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被雾霾严重笼罩了十多天的北京来说，那场春雨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任何地段的房子。

  我站在医生办公室里，眼望着窗外，心情如雨丝般灰暗。

  “医生，如果不换肝，孩子能活多久？”那位操着生硬普通话的南方妇女就在我身后。

  “肝硬化很严重，恐怕熬不过三个月。”曾医生看着手里的X光片，回答道。

  “换我的行吗？”

  “你和她一起生活，估计也染上乙肝了。”

  曾医生思索了一下，偏过头看看身边站着的中年妈妈。“你先去检查一下吧，明天早上我们主任在门诊值班，你挂普通号就行，能省一些费用。”停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如果爸爸能同意捐肝是最理想的。”

  “如果我的肝能用，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啊”？妇女一脸平静，此刻她已不再纠结不可能的问题。

  “全部费用要二十万左右吧”。

  “啊！我们是种地的，全部家底也不到五万块。去年我给她生了弟弟，她爸爸外出打工养活家里，现在算上公公婆婆全家人一天也攒不到50块......。”她急了，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变得紫黑。

  “别急，先看看你的肝能不能用再说，如果行，你可以向公益组织求助。”

  “对了，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门口挂着一个公益组织的牌牌，找他们可以吗？”

  “嗯，那个组织是救助婴幼儿的，你孩子16岁了，可能超出他们的范围了......。没事，大家一块想办法吧...... ”

  妇女和医生对话的时候，我用两只手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然后心里骂道：“该死的微信支付宝，这种气氛下也要去扫码吗？”我攥紧手机假装出去打电话。逃离办公室的瞬间，严重鄙视了一眼那个蹲在门外埋着头的窝囊男人，也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坚定了决心。

  另一间办公室里，李导正在为萱萱妈妈刚才叫她姐姐而郁闷。尽管之前通过几次电话，也自知确实比她年长几岁。可是当一个满脸风霜的女人叫自己姐姐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曾医生忙完了吗？”

  “还没，我在那边听着，心里不好受，就出来了。”

  我看了一眼李导，又看看摄像师。见设备还没架好，问道：“萱萱妈妈呢？她不同意咱们采访吗？”问这话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做了二十多年记者，第一次害怕选题会“流产”。“没事，她挺配合的，刚才那边孩子醒了，她回病房去看看。”李导回过神来，忽然兴奋起来，望着门口惊叹道：“呀！好可爱的孩子！”原来我们说话间，萱萱妈妈已经抱着小萱萱过来了。

  刚刚十个月大的萱萱全身蜡黄，腹水的肚子鼓鼓着，肚脐翻出体外好长一截。即使这样，也没让她显得萎靡。只见她一双大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几个陌生人，时不时扬起小手和我们打招呼，让人爱中生怜。在新生儿群体里，胆道闭锁后多数都会做葛西手术，术后多数都会肝坏死。小萱萱是在出生三个月时做的第一次手术，然后和多数患病的孩子一样，没有逃脱换肝的命运。孩子换肝配型，首选的目标人群就是亲生父母。由于现在的爸爸多数是家里的顶梁柱，很容易被长辈一票否决。而且很多人还有吸烟喝酒等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基本都有脂肪肝、酒精肝。所以很多时候，割肝的重任都会落到妈妈身上。这条多年形成的步骤，在业界早就习以为常。

  萱萱妈为救女儿，用了三个月时间来说服自己的父母在伦理审查上签字，同时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物件，但是在一个西北贫困山区家庭里，高额的手术费仍然像一座大山，让她们难以逾越。公益组织的出现，绝对说得上是雪中送炭。在与公益组织的接触中，萱萱妈先是被感动，然后被感染，这使得她也发自内心想做一些事去帮助别人。而我们的直播项目除了能再为萱萱募集一些费用外，还可以宣传健康知识，普及健康教育。最主要的，直播可以增加公益救助的社会影响，引导更多人参与其中，从而扩大被救助人群的范围。

  说到科普，这一次曾医生所在的肝移植团队，在小萱萱身上就遇到了一个十分罕见的技术难题。执业多年、经验丰富的领队朱主任提到小萱萱有一半内脏器官反位的特殊生理现象时，也觉得这场手术颇具挑战性。医生们从接到病例开始，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反复论证这场“大战”的“行动细则”，推演的环节精确到了每一个秒钟的每一个动作。终于在小萱萱生命垂危之际，制定出了万无一失的手术方案。但是，由于小萱萱是个 “半镜像人”，换肝时需要有一根7厘米长的血管“绕路而行”，朱主任反复核查母女的身体条件，觉得这关键的一条脉络没有出处。

  我和李导去见萱萱母女时，离初定的手术还剩下三天。萱萱妈接过摄制组为她们捐赠的生活费时并没有显得过度兴奋，只是攥起小萱萱的手，微笑着对我们扬了扬，表示感谢。这位坚强的妈妈并不知道，女儿的命运正如一只深海中的小舟，在风雨中摇曳。她把一切都寄托给了医生，医生们也集中了全力去拯救她的孩子。经过多方寻找，他们收到消息。在济南的一所医院里，今天晚间有一场移植手术需要朱主任团队的技术支持。而这场手术的受体在术后会留下一段10厘米长的血管，这段血管刚好会在小萱萱身上发挥关键性作用。当天下午，主刀魏主任匆匆登上飞机，赶往山东。

  小萱萱的换肝手术在三天后如期进行，曾医生在直播间里全程讲解手术过程。远哥是自报奋勇去拍摄供体割肝画面的。这位拍摄过多场手术的老摄像，在萱萱妈脱掉手术服时却紧张得把镜头甩到了一边。事后他告诉我，当时他见到萱萱妈的腹部原本就有一条很长的伤疤，那是十个月前生萱萱时做刨宫产留下的。也许是当地医疗技术落后的原因吧，那条刀口并不是横着走向，而是由小腹向上纵着留下了近二十厘米长的疤痕。此次割肝，又要从这刀口上边一厘米处，向上开腹。两条刀口连起来，萱萱妈真的是为女儿开膛破肚了。正是这种大爱，让远哥震撼，让他不忍心拍摄，让他的手颤抖着移开摄像机。

  魏主任主刀供体，他和伙伴们小心翼翼地打开萱萱妈的腹腔，将一块253克的肝脏分离出来，这个重量刚好和萱萱的肝脏成正比。十万多人在线见证了这一神圣的时刻，那一刻，母爱战胜了各路大神，正能量感染了整个网络。

  萱萱妈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远哥见到了她的丈夫。小宣宣的爸爸不吸烟，也不喝酒，只是这些年人在千里之外，他的肝胆伴着钢枪映照边关日月。这位守护国土完整的兄弟，眼下是第三次全家团聚。第一次是萱萱出生，第二次是萱萱手术，这一次，是萱萱换肝。

  另一间手术室里，朱主任熟练地割下萱萱紫黑色的病体，用那根血管绕出一条生路，然后把修好的供肝换到萱萱体内，再把一根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管连接起来。随着肝静脉血流平稳，这场原计划要做10个小时的手术，最后提前了2小时完美收工。人们欣喜庆祝的同时，经过简单休息的医生们又匆匆投入了另一场 “战斗”。

  那天下午，我撤收完设备离开直播间。走出外科大楼时，恍惚见之前那个南方妇女手里拿着单据，从我身边略过，匆匆地消失在楼廊深处。门外，天空碧蓝如洗，大地生机盎然。三天前的那一场春雨，荡涤了雾霾，污浊了自己。飘落时，又润生了万树新芽。

潘亚洲

2017年9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