预定好的旅馆。办好入住后,她询问了前台市里最大的书店的地址,放下行李,就赶了过去。

她准备找一份工作,等到入秋以后再离开。对她来说,最好的工作地,无疑是书店。

站在海天书店的门口,穆林心里紧张不已。她从来没有正式的工作过,更没有过直接上门求职的经验。她努力的甩了甩双手,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走了进去。

“请问,你们这里还招人吗?”穆林问门口的收银员。

“没听说啊,你去问问老板吧。这里直走,右拐就是办公室。”

“好,谢谢。”

穆林忐忑地朝着工作人员所指的方向走去。门是开着的,清楚看到里面的两男一女,正在聊着什么。

“你好。”

“你好,有什么事儿吗?”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说道。

“请问您这边还招人吗?”

“没贴广告啊。你怎么知道我招人?”

“我不知道,我就是问问。”

“啊,进来坐吧。”年轻男人问道:“你以前在书店做过?”

“没有,我只在青旅做了半个月的义工,没有正式的工作过,而且我只能工作两个月,”穆林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可以比别人的工资低。”

“为什么?”

“我要去三亚,但不想这么早,所以想找份工作,我喜欢书店。只要这两个月不花自己的钱就行,所以不用很多工资。书店里的哪个岗位也都可以,只要您觉得合适。”穆林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呵呵,做到九月中旬可以吗?忙过开学。”

“行。”穆林爽快的答应道。

“包你吃住,没有早餐,一个月1500。”

“行,那我明天过来。”

“怎么称呼?”

“穆林。”

“好,我叫徐达昊,这是我老婆,林湘。明天过来后,你可以找她。她会安排你的住宿和工作。”

穆林答应着离开了书店。返程的路上,她也难掩兴奋,在公交车里,一直打着拍子哼着歌。为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更为自己所迈出的第一步。

穆林吃了晚饭,回到旅馆,美美的躺到了床上,很快便进入梦乡。这是她离开家以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晚。第二天,早早起床,来到了书店,在还没开门的店门口,静静等候。在不觉漫长与乏味的两个小时后,穆林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林湘。

“这么早,来多久了?”

“嗯,没多久,习惯早起。”

“我先开门,然后带你去寝室。”

“可以,不急。离这里远吗?”

“就在楼上。”

“你白天都在这里吗?”

“不,这几天达哥有事,我才过来,家里有小孩。”

“哦。”

这时穿着制服的员工也相继到店打卡。

“跟大家介绍一下,穆林,新同事。”

大家相互点头微笑。

“我们上楼。”

林湘说着带穆林绕到后门,走上二楼。

“就是这里,女生是这户,两室一厅,一个房间四个床位,都是我们书店的同事。”林湘指着左手边的房门说道。

“哦,两个卧室。”穆林走进屋子后,站在一个卧室的门口说道。

“对,那边住满了,只有这间的一个位置了。”林湘看出穆林似乎不想住在这,又说道:“那边还有一个小房间,很小。”

“可以看看吗?”

“嗯。”

林湘打开了房间的门。穆林来不及转动眼珠,整个房间已经尽收眼底。床到门口刚好是可以开门的距离,床头顶着墙,床尾就是窗。

“厨房改的。”林湘有些尴尬地说。

“可以,就这了。”穆林却是很高兴。

“你很不愿意跟大家在一起吗?”林湘忍不住问。

“不是,喜欢有一点自己的独处空间。”穆林回答。

“行吧,你收拾一下。”林湘转身准备离开。

“没什么收拾的,放这就行。”穆林快速的说道。

放下了包,二人一起回到了书店。

“你暂时就负责这一排吧,”林湘站在书架旁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要熟悉书的摆放位置,方便给客人找,然后及时补货。或者店长有要求的时候,配合整理。”

“文学名著区,很好。”

“教辅用书那边最忙,怕你应付不过来。你又不赚提成,就在这吧。”

“呵呵,谢谢。”

“有问题,找我也行,问他们也可以,都很好相处的。”

“嗯。”

林湘走后,穆林慢慢沿着书架走了起来,按照归类摆放,默记着书的位置。跟同事闲谈几句,吃个午饭。就这样,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下班时,穆林穆林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帮着负责教辅材料的同事整理零乱的书籍。

“谢谢你啊。”

“没关系,我回去也没什么事。”

“真好,我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呢。”

“老公,两个孩子?”

“嗯,看你一人多轻松。”

“不一样,你有你的快乐。”

“无奈更多啊。”

穆林笑而不语。

一晃十天过去了,穆林和所有的同事都熟络了起来,但是走得最近的,还是第一天她主动帮助的人,江夏。

这天,两人又在空闲的时候,站在不易被看到的地方聊着天。

“听你这么一说,特别想去东北转一圈,被你描述的像天堂一样。”江夏一脸憧憬的表情。

“嗯,至少童年的家乡像天堂。”穆林笑着说。

“那干嘛离开天堂?”江夏玩笑道。

“长大了嘛,就被踢到凡间啦!”

二人正笑着,穆林的电话响了起来。

“大姑。”穆林接起电话喊道。

“上班呢?”穆桐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怎么了?”穆林突然感觉一阵压抑。

“啊,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啊,你爷身体不太好。他几天没吃饭了,还不去医院。你大姑父包了点活,我们俩没在家。你大爷六十多岁了,也整不明白啊。”穆桐香的声音越来越低。

“行,我去请假,今天就回去。”穆林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向办公室。

“不着急啊,他只是说腿疼,你路上注意安全。”穆桐香急忙嘱咐道。

“知道了。”

穆林快速应了一句,挂断了电话,然后向办公室跑去。虽然穆桐香的话音中听不出急切,可是穆林的心里却是有着强烈的不安,脑子里甚至不停闪现着姥姥离开的画面。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门前,敲了两下后,穆林等不及里面应答,直接闯了进去。

“达哥,我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我要回家一趟。”穆林喘着粗气说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现在吗?”林达昊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和话语惊住了。

“是。”穆林快速而坚定的说。

“啊,买票了吗?什么时间?我去送你。”林达昊从穆林的回答里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迅速做出了回应。

“还没有,就买最近的,能往北走就行,买直达,现在也买不到。”穆林的语速依然很快。

“那你去收拾东西吧,我去提车。”林达昊说着站起了身。

“好,谢谢。”

穆林立刻返回房间收拾好东西,和徐达昊一起赶往车站。在路上,穆林不停地查着车票,可是正值暑假,无论怎么转车,三天内还是不能到家。

“没有票。”穆林沮丧地说。

“别急,到车站再问问。”徐达昊安慰着。

穆林继续低头看着手机,突然说道:“达哥,两小时后有一个去哈尔滨的航班,来得及吗?”

“来得及。”徐达昊说。

“那我买机票了。”

于是,二人又快速的转向了机场。到了机场后,穆林并没有让徐达昊下车,而是独自一人奔向值机柜台。

向舷窗外张望的穆林无心感受第一次坐飞机的兴奋与喜悦,时而的颠簸也没有让她惊慌与害怕。蓝天白云明明清晰的印在她的眼底,但她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达哈尔滨时,已经是晚上,她不想再等,于是就拼车赶回林安,深夜敲响了姥爷家的门。

“你怎么回来了?”陈平惊讶的问。

“我大姑说我爷病了。”穆林浅浅的回了一句。

“那你是刚到家?”陈安也走了出来。

“嗯。你们怎么也回来了?”穆林看着二人问。

“没什么事儿,看看你姥爷呗。”陈安指着同样听到响动而走出卧室的父亲说道。

“哦,我困了,先睡一会儿。”

穆林说着,直接和衣躺在了沙发上。这时老人上前一步问道:“你早晨吃啥?我一会儿去早市买。”

“才一点多。”穆林艰难的睁了一下眼睛,看着墙上的挂钟说道。

“人家四点就出摊了。”老人提高了声调。

“爸,你让她先睡觉吧。”陈平无奈的看了一眼老爸。

“吃啥都行。”穆林应付着。

“行了,那我看着买。”老人说完,走回屋子。

关了灯,穆林很快睡着了,大家也都各自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穆林恍惚的听到有人喊自己。睁开眼,看到姥爷正在餐桌前忙碌着。

“快起来,我买的包子。我看到有个摊位前排可长的队了,说是卖蛋堡的,我也去给你买了一个。我特意坐车回来的,怕凉了,你起来尝尝。”

“蛋堡是啥?”穆林依旧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问道。

“就是两个小饼,中间夹得鸡蛋和肉馅,我让她多放点肉。”老人笑着说。

“哎妈呀,一大早晨的还多放点肉。”穆林抱怨了一句后,看着老人一直不曾回头的背影问道:“你在干啥呢?”

