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山曰灵山，有九尾狐出没，传闻九尾狐好吃人，能摄人心魄，因此灵山被列为禁山，禁砍柴，禁狩猎，禁采药。但灵山吸天地之精华，取日月之光辉，珍稀之物数不胜数，常有贪心之人偷偷进山，只是最后均不知所踪。

       玉鸣作为九尾狐一族已在灵山上隐居百余年。自他出生以来，灵山上就附有一道彩色屏障，族里年纪最大的狐爷爷说那是用来阻挡凡人以及捉妖师进入狐狸洞的迷魂阵，倘若九尾狐被凡人抓到，是要被剜心的。

       玉鸣年纪尚小，对于狐爷爷讲的故事不甚了解，他想去山下看看，但是族规的第一条是未经许可禁止下山。听长老们讲，族规第一条是狐爷爷在几万年前带着伤奄奄一息回来之后，立下血誓定下的。虽然玉鸣不懂其中原由，但是狐爷爷已经活了几万年了，他说的话总归是对的。

      由于受灵山灵气滋养，九尾狐修炼普遍比其他族快些，二百多岁的九尾狐幻化成人形，三百岁的九尾狐能轻松施展迷魂术。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说玉鸣。二百多岁的时候，他连九尾还没长出来，更别谈幻化术，到三百岁的时候终于长齐了九尾。别的小狐狸开始修仙的时候，玉鸣还没有进入法会的资格。

       由于闲散， 玉鸣终日游荡在灵山与凡间的交界处，偶尔能看到村庄里若隐若现的烛光，心里思忖着，能下山走一趟该多好啊。

      这天玉鸣像往常一样从狐狸洞里出来，沿着路向山下奔去，到山脚下的时候却不想一脚踏入了英水里，惊动了水里的赤鱬，受到惊吓的赤鱬狠狠地在玉鸣的脚上咬了一口，疼得小狐狸眼泪都出来了。

      不得不停下的玉鸣委屈巴巴地抚着自己受伤的前爪，雪白的毛被血染的通红。抬头看了看山顶的狐狸洞，这可如何是好。连幻化都没学会的狐狸断是不会千里传音的。

       “小狐狸，你怎么受伤了？”突然一个清脆如铃的声音在玉鸣头顶上响起。

      玉鸣抬头看，一个穿着青色粗布衣衫的小姑娘站在他的前面，后头背着个竹筐，约摸着年纪跟他差不多，二三百岁的样子。眼睛灿如星辰，眉毛秀如翠羽，头发用一根淡粉色的布条扎成两根辫子。由于动物的本能，玉鸣感觉到这个姑娘身上跟狐族不一样的气味。

      姑娘蹲下身子，从框子里取出了几片叶子，放到嘴里嚼了嚼，从身上撕下了一根布条，连同草药一同绑在了玉鸣的前爪上。

       “好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姑娘拍拍玉鸣的头，“把你放这里虽然不放心，可是婆婆说人界是不能出现九尾狐狸的，会有灾祸的。”

      原来是个凡人啊。玉鸣开始像观赏什么景致一样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我要去采药了，你自己要小心点。”小姑娘站起来，抬脚要往山上走。

      山上不是有迷魂阵吗？玉鸣赶忙扯住小姑娘的裙摆，把她往后拖。

        小姑娘疑惑地看着脚下的小狐狸，嘴里叼着它的裙摆呲牙咧嘴。过罢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怕我上去之后就不知所踪吗？是不是你在这里已经看过很多人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如果我不上去，采不到灵菇，婆婆的病就治不好。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小姑娘把裙摆从玉鸣的嘴里扯出来，抬脚开始往上爬。

       玉鸣无奈，被迫一瘸一拐地跟在小姑娘身后，耷拉着耳朵尾巴，伤口实在太疼了。

      “小狐狸，你怎么跟我来了？”小姑娘回头看到了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玉鸣，“这样也好，我们做个伴。”说罢小姑娘蹲下把玉鸣抱在了怀里。

