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读通鉴‖晁错论贵粟重农(前168)

汉纪0307

原文:

十二年(癸酉、前168)

冬,十二月,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东郡大兴卒塞之。

春,三月,除关,无用传。

晁错言于上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减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民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帝从之,令民入粟边,拜爵各以多少级数为差。

错复奏言:“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郡县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愈勤农,大富乐矣。”

上复从其言,诏曰:“道民之路,在于务本。朕亲率天下农,十年于今,而野不加辟,岁一不登,民有饥色,是从事焉尚寡而吏未加务。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吏奉吾诏不勤而劝民不明也。且吾农民甚苦而吏莫之省,将何以劝焉?其赐农民今年租税之半。”


解读:

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

冬季十二月,黄河在酸枣(今河南延津)一带决口,向东冲垮了金堤(今河南濮阳附近),东郡大规模征调役卒奋力堵塞决口。

春季三月,朝廷宣布废止关隘检查制度,吏民出行不必携带通行凭证。

晁错在《论贵粟疏》中向文帝进言道:“圣明的君主在位时,百姓不挨饿受冻,并非因为他能亲自种粮给百姓吃、织布给百姓穿,而是由于他为百姓开辟了获取财富的途径。所以,即使尧时遭遇九年水灾,汤时遭遇七年旱灾,国内却没有饿死或瘦弱的人——正是因为积蓄充足、早有准备。如今天下一统,土地与人口之多不亚于汤禹时代,再加上连续多年未遇水旱灾害,然而积蓄却不如那时充裕,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土地尚有未利用的潜力,民众尚有未发挥的余力,能生长粮食的土地还未完全开垦,山林水泽的资源还未全部开发,不事生产的游士说客还没有全部回归农业。

“人在寒冷时不会苛求轻暖的衣服,能御寒就行;饥饿时不会奢求美味佳肴,能果腹就行;一旦饥寒交迫,人就顾不上廉耻了。人之常情,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饿,整年不添衣服就会冷。肚子饿没有食物充饥,身上冷没有衣服御寒,即便是慈母也留不住她的孩子,君主又怎能保有他的百姓?明君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引导百姓从事农桑,减轻赋税,增加储备,以充实粮仓,防备水旱灾害——如此,才能赢得民心。

“百姓,取决于君主如何引导。他们追逐利益,就像水往低处流,不分东西南北。珠玉金银,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然而大家却珍视它们,是因为君主重用它们。这些东西轻便微小、易于收藏,握在手中,就可以凭借它走遍天下而不必担心饥寒。这使得臣子容易背叛君主,百姓轻易离开故乡,盗贼受到怂恿,逃犯便于携带。而粮食布帛,从地里生长,依时令收获,靠人力聚集,不是一天就能得到的;几石重的粮食,一般人搬都搬不动,奸邪之人也不易图谋,但一旦短缺,饥寒立至。因此,贤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

“如今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户,服劳役的不少于两人,能耕的土地不超过百亩,百亩收成最多百石。他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砍柴草、应官差、服徭役;春天不能避风沙,夏天不能避暑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此外还要操办红白喜事、探病吊丧、抚养孤幼,一切费用都出自其中。如此辛勤劳苦,还要遭受水旱之灾、急征暴敛,赋税说收就收,早上下的命令晚上就又改了。有粮的只得半价卖出,没粮的不得不借高利贷,于是有人卖田宅、鬻子孙来还债。而大商贾囤积货物、牟取暴利,小商人摆摊贩卖、操纵利润,每日穿行市集,利用官府的急需,成倍抬高售价。所以他们男不耕田,女不织布,却穿着华彩衣裳,吃着精米鱼肉,没有农夫的辛苦,却有很多的钱财。凭借雄厚财富,商人结交王侯,势力超过官吏,以财利相互倾轧;他们得意扬扬地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游乐,路上排满了车辆,他们乘坐坚固的马车,驱策肥壮的马匹,脚穿丝制的鞋子,身披精美的白色绸衣。这就是商人能够兼并农民土地,导致农民流离失所的原因。

“当前最要紧的事,没有比引导百姓务农更重要的了。要想让百姓务农,关键在于提高粮食的价值;提高粮食价值的方法,就在于让粮食可以作为赏罚的手段。如今可号召民众向官府缴纳粮食,用以换取爵位或免除刑罚。这样,富人得到爵位,农民得到钱财,粮食得以流通。能够纳粮换爵的人,都是有余粮的。取之于有余,以供朝廷之用,就能减轻贫民的赋税——这正是所谓‘取有余,补不足’,政令一出百姓就可得利。现行制度规定:献战马一匹,可免除三个人的兵役。因为车骑是国家的军事装备,所以才设定这样的免役待遇。神农氏有言:‘即使有十仞高的石城、百步宽的护城河、百万雄兵,但没有粮食,照样守不住。’由此看来,粮食才是君王最重要的资本,是政事的根本。如今让百姓纳粮授爵,封到五大夫以上才免除一人的兵役,这与献战马的功绩相比差得太远。爵位是君主专有的,开口就能赐予,无穷无尽;粮食是百姓种的,生长于地,永不匮乏。获得高等爵位、免除罪责刑罚,是人们极为渴望的。如果让天下人纳粮至边疆以换取爵位、免除罪罚,不出三年,边塞的粮食就一定会充裕起来。”

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下令百姓可向边地纳粮,根据数量多少授予相应等级的爵位。

此后,晁错又上奏说:“陛下准许天下人纳粮至边塞以授爵,这是很大的恩惠。但我仍担忧边塞士卒的粮食不够吃,建议扩大向天下征集粮食的规模。若边粮足够支撑五年,就可以让百姓改向郡县纳粮;若郡县积攒的粮食足够一年以上,就可以适时赦免罪犯,并免收农民租税。这样,恩泽广施万民,百姓会更勤于农耕,天下就会富足安乐。”

文帝再次采纳他的建议,下诏说:“引导百姓的正途,在于让他们从事农业生产,这是根本大计。我亲自倡导农耕,至今已有十年,可耕地没有增加,一遇到歉收之年,百姓就要忍饥挨饿。这是因为从事农业的人仍然太少,官吏也未能真正重视。我屡次下达诏书,每年鼓励百姓栽种桑树,却至今未见成效,足以证明官吏执行诏令不力、未能有效激励百姓。况且,我的农民如此艰苦,官吏却毫不体恤,又如何能勉励他们从事农业呢?现特赐农民今年租税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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