“撕烧鸡。这烀的可烂了,入味儿。我给你留了俩鸡腿,你快点起来,趁热乎!”老人再次焦急地催促道。

“天呐!你们谁出来管管他。以前四点把我拽出去吃馄饨,现在五点多让我吃烧鸡!”穆林绝望的喊道。

“呵呵,都醒了,你就起来吧。一会儿回自协吗?”陈平抓着穆林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我先打个电话,如果他同意来医院,我就不回去了。”

听到妈妈的问话,穆林一秒钟清醒了过来,吃了几口蛋堡之后,拨通了爷爷的电话。

“爷 ,我回来了。”穆林抢先一步说话,她不想过多的寒暄。

“哟,你不是上班呢吗?回来干啥?”老人很是吃惊。

“复查。”穆林找了个理由,接着说道:“我大姑说你腿疼,你也来医院检查一下呗?”

“哎呀,没多大事儿,检查啥。”老人拒绝道。

“不是多大事儿,也得查一下为什么疼,然后才能吃药啊。”穆林继续劝说。

“哎呀。”老人叹息了一声。

“就当是来溜达了,不然我今天也回不去。我打电话让我小叔去接你。”穆林见爷爷态度松了下来,立刻抓住机会。

全部安排妥当后,穆林也起身赶往医院。她没有乘车,走在熟悉的路上,想起上一次去那里,还是自己生病的时候。不知道这次迎接爷爷的会是什么。

挂过号后,只在门口等了几分钟,小叔的车就停到了穆林面前。先下来的,是坐在副驾驶位的穆桐伯。

“什么时候到家的?”穆桐伯一边打开后座的车门,一边问道。

“今天凌晨一点多。”穆林也上前几步,凑到了门边。

“哎,这小孩儿,不听话,查啥啊。”老人一边在里面吃力的抬着右腿,一边说道。

穆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老人终于离开了座位后,没有再理身边的人,径直走进大厅。

“我去停车,你们先进去。”穆桐伟说道。

穆林点了一下头,默默地跟在了爷爷的身后。

艰难前行的老人,腰向下弯着,整个头部都探出了鞋尖,他的双脚从未离开过地面,迎着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地上被拖出的痕迹,右手用力的按着大腿,拿着手绢的左手不时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每走几步,就要停下,叹息一声。

“爷,我去借个轮椅啊?”穆林小心翼翼的问道。

“借啥轮椅啊,我这不是走着呢吗?!”老人努力挺起腰,带着怒气说道。

“是,不急,我怕你累。”穆林急忙解释道。

“往哪边走?”老人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而是看着前面的几条走廊问道。

“左边。”穆林轻轻说道。

老人按照孙女说的方向继续蹒跚前行,穆林和穆桐伯屏住呼吸在后面跟着。几十米的距离,走了足有五分钟。老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坐在医生面前。

“老爷子,怎么了?”医生看着老人乐呵呵的问。

“腿疼。”穆爷爷看到医生,似乎精神了一些。

“啊,多长时间了?”

“这可长了,好几十年了,最近这右腿疼的比较厉害,起不来了,嘿嘿。”

“拍个片看看吧。”

“行,行。”

穆林接过医生开出的化验单,等着爷爷慢慢起身,走出病房后,跟医生说道:“您能开一个全身的检查吗?他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那就做个生化,加上B超吧。”医生说。

“可以,谢谢。”

穆林走出诊室,看着屈膝站在门口的爷爷说道:“我去交钱,你在这歇一会儿。但是一会儿要验血验尿,还要做B超,不然我们去借个轮椅吧?”穆林再次柔声的问道。

“说了不用,你去交钱,我现在就往那边走。”老人倔强的撑起了身子。

“行,检查都在一个方向,你慢慢走吧。”穆林无奈的说。

站在一旁的子侄二人也是苦笑了一下,跟上前去。

抽血、验尿,短短几分钟的事情,已经让老人筋疲力尽。走进B超室,他看着面前的高床,再也无能为力。但这一生的要强,还是紧紧的封住了他的口,强迫他将呼吸与心跳的力量都集聚于双手,希望能够撑起自己,坐到上面。但是,终究徒劳。

而那三个儿孙,只能在门外看着,没人敢走上前。因为他们深知,那不是把父亲或者爷爷扶上去,而是拖下了万丈深渊。

“家属进来啊,看什么呢?”医生看着无力的老人,带着怒气喊道。

“不用。”老人依然倔强。

已经走进来的一对兄弟,只能站在一旁。

这时医生也明白了原因,开口说道:“大爷,您不知道怎么躺,得我们帮您。”

“哦哦。”老人哼了两声。

二人这才把他扶了上去。

走出来的穆桐伯深深叹了一口气,“就这么犟,三天了就喝点水,我给熬的粥,一口没吃过。这么下去,真没几天了。”

“哼,老头犟,倒也不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但也得分时候啊。”穆桐伟说。

穆林没有说话,只是倚在墙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检查结束后,独自走出来的老人,似乎因为刚刚可以独立下床,精神爽朗了许多,竟主动开口说道:“走,去吃饭。”

“呵呵,你要吃什么啊?”穆林笑着问。

“肉呗,锅包肉。”老人坚定的说。

“啊?你能咬动吗?”穆林怀疑的问。

“嘿呀,你爷就爱吃那个,总让我带他上街,还就吃你姥爷家楼下那家的。是吧,大爷?”看着老人兴致提了起来,穆桐伟也高兴地说着。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加快速度向前走去。穆桐伟先行一步去取车,祖孙三人也很快到了门口。

天空中飘着薄雾一般的细雨,空气中透着清新,也夹带一丝寒意。

“爷,在这等着就行了,车可以开上来。”穆林看着不曾停下脚步的老人说。

“站那干啥,挡别人的道啊。”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是医院,可以的。”穆林因为爷爷无理的倔强,感到些许的不耐烦。

而此时,爷爷已经走到了台阶前。无奈的二人只能跟上去,穆林先一步站到了比爷爷更下边的台阶。

老人模糊的看着眼前,试探性地抬起了左腿,可是疼痛的右腿根本不能支撑整个身体,不到一秒钟,他就放了下来。停了一下后,又微微侧身抬起了右腿,可是严重老花的眼睛,让他根本看清台阶的高度,他又怕太过向下,全身的重量再次压向右腿,所以只能紧紧贴着台阶的边缘,慢慢试探。在全身开始明显的颤抖后,老人终于放弃了。他收回了右腿,双手再次拄上膝盖,深深叹了一口气。

再次抬起头时,老人深锁的眉头舒展了,咬紧的牙关打开了,看似轻松地说道:“我们走下去吧。”

穆林伸出了胳膊,穆桐伯握住了父亲的右手,老人稳稳的抓住儿子和孙女,走下了台阶。

看着爷爷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穆林知道,爷爷放弃了,像当初的自己一样。但自己的放弃换来了新生,可是,爷爷呢?

终于完成一段跋涉,老人弓着腰揉了揉腿,问道:“结果什么时候出啊?”

“要今天下午才能全出来。”穆林回答。

“啊,那先回家吧,累了。”老人站直了身体。

“去吃饭啊,你早晨都没吃。”穆林说。

“不饿。”老人说的很快很轻。

“那我不跟你回了,下午我过来取结果。没什么事你就别折腾了,我明天再回去。”穆林知道拗不过爷爷,此时也不想过多纠结,只想等结果出来再说。

“行,走吧。”

同意了孙女的意见后,老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像往常一样,将双手背在身后,努力的抬起了头,走向距离自己两米外正在等候的车。

隔着蒙蒙雨雾,穆林看着蹒跚前行的爷爷,她第一次感觉到爷爷老了。但不是因为那标志性的老花,和早已掉光的牙,而是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再已无法挺直的脊梁,和无力守护的“涵养”。

熟悉的车影消失后,穆林慢慢的往回走。空气中像安装了加湿器一般,虽看不见水滴,却模糊了双眼,浸湿了心。

回到姥爷家里,穆林呆呆的坐在沙发上,刚刚那一幕,始终在她眼前萦绕。

“怎么样?”陈平看着一言不发的女儿问。

“下午取结果。”穆林像是被惊醒一般,停顿了一下说道:“从没见过我爷这样,不知道是因为老了,病了,还是…”

“老了,都八十多岁了。”陈平立刻说道。

“可是以前不这样啊。他瘦的那件中山装可以非常轻松的套头穿了,即使站直也就跟我一样高。”

陈平没再说话。

“姐,我们去看看穆大爷吧,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了。”陈安看着姐姐问道。

陈平楞了一下,她没想到妹妹会这样说。但她又有所顾虑,所以迟迟没有回答。

“去吧,估计这是最后一次见了。”穆林看着迟疑的妈妈说道。

“什么时候去啊?”陈平问道。

“明天吧,下午取结果,看看什么样。”穆林回答后,慢慢躺在了上发上,说:“我睡一觉,头疼。”

姐妹二人没再说话,陈安给穆林盖上了一条毯子。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一点多,穆林吃了些东西后,赶往了医院。

把结果全部取出后,穆林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从几张片子找出一张,仔细看了一下说道:“腿挺好的,没什么问题。平时补过钙吗?”