      “啊！我找到了！”在小姑娘怀里昏昏欲睡的玉鸣突然被惊醒，睁眼看到小姑娘正拿着一棵奇丑的灵菇欢呼雀跃。因为长得太丑，这些灵菇平时最低级的妖都不会吃，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

     “太好了，小狐狸，婆婆的病有救了！”小姑娘轻轻地把玉鸣放在地上，从框子里拿出一块粗布，把灵菇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包好，轻轻用绳一绑，打了个漂亮的结，放进了框子里。

     采完灵菇后小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远处，来时的山路早已被树丛覆盖，整个环境变得十分陌生，见不得半点来时的样子。小姑娘慌乱地看了看四周，心急如焚，倘若自己回不去，婆婆该怎么办。

      玉鸣蹦着跳到小姑娘身边，扯了扯她的裙摆，把头往前努了努。

      “小狐狸，你是要带我出去吗？”小姑娘睁着眼睛疑惑地问着脚下的狐狸，脸上的焦急之色仍未褪去。

      玉鸣点了点头，随即开始向前蹦去。虽然他的法力不济，又很愚笨，但是九尾狐长出了九尾之后就能破解迷魂阵，狐爷爷说这是天赐给九尾狐一族的本能，所以九尾狐才能在天地间存留几百万年而不受捉妖师的迫害。

       “小狐狸，你竟然听得懂人话。你一定是只灵狐。那我叫你小灵好不好？我叫翠染，是爹给我起的名字。他说灵山像是用翠绿色染成的一样，我们世世代代受灵山庇佑，应该心存感激……”翠染一路上自言自语，璆鸣的思想只停留在“小灵”上，他可是个刚强的男孩子。

      “看到山脚了！”翠染欢快地蹦了下去，一步越过了腿脚不便的玉鸣，全然忘了刚才的焦灼。玉鸣动了动疼得已经麻了的右前爪，笨鸟都说该先飞，他不但没有飞起来，还有可能成为九尾狐一族有史以来的第一只残疾狐狸。

      “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翠染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泫然欲泣的玉鸣，不舍里带着几分期待。

       玉鸣点了点头，用尾巴拍了拍地面。

      “你的意思是来这里就能看到你吗？”翠染开心地雀跃起来。玉鸣又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有玩伴儿了！”翠染下了山，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山脚的玉鸣，招了招手，消失在灵山的烟雾里。

       自此以后，玉鸣比平时出来得更勤快了。每天清晨，翠染会上山来采些果子，玉鸣的前爪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动作矫健地钻进深山里，摘出了几个翠绿的果子。玉鸣以前听哥哥说这种果实叫无实，吃一个便能一日不饿，是行军打仗闭关修炼的必备之物。

      累了翠染就席地而坐，玉鸣蹲在旁边，翠染有时候会讲讲山下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

      村庄里上万年来，一直流传着九尾狐吃人的故事，所以对于狐狸，村民们一直把当成是灾难的象征，见之必诛。她的爹爹在她八岁的时候救了一只刚出生小九尾狐，没想到被人发现了。她的爹爹拒绝交出九尾狐并且偷偷地把九尾狐送到了灵山脚下。

      作为代价，她的爹爹被绑上了火刑架，活活被烧死了。她的娘亲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几年后去世，只剩下年老的婆婆和十几岁的翠染相依为命。二人被收了地，砸了房，赶出了村庄，从此以后在灵山脚下住了下来，也从不与村庄的人来往。

      “我爹常说，九尾狐于我们有恩，如果没有九尾狐村庄也撑不到现在，人如果恩将仇报会遭报应的。”翠染伸手将玉鸣抱在怀里，抚着他雪白光滑的毛，“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也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玉鸣惭愧地低下了头。

       回到狐狸洞，玉鸣用自己珍藏了百年的五花酿换来一个秘密：狐爷爷种的人形果可增强法力。虽然偷起来费劲点，但是还是值得的。深更半夜月黑风高的时候，玉鸣偷偷地溜进了狐爷爷的洞里。