“呃,他不打针,钙片买了好多种,都是只吃几天就说不管用。”

“那我再给他开一些药吧,没什么大事儿。”医生说着,又看了看其他几张片子,皱了一下眉,“这些你拿去肝胆外科看一下。”

穆林并未多想,道过谢后,走向了外科医生的办公室。坐在那里,她忽然倍感压抑。

“这是谁的片子?你自己来的?”医生看着来人似乎只是个孩子,不解的问道。

“自己,是我爷爷的。”穆林听到这样的问话,感觉心上压了石头一般,呼吸困难。

“可能是肝癌,需要进一步检查。”医生略显冷淡,不想跟一个孩子多说什么,“叫大人过来吧。”

“好,谢谢。”穆林木讷地回了一句。

走出房间,穆林倚在了墙边,耳畔不时传来“肝癌”二字。不知过去多久,穆林仿佛瞬间清醒过来,拨通了江雪的电话。

“在哪儿?”

“上班啊,怎么了?”

“我马上过去,你帮给我找一个医生,我爷好像是肝癌。”

“啊?”江雪停了一下,脑子里太多的问题,却化成了一个字,“好。”

穆林到达时,江雪已经在门口等待。二人没有说话,匆匆赶往医生办公室。

穆林一股脑的将化验单全部堆在了医生面前,“麻烦都您给看一下。”

医生仔细的看过一遍片子后,问道:“多大岁数了?”

“八十五。”穆林紧张的说。

“那边医生也说了吧?肝癌。”医生的眼睛从化验单上移开,看着穆林说。

“啊,没有很确定,说要做病理。”穆林的声音开始颤抖。

“基本可以确定,因为有扩散现象。他没说过疼吗?”医生问。

“没听说。那,还有多长时间?”穆林努力控制自己,让说话的声音可以清晰。

“不好说,准备一下吧。”医生摇了摇头。

“谢谢您。”

穆林说完,快速的离开了。江雪一边整理化验单,一边跟医生道谢,然后追了出来。

穆林一口气冲出了门诊大楼,即使里面只是寥寥数人,她也觉得氧气严重不足,只有出来才能轻松的呼吸。

看到穆林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江雪也凑了上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江雪轻轻的问道。

“今天凌晨。”穆林双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

“后天周六,我休息,你陪我去看看爷爷吧。”江雪看着远处的花坛说。

“不用,前几天不是刚去过么。”穆林看着她努力的笑了一下。

“你不在家,我替你去的。爷爷说了?”江雪也露出了笑意。

“嗯,可开心了。说买了吃的,还给了钱。”穆林停顿了一下,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人都会生病,都会走。”江雪也哽咽着说道。

“我不是因为这个。上午的时候,我爷在医院,真的,他每走一步,都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但他就是不坐轮椅。我大爷说这几天他给熬的粥,老头一口都没喝。他喝不下去啊!今天最后还是被我们扶下的台阶。我怕,我更心疼,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最想守住的东西还是丢了。”穆林的声音越来越小。

“生命不是最应该守住的吗?”江雪问。

“那你认为,生命,就是这副躯壳吗?”穆林努力睁大红红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

江雪没有再回答。

穆林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说道:“走了,通知家里人,让他们都回来。”

“现在还早吧,一两个月一定可以啊。”

“活着的时候都看一眼吧,然后我就走,再也不想送亲人了,再也不想。”穆林说完,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江雪的视线里。

在路上,穆林电话通知了穆桐民和穆桐香,以及一直在外地的堂哥——穆凯,让他们立刻回家。

第二天一早,穆林和平安姐妹,带着小星星一起回了自协。前一天就得到消息的老人,在打了四五遍的电话询问后,终于等来了许久未见的一行人。

小车开进院子,老人吃力的从窗下的木墩上站了起来,探着头等待车门打开。

大家提着东西先后下了车,老人激动地迎了上来。

“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大爷。”陈安先说了话。

“可不记得了。”老人抓着姐妹两个的手,迎着光,仔细的看着。

陈平没有说话,她没想到,短短几年的时间,老人的样貌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你挺好的?”老人终于分辩出了哪个是自己曾经的亲人,便用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

“嗯。”陈平答应着,并努力的点着头。

“没想到啊,这辈子还能再看见你们。”老人终于哭了出来,浑浊的泪水沿着数条深深的皱纹簌簌滚落。

平安姐妹此时也泣不成声。

这时旁边的小星星也带着哭声问道:“妈妈,这是谁啊?你们为什么哭啊?”

陈安擦了擦眼泪,说:“这是你大姐的爷爷,你也要叫爷爷。”

“哦,爷爷,你长得真难看。”小星星含着泪水说道。

“哈哈哈,爷爷老了!”老人停止了哽咽,大笑道。

这时周围的邻居也都相继走进院子,跟多年未见的姐妹二人聊了起来。穆林陪着爷爷坐回了木墩上。老人满含笑意的一会儿看看聊天的人们,一会儿看看满院子乱跑的小星星。还不时地喊着:“慢点,别摔着。”

陪在旁边的穆林,心里突然无比幸福。因为爷爷脸上的笑容,让她看到了儿时的画面:明媚的阳光下,大人们正在茶余饭后的闲聊,自己就像小星星一样,无忧无虑的玩耍。

穆林不愿再多想其他,只是静静的停在这一刻。让爷爷可以再开心一会儿,让自己可以再欣慰一些。

可终究是要走的。当穆桐伟的车再次出现在院子里时,老人先一步站在了车门旁。

“我跟你们去,咱们吃点饭。我现在做不动了,咱下饭店!”老人高声说。

“去什么饭店啊。大爷,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吧,去我爸那,我给你做好吃的。”陈安笑着说。

“不去,麻烦。”老人急忙摆手。

“爷,不去了,我们刚吃完饭来的。”穆林不想让爷爷再折腾了。

“去呗,林林,我做啊。”陈安不忍心就这么扔下老人。

“他要去饭店,请你们吃饭,不可能去我姥爷家的。”穆林深知爷爷的心思,小声地解释道。

“你在家吧,大爷,我们再来看你。”陈平也劝说着。

“哎,不用再来了……”老人哽咽着,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车,慢慢倒出了院子,众人都已停下脚步,唯独老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慢慢跟了出来。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永别。

穆林不忍心再看下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后排座的二人也是涨红了眼眶,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一路无言。

当天晚上,穆林在车站等到了一起赶回来的穆桐香夫妇和穆桐民。

坐在车上,眼睛红肿的穆桐香问:“今天上午你们去看你爷了?”

“嗯,他打电话了?”

“一直骂你爸。”穆桐香贴着穆林的耳朵说道,副驾驶位的穆桐民并未察觉。

“那就对了!”穆林也贴耳回道。

“你大哥什么时候到家?”穆桐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问。

“明天早上。”

“嗯,我给徐阳她奶奶打电话了,让她明天也回来。”

“你们商量了吗?还住院吗?”

“那个病是不能住院了,只告诉你爷是腿的问题,看他住不住吧。”

“他没说疼吗?你看他怎么样?”穆桐民问。

“没有,他只是说腿疼,倒也还算精神。”穆林回答。

“他,不好说。因为他什么都不说啊。”徐树春说。

“那就不能去医院了,如果在外边没了,是不能进村子的。”穆桐香说。

“明天回去问问他自己吧,住院缓解一下腿疼也行啊。”穆桐民说。

第二天一早,家人全部到齐,一起驱车赶回了农村。

老人看着这多年未曾聚齐的儿孙们,一时语塞,但也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都回来了?”虽然有预感,但老人仍然装作未知。

“你外孙女考大学啊。”穆林笑着说。

“啊啊,考哪去了?”老人还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不重要,是大学!”穆林调侃着,大家也都笑着。穆林继续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跟你说的一样,没什么大事儿,但医生让住院调理。”

“不住,没事儿还住什么院啊。”老人貌似精神的说道。

“不住,疼啊,你都起不来了。”徐阳喊道。

“呵呵,那几天有点感冒。”老人说。

“住吧,我们都回来了,在医院也热闹。”穆凯说完,给自己六岁的儿子一个眼神。小朋友机灵的摇着老人的手臂,说:“太爷爷,生病要住院。听话,我给你买好吃的。”

“哎,那太爷爷要吃肉,行吗?”老人笑着问。

“行,但是你得等我再捡钱的!”孩子大声说道。

“他昨天在街上捡了100块钱。”穆凯急忙解释道。

大家这才明白”捡钱“的典故,也因这童言无忌而大笑起来。

“那好,今天在家吃个团圆饭,然后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去住院。”穆桐香说。

热闹过后,因为老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只留下穆桐民陪着老人,其他人都回了市里。

回到姥爷家,穆林也整理起了行李。

“你爷不是明天住院吗?”陈平看着女儿不解的问。

“嗯,我明天晚上的火车,昨天买的票。”穆林说。

“那,他不是没多长时间了吗?”陈平小心的问道。

“所以才走。我姥离开后,我就想,再不会送任何一个亲人。反正你要遗体捐献,我跟我大姑说了,我爸的时候就雇两个人往火化场一送就完了。”穆林停顿一下,笑道:“我大姑把我骂了,‘你他妈还雇俩人!’”

“哈哈,不骂你才怪呢。”陈平也笑着。

“那真不回来了啊?”陈安又问了一遍。

穆林慢慢摇了一下头。

第二天一早,穆桐民和穆桐伯带着父亲来到了医院。穆桐香早在昨天就已联系好了床位,老人到达后顺利办理了住院手续。

穆林一整天都待在医院,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直到晚饭时,病房里只剩下爸爸、爷爷和自己。

“爷,我晚上的火车,要回去上班了。”穆林看着只占据了病床一角的老人说。

“走吧,不用惦记我,好好上班。”老人努力向上移了一下,把头枕的高一些,以便看清站在旁边的孙女。

“嗯,我可能,过年也不回来了。”穆林真实的话语,终归没有说出口。

“不用回来了,你好好的就行。”老人似是回答了孙女埋在心底的话。说完,便转过了身去。

穆林看着爷爷蜷缩的背影,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多看看吧,也许这与以往的分别并无二致,但是今天过后,你将再也看不到爷爷。

几分钟后,穆林缓缓起身,走到了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老人没有动,那蜷缩在床角的画面,成为了她所看到的爷爷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幕。

穆林大力地推开了门,眼泪也随着脚步快速的流了下来。一半流在脸颊,一半流向心里。

她回到姥爷家,拿起行李,独自一人匆匆赶往车站。穆林不想在这个时候,多一重送别。

火车缓缓驶离了站台,离开了故乡。窗外一片漆黑,穆林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向外张望,只等列车把自己带到远离曾经的地方。

一个月后,穆林得知爷爷已经带着氧气回到了家,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每天跟徐阳不停地发着信息,询问着爷爷的情况。

而不明原因的老人,虽然有所怀疑,但仍不能确定。直到有一天疼痛难忍,他终于用微弱的呼吸,开口向儿女们问道:“我们怎么不去医院了,在家干啥啊?”

听到父亲这样的问话,穆桐香掩面哭泣,无法作答。只有喝的大醉的穆桐民哭着说道:“爸,去医院也没用了,你不是腿疼,你是肝癌!”

看着醉醺醺的儿子,老人本就恼怒,再听到他这样一番话,更是气愤至极,便用尽全力骂道:“滚吧,你可别胡说了。”

“是真的,爸,不然能不给你治么。是真的,肝癌……”穆桐民的哭声越来越大,并且不断的重复着同样的话。

老人听后不再言语。直到屋子里只剩下穆桐香,他又轻轻地问道:“姑娘啊,是真的吗?”

“是。”穆桐香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又泣不成声。

“啊,”老人叹着气,慢慢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说:“扶我起来。”

“你要起来干啥?”穆桐香问。

“扶我起来!”老人支配着唯一稍显灵活的手腕,用干枯的拳头在褥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他倾注全身的力量,似是用怒气把声音顶了出来。

“你要啥,我给你。”穆桐香小心地询问。

“尿尿。”老人无奈的说。

“有尿管啊,爸。”穆桐香回答。

“扶我起来,去西屋,那有耗子药。”老人的气息明显弱了下来。

“我们可能让你吃吗?”穆桐香哭着说。

“姑娘,我活着也是遭罪,你们看着还难受。都在家陪了这么长时间了,我早点死,你们好回去做你们的事儿啊。”老人吃力地说着。

穆桐香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握着父亲的手,大声痛哭。

老人在女儿的哭声中,意外的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疼痛,呼吸也不再局促,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而此时的穆林心里颇不平静。不同于往日,她无心做任何事,只是不间断的跟徐阳闲聊着。直到凌晨一点多,徐阳告诉她,自己要去邻居那里睡觉了。但穆林依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十几分钟后,信息提示音再次响起。穆林握着手机,迟迟不敢拿到眼前。她猜想着那是一条“系统信息”、“空间拜访”,或者是妹妹说想再聊一会儿。但是最后,那强烈的预感,还是让她否定了这所有。

穆林缓缓举起手机,按亮了屏幕。

“姥爷走了”,四个豆粒大小的字体,伴着强光刺透了穆林的双眼,在她的脑海中跳跃。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滑落,进入耳蜗,润湿头发。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嚎,没有痛彻心扉的悲伤。只是眼泪不停地流出,呼吸被一点点吞噬。

穆林慢慢起身,坐在了床尾的窗台上。她看着与往日一样的星空,可已不再是往日的心情。

再次拿起手机,解锁后,迅速删了那条消息,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深夜的来电,穆林的抽泣,陈平瞬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没有说话,用等待与沉默穿越千里的长夜,陪伴着女儿。

“好难过,”几分钟后,穆林哽咽着说了话,“妈妈,为什么啊?我已经接受了,他年纪大了,他得了癌症,活着也是痛苦。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我没想要这样的。”

“是亲人啊。”陈平淡淡地说道。

听到妈妈的回答,穆林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妈,我爷走了!再没有人跟我讲‘涵养’,也没人给我淖肉了。像我姥离开一样,他们永远从我生命里消失了。”

“怎么会呢?你姥教的规矩你都养成习惯了,你爷说的话,不是也都记着呢么。”陈平耐心地说道。

“不,不,我都忘了。我刚才一直看着天上,可是怎么都找不到牛郎星和织女星,我姥教了我那么多年。妈,真的忘了。”穆林依然哭泣着,“家没了,这回真的没了。”

“怎么没有?想了,就回来看看他们啊。”陈平也哽咽了起来。

“去哪儿看,哪里才是家?他们曾经生活的老房子,还是永远居住的荒冢呢?我去过姥姥的坟地,妈,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就埋在那个长着杂草的土包下。那里面的一定不是我姥,她不会说话、不会笑,更不会告诉我银河在哪里……”

穆林不停地跟妈妈哭诉着,陈平忍住悲伤倾听着。夜,总是在这时显得无比凄凉。

穆林第二天还是正常上班了。同事们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也都猜到发生了什么,所以这一天对于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并未多言。

下班后,穆林才第一次拨通家里的电话。

“喂 。”穆林沙哑的声音说道。

接起电话的穆桐香听到侄女的声音,放声大哭。电话这端的穆林,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几分钟后,还是不能成声的穆桐香,把电话递给了一旁的徐阳。

“小姐。”徐阳带着哭腔叫到。

“当时你在身旁吗?”穆林努力调整着呼吸。

“没有,我刚到吴奶那屋躺下。姥爷知道我胆小,都没舍得吓我……”徐阳说完,又大哭起来。

“姑娘。”穆桐民看着哭泣的二人,接过了电话。

“爸,我爷走的时候你在吗?”

“在,他抓着爸爸的手走的。”

“他,很痛苦吗?”