      吃下人形果之后的第三年，玉鸣竟然真的能够幻化出人形了，盼着这一天的玉鸣高兴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狐爷爷看到之后却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玉鸣天还没亮就赶紧冲下山，幻化成人形倚在树上等着翠染来给她讲讲狐狸洞讲讲大哥二哥，讲讲狐爷爷。

     翠染依然背着框子，吃力地一脚踏了上来，当年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头发长了很多，没有再绑辫子，用一个碧玉发簪挽了起来。

      “翠染。”低沉的男声响起来，吓了翠染一跳，也吓了玉鸣一跳，没想到自己说话是这种声音。

      “你是谁？”翠染退后了几步，略带警惕看着眼前的男子。

       “我是玉鸣啊。”玉鸣突然想起来，翠染压根没见过人形的自己。

      翠染立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一双含笑的狐狸眼，薄唇轻抿，一头银发垂到脚边，宽大的白袍随意披着，竟然生出一丝妩媚。虽然翠染见人不多，但是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再难有比他好看的男子了。

      玉鸣见翠染愣着发神，索性展开了自己的九尾。翠染仿佛受到了惊吓，连退三步，跌坐在地上。玉鸣想上前去扶，看到翠染如此惊慌，便退了回去。

      半晌，翠染像是冷静下来，轻声问：“你是狐仙吗？”她小时候听爹说过，狐仙可化人。

      玉鸣点了点头，自己虽然还未位列仙班，但是早晚是，所以是仙也没错吧。

       “那你给我讲讲狐仙的故事吧。”翠染恢复了常态，蹦跳着在玉鸣旁边蹲了下来。

       玉鸣以人形的姿态陪着翠染摘果子，摘草药，时间长了玉鸣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不满足于只能陪着翠染一阵子，他想时时刻刻陪着她。

      一天，玉鸣像往常一样在山脚下等着翠染，过了时辰，翠染依然没有来。远处的风飘来一阵诡异的味道，让玉鸣有些心焦。

      第二天翠染依然没有来，接连五日玉鸣都未能见到翠染，看着不远处的村庄，玉鸣咬了咬牙，蹿出了迷魂阵。

      距离村庄十里处，玉鸣清晰地看到村庄上空萦绕的魔障。翠染难道出事了？玉鸣急忙将法力集中在鼻子上，凭借嗅觉，找到了一间小屋，气味告诉他翠染就在里面。想了想，玉鸣化成狐形，纵身跳上了窗户。

       “小狐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背后突然响起了沉稳的男声，带着几分懒散。

        “翠染呢？”玉鸣回头，看到一个男子摇着扇子，身着淡蓝色宽袍，头发束冠，一双似他一样好看的狐狸眼，里面有光在流动。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普通人。

      男子没有回音，转身向里屋走去，玉鸣慌忙跟上，只见翠染躺在塌上，周身瘴气萦绕。

      “如你所见，这位姑娘被魅吞噬了心智。”男子摇着扇子，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魅生于凡人的贪念欲念，只要人心邪念不散，它便会越来越强大。这个姑娘的心是这村庄唯一清明尚存之地，她的存在妨碍了魅变得更强大。”

      “那么会怎么样？”玉鸣不知何时化成了人形，坐在翠染塌边，银色头发散落一地，寒如霜雪。

      “很简单。要么成魔，要么死。毁坏清明之心对于魅来说，获得的力量比吸收恶念更加强大。”男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你是捉妖师？”

       “不要把我跟那群酒囊饭袋相提并论。”男子嫌弃地皱了皱眉。

       “如何才能救回翠染？”玉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神情肃穆，像是突然脱去了少年模样。

      “用至纯之力来净化它。”男子戳了一口茶，依然摇着扇子。

       “至纯之力？”

      “你的族人应当知道。”男子挑了挑眉，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玉鸣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赶回狐狸洞时法会刚好结束，玉鸣慌忙抓住正欲离开的狐爷爷，喘着大气问：“狐……爷爷……至……纯之……力是……什么……”