“没有,非常平静,就像平时睡觉一样。”

穆林慢慢合上电话,靠在了墙角。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成为了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地方。又是一次死亡,只要是活着,就永远都摆脱不了的结局。穆林陷入了沉思,陷入了挣扎。她不知到底应该如何面对。无论她怎样努力的整理,那混乱的情绪依旧溃不成军。

长夜的宁静,陪伴着穆林迎来了又一个天明。博爱的自然从不会忘记,即使是在角落里的生命。晨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慢慢扫去了屋子里的黑暗,闭着的双眼也感知到了光亮。

都过去了,悲伤,黑夜,爷爷离世的消息;永远不会过去,希望,阳光,记忆中的美好。

穆林起身把房间打扫一遍,洗了澡换过衣服后,走上了街头。

一切如旧。一切却又好似焕然一新。头顶的阳光格外灿烂,商铺的招牌更加亮丽,人群中的笑脸多于往日。穆林在大街上一直走着,走着,直到发现书店已经开门。

进去后,看到大家都在忙碌着,一摞摞的书,堆进了排列整齐的纸箱内。

“这是一笔大订单吗?”穆林走到徐达昊身边问。

“超大,不过是捐赠,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订单。”徐达昊直起了腰说道。

“捐赠?”穆林慢慢的咬出两个字。

“对。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开学的时候会比较忙么。一个是书店本身,再有就是每学期都有对下面乡镇的捐书活动,还有一对一助学的家访活动。”徐达昊继续缠着胶带。

“哦,你组织的?”穆林神秘地问道。

“是啊。”徐达昊笑着说。

“行啊,老徐。你现在整个人都闪着光。”穆林一副崇拜的眼神,夸张的仰视着。

“就现在吗?我以为一直都是。”徐达昊也故作骄傲的表情。

“从今往后,一直如此。”穆林深深的点着头。

同事们嘘声一片。

“哈哈哈!”徐达昊大笑过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抓紧干活去!”

“好嘞,我说今天怎么开门这么早。”穆林说着加入大家的队伍。

一个忙碌的早晨过后,大家吃着林湘买回来的早餐,听徐达昊说着几天后的工作。“后天开始,我们的工作量会加大,先跟大家道声辛苦,结束有红包。”

“哇!”

大家欢呼过后,徐达昊继续说:“大家分两批行动,一部分看家,一部分下乡。我们要用一周的时间下去送书和家访,然后回来统计,再去分发助学款。捐助对象并不多,但是比较分散,所以耗时会长一些。大家说说,都想做什么吧。”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有回答。穆林虽然倾向于出去,可是不明情况的选择,又怕引起同事的不悦,所以也没有做声。

“你分配吧,别让大家选,好为难的。”林湘看着大家不语,便出来解围。

“那好,这样啊,近几个月新来的同事,跟我下乡,老店员留下。因为他们业务比较熟练,即使我和湘姐不在,有什么事情他们也都能处理。”徐达昊停了一下,又说:“有什么异议可以说啊,这不是强制性的,大家商量。”

“那就只有四五个人,够吗?”穆林问。

“还有几个志愿者,他们会一起。”徐达昊说。

穆林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么定了,后天早上出发。”徐达昊提高了声调。

“好!”同事们也大声回应道。

出发当日一早,三辆车在书店门口集合。在背箱里面装满了学习用品和书籍后,向各个学校进发。

穆林跟着徐达昊和另外两名同事,开车驶向了距离市区最远的乡镇。

“我们要三天后才回来,发完书之后,直接在附近几个村子做家访。湘姐跟你们说了吧?”徐达昊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说了。”几个人回答。

“他们也是这样吗?”穆林问。

“不是,他们当天返回。我们都是自己人么,你们几个又都可以在外留宿。因为这几个村子太远了,我们到那里就要四五个小时的车程,还要再步行走山路,所以只能住下。”徐达昊解释道。

“哦,听着很累的感觉。”同事周波在一旁感叹着。

“人家两个女生都没说什么,你一个男人好意思么。”徐达昊嫌弃的说到。

“我只是说一句而已,等爬山路的时候,你就知道男人还是要比她们强。”周波说完,朝着后视镜挑了一下眉毛。

后排座的二人,不屑的“哼”了一声。

“对了,一会儿还要去买些吃的,我看带的那些不能够。我们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可能经常错过饭时。男人,你去啊?”徐达昊戏谑的问道。

“我得帮你搬东西啊。跑腿儿的活,穆林去,她勤快。”周波轻松的把差事推了出去。

“行啊。”穆林爽快的回应道。

“你就不能拒绝了?我发现你脾气怎么这么好呢?是不是不会生气啊?”徐达昊皱着眉头问。

“会啊,但只会跟我爸妈生气,外人不会。”穆林轻松的说。

“嗯,我们都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最亲的人。”齐兰若有所思的说。

“啊,那倒不是。气大伤身啊,除了父母,别人不值得。”穆林一本正经的说。

“啊?”齐兰张大了嘴,惊讶的看着身边的同事。

“我去!穆林,能告诉我,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吗?怎么会有这么,脱离地心引力的思维呢?”徐达昊摊开了手掌,甚是不解。

“都是地球人写的啊,不过还真没看过牛顿的。”穆林说。

“不知你爸妈听到这话,作何感想啊!”徐达昊笑着摇摇头。

“他们也这么气我的!”穆林的语气很是无奈。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四个小时的时间,也觉得很快就过去了。

到达学校时,正是午休。穆林看着开阔的操场,和新式教学楼说道:“这不错啊,比我那会儿好多了。”

“这个是去年希望工程新建的,我们走的地方多数都是这样的。”徐达昊解开安全带,补充了一句:“还有政府建的。”

看到有车开进校门,知情的校长迎了出来。大家相互问好之后,开始动手搬东西,穆林跑出去买食物和水。

回来时,发现学生们已经站在操场上排好了队,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着。

穆林把东西放在车上,站到了摆满学习用品的桌子后面。

校长拿着话筒,说道:”同学们,徐叔叔又来给我们送学习用品了,开不开心?”

“开心。”小朋友们大力的喊道。

“那你们要说什么?”

“谢谢!”

校长回头将话筒递到徐达昊面前,“这回说两句?”

徐达昊急忙摆手,身子后仰。

“好吧,”校长转过了身,拿起话筒,“被叫到的班级,走到这边来,要排队,不能乱。”

“一年级。”随着老师的声音落下,十几个孩子兴奋的跑了过来。到达桌子跟前,又自觉的排好了队。领到文具后,快速回到原来的位置,相互打量着对比着,即使那些东西只有图案上的差异,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不同。

看着孩子们的笑脸,穆林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不曾做过任何公益性活动的她,第一次体会到给予带给自己的快乐与踏实。

六个年级,不到一百个学生,短短半个小时,全部发放完毕。徐达昊跟校长核对着什么,剩下的几人,回到了车上。

“这是新的贫困名单,你可以按照上面走。”校长拿着一张纸说道。

“多了还是少了?”徐达昊接过纸张问道。

“少了几个小学的,多了几个初中的。”校长又补充道:“对了,你等一下要去新丰村吗?”

“去啊,像每次一样,从最远的往回走。”徐达昊说。

“那你带一个学生回去,刚刚村里来电话说她妈妈脚摔坏了,要她回去照顾一下。也是这次新增的,叫沈月梅。”

“可以,你叫她出来吧,但是我们要先去另一个村子,不然要走回头路了。”

“那也要比她走着回去快多了。”校长说着让人把沈月梅带了过来。

徐达昊带着小女孩儿赶到车前,启动之后,打开了空调。看着树荫下的几个人问道:“谁有驾照啊?我腰疼。”

穆林懒洋洋的举起了手。

“呦 ,科目二几次过的?”

“所有科目都是一次过的。”穆林不屑地说道。

“可以啊。”周波羡慕的眼神,看着穆林。

“切!真不是吹,这辈子考试就败过两次:一个是中考,另一个是高考。”穆林的语气无比骄傲。

“噗 ,已经热的筋疲力尽了,能别闹了么。”齐兰还是没有忍住笑声。

“敢开吗?”徐达昊挑衅似的问道。

“你们敢坐,我就敢开啊。”穆林硬气的回答。

“不行!”旁边的两人立刻喊道。

“不是筋疲力尽了么,还这么大声?”穆林皱着眉说。

“筋疲力尽也是活的,上了你的车可就不一定了。”周波说。

“行,上我的车吧,凉快了。”徐达昊朝着大家摆了一下手,打开了车门。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我们到达今天家访的第一个村庄。那有三个我们帮助的学生,情况都差不多,家里没有劳动力,估计还是要继续捐助的。还有一个新增的,是主要对象。”

徐达昊一方面是给大家说着家访的情况,另一方面是怕自己在这炎热的午后睡着。因为旁边的周波已经响起了鼾声。

“那我们分头走,还是一起走?”穆林退出了后排座三人聊天队伍,帮着老板解除困意。

“今天先一起吧,你们熟悉一下,以后的咱们分开。”

“今天就去这两个村子吗?”

“对,一会儿这个可以直接到村口。月梅家的就要爬山了,今晚会在那边住。”

“今晚住你家?”穆林笑着问沈月梅。

“好啊,我家有地方,爸爸走之前刚刚盖好的房子。”本来兴奋的孩子,后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听到这样的话,大家不知再说些什么,只能随着汽车一起在山路上颠簸。

到了临近村口的第一家,徐达昊把车停在一颗大树下,看着酣然大睡的几个人,大声喊道:“几个没良心的,开工了!”

突然惊醒的几个人,分别揉着眼睛,擦着口水,发着呆。

“我当着司机,你们都不能陪我说说话,一个个全睡着了。”

“聊天不是被这孩子打断了么。”穆林心虚的笑了一下。

“借口。把名单和表都拿来,这是新建村,这家孩子叫王珍花,找一下。”徐达昊说。

齐兰从书包里拿出名单,并找到了之前的家访表格。惺忪的眼睛看着上面的文字,慢慢读到:“王珍花,女,11岁,小学三年级。父亲去年摔断右腿,母亲走,家中一个弟弟,一个爷爷。”

听着齐兰结结巴巴的读完,穆林似乎更不想清醒过来了。车内一时无声。

“走吧。”徐达昊说了一声,几人同时下车。

九月的午后,闷热笼罩着整个大地。太阳走的缓慢,空气懒得流动,乡间的小路也再容不下一分热量,全力的向外推搡着。地面与空中的高温,一起夹击着无精打采的路人。

一直不曾抬头的穆林,直到感觉进入了阴凉地带,似乎颈椎才有了活力,慢慢支撑起了脑袋。面前的房子让穆林很是惊喜。这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南方瓦房,对她来讲很是新奇。虽然有些破旧,但同是农村出身的她,并没有惊讶。

“王大哥,在家吗?”徐达昊冲着敞开的房门喊道。

其余三人,也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

“哎,谁啊?”里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走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老人。

“大伯,您好,我们是您孙女学校的,来了解一下家里情况。”徐达昊怕如实说,对老人解释起来麻烦。

“啊,了解什么?”

“家里就您自己吗?”

“还有儿子、孙子。”

“都没在家?”

“孙子睡觉呢,儿子打工去了。”

“他的右腿不是断了吗?”

“是,断了也得挣钱啊,去打更了。”

“啊,您知道黄明花家在哪儿吗?”

“下边。”

“谢谢,打扰了,您休息吧。”

离开老房子,穆林满脸疑惑的看着徐达昊。

“一句没听懂?”徐达昊笑着问。

“没有。这也是湖南话吗?你们说的我可以听懂一些啊。”

“呵呵,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你俩都懂了?”穆林看着身后的二人问道。

“能明白,不是每个字都知道。”周波说。

“那是啥意思啊?什么都没改变呗?”

“对,先去这个新增的看看吧。那两家不想走了,都是老弱病残的,也不能突然强壮了,或者年轻了,对吧?”徐达昊回头看看三人,无奈的说。

“有道理。”齐兰说。

徐达昊笑了一声,“什么工作态度!”

三次的问路过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黄明花的家。与之前一样的房子,但是要矮了许多。延长的屋檐下,高高的门槛前,一位老奶奶眼睛似睁非睁地拄着一根木棍,坐在那里。

“阿婆,这是黄明花家吗?”徐达昊再一次开口。

“嗯,你是谁?”奶奶努力的看着来人。

“啊,我们要给您孙女捐钱,让她上学。”徐达昊尽量简短地说着。

“不要,不要,一个女娃,上什么学。”老人厌恶的摆着手。

这时,站在门旁的穆林看着高高的门槛上出现一抹亮丽的颜色,仔细看,发现那是一只半新的旅游鞋。它在这周遭破旧的一切中,显得极为突兀。好奇让穆林继续观望着。接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双手扶着门框,艰难的将另一条腿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脚落地的瞬间,穆林呆住了。那只满是污垢的小脚上面,穿的是一只褐色的皮凉鞋。随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也追了出来。

姐弟两个都是一样的大眼睛,可是脸上略显干枯。她们害羞的躲在老人背后,却总是偷偷的看着这些陌生人。

“你叫黄明花吗?”徐达昊看着小女孩问道。

女孩害羞的点点头。

“家里只有奶奶和弟弟吗?”

女孩再次点头,想了一下说道:“爸爸被传销的打死了,妈妈走了。”

听到孩子的话,众人一时语塞。

停顿一下后,徐达昊又问道:“你想上学吗?”

“想,但是奶奶说,要照顾弟弟。”

听到姐姐的话,弟弟离开奶奶背后,钻进了姐姐的怀里。

“哦,弟弟的鞋为什么不一样啊?”

“是我捡的。”

热气凝固了几分钟后,徐达昊再次开口,“叔叔会让你上学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几个人快速的跟了上去。

“这种情况怎么办?”周波上前一步问道。

“找村委会。那两家不走了,去新丰村。”

徐达昊的情绪极其低落。虽然这样的事情,他经常遇到,但是每次,还是不能平静的对待。而第一次经历这些的三个年轻人,更是错愕不已。虽然都是过着普通的生活,但这样的贫穷与家庭状况,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几个人一路无言,快速的走到了汽车停靠的地方。上车的同时,也惊醒了仍在熟睡的沈月梅。

“我们回家了。”徐达昊用轻松地口吻说道。

一路上,大家没有再说话。半小时后,徐达昊把车开进了一家院子,跟一位大哥打过招呼后,跟大家说道:“上山喽!调整呼吸,做好热身,即使这样,腿也会疼。”

“没那么夸张,也就两个小时。”沈月梅看着真在热身的几个人说道。

“她两个小时,你们最少三个。”徐达昊肯定的说。

“那也可以晚一点啊,这会儿也太热了。”齐兰看了一下太阳说道。

“已经快四点了,我们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到,因为有蛇。”徐达昊故意将后面的几个字放慢了速度。

“快走。”穆林抓起齐兰的手冲出了院子。

仅仅半个小时,三个新人便全身湿透的坐在了有着一点荫凉的小树下。

“可以啊,这速度超出我的预期了。”徐达昊笑着说。

“两个小时一定能到了。”沈月梅也加入了鼓励的队伍。

“生在这个地方,打死我也不上学。”穆林倚着树干气喘吁吁地说。

“不上学,你干嘛?”徐达昊问。

“砍柴啊!”穆林踢了一下旁边的树枝。

“砍柴?你成佛不?”徐达昊调侃着。

“那还不是一顺手的事儿。”穆林慢慢抬起手指向远方,“你看,空空如也!”

“哈哈哈。”徐达昊一阵大笑。

“你俩说啥呢?”周波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一个和尚的小道故事。走吧,再坐下去,你们就起不来了。”徐达昊催促道。

大家继续前行几百米后,沈月梅回过头说:“前面是最陡的一段,要注意安全。”

“啊,那我在最后吧,别滑下来连累后面的人。”原本在第二位的齐兰迅速绕到了最后。

“都是成年人,这点自控力没有吗?”周波戏谑的说道。

“这是我可以控制的吗!”齐兰也喊了出来。

徐达昊看着还在张望的沈月梅说:“妹妹,你先走!别听他们胡说。”

穆林无暇参与他们的玩笑,抬头望着那崎岖陡峭的小路,欲哭无泪,大喊道:“我的妈呀,为什么要上学啊?”

“为了明媚的春光,更为了远大的理想!”徐达昊把胳膊搭在穆林的肩膀上,看着高山自信的说到。

“这个答案很新颖。”穆林说点头赞道。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本夹上面写的。”徐达昊说。

“那为了理想,你先。”穆林说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徐达昊笑了一下,大步走了过去。

穆林看看周波,继续调侃:“来,有自控力的成年人,你请。”

周波闻言,也昂首挺胸的冲了上去。剩下两个人硬着头皮,慢慢跟在身后,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去。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但是它的热力却并未减弱。强光晃得大家不敢抬头,汗水不停地流进眼睛。手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怕拖累大家的行程,更怕不小心滑倒,连累下面的伙伴。大家屏住呼吸,心中都想着熬过这一程。

终于爬过了这段陡坡,已经站在山顶的三人,为落后的二人组打气。

“只有三米了,两米,胜利就在眼前,成功属于你们……”周波不停地叫喊着。

穆林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终点,放松了下来。谁知脚下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她本能的去抓旁边的树枝,刚刚握住,就迅速的松开了手。这时,徐达昊迅速地抓住了穆林的手腕,将她拽了上来。

看着惊魂未定的齐兰,穆林抱歉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你离我还远呢。就是吓一跳,我没处躲。”

“啊。”穆林尴尬的应了一声,张开了自己的右手,虽然及时松开,但也被划出了几道血痕,“好疼。”

“你傻吧,这种灌木是有刺的,不知道吗?”徐达昊吼道。

“你奸,我家甸子上只长草,哪有这玩意儿啊!”本就疼痛的穆林也大声反驳道,不过为了避免尴尬,她讲起了家乡话。

一度紧张的气氛,因为穆林的东北话瞬间轻松了下来。看着大笑的沈月梅,穆林似哀求般地说道:“孩子,上学有什么好啊?咱不去了,行吗?”