       狐爷爷惊讶地看了玉鸣一眼：“你当真想知道？”

        玉鸣点头如啄米。

        狐爷爷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那你先看看这个吧。”

        从狐狸洞里奔出来天已经擦黑了，玉鸣也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奔下山去。狐爷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一句“天命如此，终归是要还的”。

     化成狐形跳进屋内，玉鸣见男子依然站在门边，似是在等他来。

      “我找到了至纯之力，你可会帮我？”玉鸣声音低沉，透着一丝疲倦。

      “你当真想好了？”男子收起了扇子，抬眸望向玉鸣，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

      “当真，我应该还她的。”玉鸣看着塌上昏迷不醒的翠染，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狐爷爷说，世间至纯之力是九尾狐的心。九尾狐生于天，养于地，吸取万物之灵气，其心具有净化污秽除去邪气之妙用，因此九尾狐之心是捉妖师用来增加修为的绝妙之物。

      当年狐爷爷与九尾狐一族之长于凡间治病施药，不料却被捉妖师暗算，在族长的庇护下，狐爷爷逃了出来，族长却被生生剜了心。所谓九尾狐吃人传说，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真正的源头，还是捉妖师为一己之私。

       “只此一因？”

       “公子可知道什么情字何意？”玉鸣想起在狐爷爷的幻境里，族长手持的长刀，怀里护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曾与他朝夕相伴，不离左右，唤他相公。倘若不是那个女子，族长定能全身而退。玉鸣想，倘若一世平安，他也想朝夕相伴互相扶持。

       “翠染长成十余年，孤苦无依，已是令人怜惜，倘若她离开人世或堕入魔道，漫漫万年，我当真不知如何度过。所幸翠染人生短短数十载，倘若她会为我痛心，日子也不会太长。”见男子无回音，玉鸣喃喃自语，伸手掏出一柄短刀，咬牙断了一条尾巴。“狐尾虽不如狐心，但好歹可驱邪净秽，也能保她一世平安，求请公子代为转达。”

      玉鸣起身，定定地看着男子，胸膛里开始弥漫出亮眼的光芒。

      男子叹了口气，收起折扇，念了几句咒语，光芒越来越亮，最后汇成一个光球融入了翠染的身体。

       看着光渐渐隐去，男子摇动折扇：“情字何解？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据说那日灵山脚下光芒大盛，驱除了数十日笼罩在村庄上的瘴气，村庄里的人如沐春风，整个村庄是从未有过的祥和，村民宛若重生，洗去一身戾气。

      三日之后，翠染醒来。一双眼睛不复当年的灿烂，眼神迷离。

      “在下宋沅，不知姑娘身体是否好些。”男子收起扇子，微微做了个揖。

        翠染依旧眼神涣散，半晌终于喃喃地开了口：“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九尾狐生于灵山脚下，却被凡人误引入凡尘，虽被凡人所救，却也被凡间戾气所伤，百年难以幻化，却为一个凡人偷仙果幻化为人……”翠染抬头看向名唤宋沅的男子，眼神里终于有了情绪，却不再是一片清朗，“最后落得为一个凡人剜心的下场……”

      “姑娘，世间万物皆因果相连，有因便有果。想必姑娘已解其中缘由，也明一颗真心，世上最难寻之物，莫过于此。愿姑娘好生珍重。”语毕，男子便渐渐隐去。

       村庄里的人曾去山脚下寻翠染祖孙二人，盼能将其迎回村中。不料房屋早已空置多年。后有传闻说，灵山上有一位姑娘，生得一双狐狸眼，也有传闻说，姑娘生得九尾，还有传闻说姑娘只是身上佩有一条狐尾。虽然传闻版本不一，但有一处却十分一致，姑娘所到之处必能祛邪气净污秽，世人称之为狐女。

       灵山之上，一女子倚于树叉之上，一身白袍，闭着双眼，似是沉睡，梦里一只狐狸蹲在她的身边，朝夕相伴不离左右，心愿终归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