“哈哈,姐姐,你怎么那么逗啊。”沈月梅笑着说。

“姐姐这辈子没这么认真过。”穆林严肃的说。

“是吗,真的假的啊?”周波也学着东北口音说道。

“快闭嘴吧,不是你在那瞎咋呼,能吗?”穆林狠狠地说道。

“走吧,接下来的路好走一些了。”沈月梅看着穆林问:“可以吗?”

“不用手就可以。”穆林起身说道。

“哪儿都不用手啊。”沈月梅无辜的说。

……

爬过了那样的一段路,接下来的行程,都可以说是坦途了。太阳的威力也在慢慢减弱,山间吹起了微微的凉风,大家说说笑笑的走在草地上,让这趟“苦差事”成为了不同意义的旅行。

到达目的地时,烈日已变成了夕阳。

“小王子看到这样的日落一定不会难过。”穆林站在高处,驻足远望。

“《小王子》吸引你的是什么?”徐达昊看着痴望的人问道。

“我们都一样。”穆林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算个大人了。可是很多时候,大人的对话我听不懂,他们的想法我不明白。”

“希望你能一直不懂不明白吧。”徐达昊微微笑了一下,也看向了远方。

“同志们,进村啦!”周波看着发呆的几个人大喊了一声。

大家一起快步奔向了沈月梅的家。

可是看着眼前精美的二层楼房,干净整洁的院子,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也是要帮助的对象。走进房间后,穆林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家徒四壁”。

整个屋子都没有粉刷,露着灰色的水泥墙。空空的房间里只有两张木板床,头顶一个低瓦数的灯泡,更显得室内黯淡无光。

“妈 ,你怎么样了?”沈月梅冲到破旧的木床前问道。

“没事儿,就是暂时不能动。”原本躺着的沈妈妈,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支撑着坐了起来。

“这是捐款的哥哥姐姐,来做家访,我坐他们的车回来的。”扶着妈妈起来后,沈月梅介绍到。

“您好。”几个人一起说道。

“你们好,不好意思,家里太简陋了。”沈妈妈尴尬地说完,又看着女儿道:“小梅,拿凳子。”

“不用,不累。”徐达昊急忙说道。

“没事儿,妈,我们等下去外边做饭。小芳和小强呢?”沈月梅发现弟弟妹妹不在,便问道。

“他们去大伯家了,正好你叫他们回来,再从大伯借点肉。”沈妈妈小声说道。

“好。”沈月梅答应着,向外走。

“不用,随便做一点就行,我们也带吃的了。”还是听到了沈妈妈话的徐达昊,拦住了沈月梅。

这时两个十来岁的小朋友也蹦跳着跑了回来。他们有些害羞,胆怯的穿过陌生的人墙后,开心的向熟悉的身影奔去,“姐姐!”

“你们两个叫人 ,这是来家里做客的。”沈月梅转过弟弟妹妹的身子,说道。

“哥哥姐姐好。”两个孩子乖乖的说到。

大家也笑着向他们问好。

“我们出去做饭吧,房间太热了。”沈月梅看着大家说。

“大姐,您也出去吧,别自己在这了,我背您。”徐达昊看着沈妈妈说。

“不了,我在这就行,多麻烦啊。”沈妈妈有些难为情的说。

“没事儿,走吧。”

徐达昊说着和周波一背一扶把沈妈妈放在了院子里的竹椅上,穆林拿过一个小凳,垫在了她受伤的脚下。

然后大家开始忙活着做起饭来。淘米、摘菜,生火、煮饭,很快一饭一菜一汤就端上了桌。这一顿饭,大家吃的格外的香。

饭后沈月梅和齐兰洗碗,徐达昊和沈妈妈聊天,周波和穆林带着两个孩子,去路边砍了很多杂草。

“你们弄这么多草回来干嘛?”齐兰看着“伐草大军”问道。

“驱蚊!”穆林说。

然后将它们堆在了院子旁,先点着了一些干柴,待它们烧旺后,便把杂草全部覆盖上去,接着冒出了阵阵浓烟。

大家远远地坐在一旁,两个孩子兴奋的围着火堆叫喊。

“真的谢谢你们。他爸走以后,都没见他们这么高兴过。现在又拿钱帮他们上学。”沈妈妈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您别这么说。只希望您能再坚强一些,无论如何一定要支持他们上学。费用我们会想办法,有很多爱心人士是长期捐助的,直到初中毕业,反正高中还早,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

“嗯,太谢谢了,我会告诉他们,将来有出息了,一定不能忘了你。”沈妈妈的眼泪还是留了下来。

“不是我,我只是代表,今天走进了您家里而已。我希望你告诉他们,是这个社会上无数的好人在帮助他们,所以将来不要忘了,为这个社会尽自己的一份力。”徐达昊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一点,我希望您尽量去做,那就是不要在孩子面前诉苦。他们很乖很懂事,家里的情况还有您的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不要再给他们传递负面的东西。这样压抑的环境,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将来连成绩和金钱,都不能让他们快乐。”

“嗯,您真是一个好人。”

“呵呵,我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不想揽那么多名声在身上,太累。”

这时,一旁的穆林也在给大家讲着旅行中的趣事。

“出去旅游,大家都知道有意思,那你为什么喜欢读书呢?”齐兰看着穆林问道。

“这事儿都赖三毛,她说,‘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

周波仔细的打量着穆林,看着她因汗湿而打绺的头发,昏暗灯光下,黑红的脸,还有因为烟熏而不时矜起的鼻子,绝望的问道:“你这容颜,是改变过的?”

“啊,”穆林停了一下,装作痛苦的说:“我可能是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

话音未落,大家笑成了一团。

笑容渐止,穆林轻轻说道:“这也许就是读书的乐趣。”

“那你觉得他们改变了你的生活吗?”沈月梅问道。

“开始的时候,我是为了逃避,逃避这纷繁复杂的生活;后来我觉得它们可以让我更好的回归生活。将读书时细腻的情感、旅行中豁达的心境带回到生活,你可以发现很多从未在意过的小美好;现在读书和旅行于我而言是信仰。因为我知道,自己从不曾避开,更谈不上回归,它们让我相信,这就是生活。”

穆林陶醉般地说着,大家也静静地听着。这又何尝不是一次心灵的阅读,不是一次灵魂的旅行呢。

安静被同村冲进来的几个孩子打破,他们是被浓烟吸引过来的。

“你们都在这个村子里上学吗?”穆林看着几个小朋友问道。    “是!”他们像在课堂一样回答。

“几年级?”

“三年。”

“他们的爸爸妈妈也都不在家,有的打工,有的不在了,有的走了。”沈月梅在穆林耳边低声说道。

穆林没有回应。抬起头,又问道:“你们会多少个字啊?”

“很多!”

“好,考考你们,来。”

穆林从身边的小凳上,拿过了书包,在里面翻出一本顾城的诗集。大家都围坐了过来。

“我们把这首诗读给妈妈,好不好?”

“好。”孩子们的声音,不再像刚刚一样兴奋。

“来,一,二,三,安慰,顾城……”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黄的小月亮

妈妈发愁了

怎么做果酱”

读到这里,几个年轻人也一起加入了进来。

“我说:

别加糖

在早晨的篱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红太阳”

一首诗读完,沈妈妈湿了眼眶。

静谧的的村庄沉睡了,圆圆的月亮悄悄爬上了山尖。

接下来的半个月,大家每天如此,奔波于各个乡镇村屯,家访、赠书、发放助学款。所有活动全部结束后,徐达昊让大家统一休息半天。

穆林一觉醒来,天已渐黑,洗了脸清醒一下后,便出门觅食。路过书店,发现门还开着,就走了进去。看到两个人还在忙着整理书籍,上前一步说道:“达哥、湘姐,吃饭了没?”

“没有,新到的书,收拾一下。”徐达昊回道。

“啊,那我去买,咱们一起吃。”

“不用,我们回家吃。”

“还有那么多,回家都不知道几点了,正好可以聊聊天。”

“怎么,还要捐款啊?”

“没了,第一次挣钱,那点工资全捐了。一会儿饭钱你得报销啊。”

“陪你聊天,我拿饭钱?”

“哎,有个老板的样子,行不行,真是。”

“快去吧,我真有点儿饿了。”林湘笑着说。

“还是湘姐好。”

穆林说完跑出了书店。半个小时后,便提着饭菜,冲了进来。

“洗手,吃饭,待会儿一起弄。”

穆林找了一个纸箱,临时充当饭桌。二人过来时,她已经把饭菜全部摆好。

“拿个塑料袋装垃圾啊。”徐达昊看着饭桌上一条鱼说道。

“塑料袋儿!”穆林咬着字。

“就袋!”徐达昊也瞪着眼睛。

“好吧,吃人家嘴软。”穆林妥协道。

“塑料袋儿。”徐达昊快速说了出来。

“哎呀,你们两个别贫了,凳子不够啊。”林湘看着桌边的两个小板凳说道。

“没事儿,你们坐,我去搬书。”穆林说着奔向书架。

远远地看见穆林捧着一摞文学著作,徐达昊皱着眉头说:“你搬练习册不行吗?”

“哎呀,这个质量好,坐着不会塌。”穆林放下后说。

“还有三毛的,你给我送回去!”徐达昊看清了书的封面后,喊道。

“三毛才不会介意,她如果在这,会说多拿几本,地下凉,别冻着。”穆林得意的说。

“同意。”林湘笑着说。

“你把我老婆都带坏了。”徐达昊看着穆林狠狠的说。

二人不语,举起水杯,碰了一下。

“加我一个,这几天辛苦了。”徐达昊也举起了杯,喝了一口,又说道:“我差酒钱吗?干嘛喝水啊!”

“我俩都不喝啊,你将就一下。”穆林一边吃菜一边回复。

“怎么样?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林湘问。

“前几天整理成绩单邮寄的时候,我很,不知道怎么说。贫穷我知道,我就生在农村,也许有超出我认知的,但是我能接受。可是那个成绩,一份名单一共二十几个人,两科全部九十分以上的,一两个人,及格的也不过四五个人,几分、十几分的大有人在。小学的语数,能有什么,考了几分。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这很正常,有一年都开学了,我们去学校,一个看门大爷接待的,打开教室的门,里面都是鸡。因为老师都是临时的,赶上农忙,所以都回家收庄稼去了。老师都没有,学生来干嘛?所以大爷搞起了副业。很多孩子,直到小学毕业,就见过两本书,数学,语文。”徐达昊习以为常的解释着。

“那让他们上学的意义何在呢?说实话,我可以拿我的工资帮助一个孩子上学,但是我不一定去帮助一个病人。因为我喜欢读书,我希望更多的人有书可读。倒不是盼着他们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我觉得,可以改变生活态度,感知更多幸福。可是,这样的成绩,离开校门还会去读书吗?他们能读懂书吗?”

“意义。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不拿钱,他们就一定没办法上学,全部一棒子打死了,包括将来可能学习好的那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是孩子,很单纯,只要置身学校,就会快乐的学习、生活,暂时忘记他们的家庭。这样等他们长大以后,回忆起自己的儿时,就不全是喂鸡、捡柴、照顾病人之类的。还有像某人一样,可以炫耀的童年。”徐达昊一边说,一边戏谑的笑着。

穆林傻傻一笑。

“还有就是这些孩子在接受帮助的时候,心里是懂的。这样将来步入社会,即使不做多大贡献,他记着这份恩情,也不会做出太多坏事吧。”林湘补充道。

“就是说,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善良的种子呗。”穆林的语气表示很赞成这样的说法。

“可以这么理解。”徐达昊说。

“你呢?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读大学,听说过因为身体的原因,但是可以复读啊。”林湘终于问出了疑惑很久的问题。

“我小学四年级开始,辗转于医院、学校、家。初中四年,我读了五年;高中三年,我读了一年半。所以复读,没有用啊。”穆林的表情很无奈,接着又说:“而且代价太大了,不光是自己的身体赔了进去,关于我的姥姥,我一很自责。”

“她怎么了?”林湘小心的问道。

“她去世了,在陪我读完高中第一学期之后。心梗。其实她跟我提起过好几次,心脏不舒服,我都没太在意。因为当时我刚刚在医院返校回来,马上要期末考试分班,所以真是玩了命的学,最少的时候,就睡两三个小时。我考上了重点班,我姥走了。”

“这件事情不必全揽在你自己身上啊。得病嘛,很多原因的。”徐达昊说。

“对啊。而且你考的这么好,她一定很欣慰。”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当时的笑。可就算是这样,我有什么权利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又有什么资格让四个孩子失去妈妈呢。”穆林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泪水已经濡湿了眼眶。看着两个无言的人,吸了一下鼻子,“憋了好多年,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说出来会好一些。”林湘说。

“以前没机会啊,只想跟陌生人说,但又得找个能听懂的,不然会容易被当了笑话。这样就正好,我痛快了,你们听了故事。但是对你们又没有什么影响,它也就不会反过来影响到我。”穆林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没影响?我们就那么肤浅?”徐达昊问道。

“呵呵,你不肤浅,就去思考,我很高兴;但不会像我的家人,他们会难过。”

“嗯,你这个人,越来越有意思了。”徐达昊笑着说。

吃完饭的几个人,全部离开了饭桌,坐在了地上,穆林讲了一段自己抑郁的往事。

“去了一次你家的草甸子,抑郁症就好了?”徐达昊很是怀疑的问道。

“怎么可能。不过确实调整过来很多,接下来就减肥么。白天除了运动就是吃饭,晚上累的倒头就睡,不给自己时间多想。偶尔也会出现不好的情绪,但立刻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控制它,那个期间就是吃好吃的。”穆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心满意足地说道。

“下一步去三亚,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林湘问。

“对于生活,我从没有具体的计划,什么工作,我无所谓,填饱肚子就行,有的选择更好。不过,我现在最想的是克服一件事情,对死亡的恐惧。”

“你是经历了太多次,吓破胆了吗?”徐达昊玩笑道。

“有可能。”穆林点着头。

“胡说。这是一种本能吧,怎么克服啊。”林湘说。

“那也太怂了,每次都吓得直哆嗦,可还行。”穆林一副嫌弃自己的表情,又说道:“而且,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它。我直面过、崩溃过、逃避过,可是最后发现,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因为结果都一样,躲不开的恐惧和悲伤。”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因为我看过一句话:只要你还活着,就与死无关。”徐达昊说。

“与自己无关,别人呢?”穆林问。

“嗯。”徐达昊微微点头。

“所以你一个人隐居起来就是想这些?”林湘问。

“没隐居啊,白天都跟大家一起么,总要有一个人的时候。而且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你才完全属于自己。”

“不会孤单?”林湘接着问。

“很享受啊。”

“对,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徐达昊插话道。

“所以,你是孤独的那个呗?”穆林笑着问。

“你不是吗?”徐达昊反问道。

“嗯,”穆林摇摇头,“我在孤独里庸俗。”

“哈哈哈。”三人笑了起来。

“你才这么小,将来不会真的隐居到深山老林去吧?”林湘问。

“不可能。“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下山了;“消失的地平线”也曾一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斯特里克兰德”的画最后不也有人看到么。隐逸,谁憋的住啊!”穆林说。

“这几本书,虽然不是都看过,但也都听说过。这群才子, 没有人愿意埋没自己。”林湘说道。

“也许,在自己的种族中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是一种本能。”穆林想了想接着说道:“比如说,非洲大草原上所有动物都对你唯命是从,那你一定是急着向人类展示,而不是打飞机跑到南美洲,告诉亚马逊丛林里的蟒蛇吧。”

“应该不会。”林湘笑道。

“征服完动物,我疯了!”徐达昊说。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穆林慢慢站起身,捶着腰说道:“都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满嘴荒唐言,残桌辛酸味。”林湘看着穆林,又指向了旁边的“临时餐桌”。

“辛酸味里痴,荒唐言中醉。”穆林一副陶醉的模样。

“哎呦呦,我听到了什么?”徐达昊也起身夸张的说道。

“干活!”二人大喊了一声。

“你回去休息吧,后天的车吗?”林湘也站起来说道。

“是,我帮你们弄完。”穆林说。

“不用,我们也回家了,明天大家一起,没多少了。你明天不用上班了,好好调整一下。”徐达昊说。

“好吧,拜拜。”穆林说完先一步离开了书店。

剩下的二人关上门窗之后,也回了家。

离开的时候,徐达昊和林湘一起送穆林去了车站。

“一路平安。”林湘看着穆林说。

“谢谢,希望你们健康,一切顺利。”穆林微笑着。



          开始

穆林坐在租住的房间阳台,看着蚂蚁集体搬运一个米粒。

微风吹过,《菜根谭》的书页随意地翻动着,最后停留在了那众人皆知的一句: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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