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世界性的疫情沉寂后,解禁的城市如同头昏眼沉的病患重焕新颜。深居的人们挤入街巷,百货大厦橙黄一片,商业街仍是一副年轻面孔,夜市通宵达旦,无数异乡人撕下面具重温童年的套圈游戏。
市中心向北,一家隐秘的剧本杀店,302室。桌上的烟灰缸伙同酒杯炼制出一股纸醉金迷的腐臭味。肥腻的中年男人们推杯换盏,几个媚艳的妙龄女郎忸怩作陪。他们聊着隐晦艰深的行话,圈内鲜为人知的风流韵事,调侃那个眺望窗外,闷声不吭的长发男人。
“再来几杯啊老薛。”满脸唇印的男人怂恿道,“我们可花了大价钱才找来这几个妞。”
神态自若的长发男人并不搭话,侧脸掩藏在弥散的白色烟雾里,许久才莫名问了句:“你们上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班里有没有人突然转学,然后从此杳无音信了?”
暧昧的酒局旋即陷入了一片死寂,这句问话像一记闷雷惊醒了酒池肉林的众人,他们纷纷看向神叨的长发男人,不知他这回又要杜撰什么奇闻怪事。
“你喝多了吧老薛,又开始胡诌诌起来。”一个光头男人取笑道,四周回响起经久不息的哄笑声。
“你别说还真有,我五年级时班里就有一个男生转学了,”涉世未深的女孩使劲回想着,“还挺突然的,他是上市中的好苗子,后来听说他家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潜在的‘庚子生’,”长发男人吐出盘旋向上的烟圈,“所谓的转学也不过是个幌子。”
“我看老薛你真是喝高了。”光头男人再次戏谑。
“庚子生?还有你说的幌子是怎么回事?”初来乍到的女孩们显然被吊足了胃口。
“本该出生在庚子灾年前,能平定乱世,拯救苍生的旷世之才,却因为时空紊乱生错了时代。”长发男人娓娓道来,“庚子生往往表现出某一方面的天赋异禀,在那个不契合他们的时代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会被周遭的人认做神童或是怪胎。”
见众人听得入迷,长发男人趁热打铁:“历史的车轮并不如我们所见的滚滚向前,就有这么一个秘密机构专门调节世间纷乱,而引渡庚子生,拨正历史就是“它”的使命之一。”
“判定一个庚子生需要短则一两年,长则五到十年之久,因为错判可能会造就一段积重难返的历史。它会派出几个成员假扮卖货郎或街头艺人定点潜伏,再遴选一人接近庚子生,进而获取其信任与情报,再上报做出最终判定。这个人就是‘庚子引’,庚子引往往都是引渡失败的庚子生。”
“确定庚子生身份后,潜伏的成员就会择日进行一个特殊仪式将其引渡到正确的时空,这种仪式叫做‘庚子祭典’,于是转学就成了掩饰真相的幌子。但如果庚子生过了某个年龄,那么祭典是无法进行的,即便是年幼的庚子生也会在中途出现不适,一旦超龄极有可能会暴毙而亡,所以没有庚子生愿意以身犯险。”
“而且它成员在现世是查不到真实资料的,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他们多以化名出入人类社会,并以音乐家,画家或诗人的名字作为代号。”
“老薛你说得神乎其神,好像亲身经历似的。”几个醉醺的男人仍是嬉笑。
“你们要听吗?这的确是我的个人经历。”长发男人这才别过脸看向众人,他撩拨蓬松卷皱的刘海,将烟蒂按压出一道道灰黑色的烟烬,像逃生的墨鱼喷射出长串的墨汁。
“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我已经快忘记那个人的模样了。”长发男人又燃上一支烟,他再望向窗外,试图将那些破碎光影拼合成一张稚嫩的脸。
薛孟方
十八年前,恬静的南方小镇,疫情消退的夏季正处于衰落期。
日光泼洒的林间,一只秋蝉伏在枝头纵声嘶鸣,宛如公演的高音歌唱家,卖力地招徕四周的独居异性,但它浑然不觉的是一抹汹涌的暗绿正悄然向它靠近……
这一幕被薛孟方清晰地捕捉到,但他在意的不是这种常见的自然现象。他正以考古学家的灼热目光探究那片明净天域,仿佛能透过那块大幕看到终年运转的齿轮与皮带。
正值午休,教室里睡倒一片,鼾声四起。薛孟方独自坐在教室东南角,由于他平时言行举止怪里怪气,再者那里是老师们常年出没的区域,所以旁座已经换了好几波人,直到无人问津。
薛孟方几乎每天都保持同样的坐姿倚窗瞭望,没人知晓也没人关注他此举的意义所在。他的头发跟他这个人一样与众不同,糟乱的像野生动物从未梳理的毛发,又如一丛菟丝子凿破头皮天马行空地疯长。黢黑的双瞳幽然浮动,犹如一对天外玄石能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乃至他的唇边,耳廓,鼻尖都有着异于常人的地方。他的夏日穿搭始终是白衣灰裤,一双磨皮掉漆的旧网鞋,素朴到跟他这个人一样寡淡。他的历史书乃至跟历史有关的周边永远放在书桌中央,他甚至还对书里的知识点做了补充说明。精确到每个历史人物与事件。
忽然一个捏皱的纸团砸中了薛孟方的太阳穴,随即蹦到一旁空落的座位。纸上画着一个抽象的小人,头扁身圆,手宽脚长,最刺目的当属那一头鬼画符般的发型。一旁还附录:大傻蛋薛孟方。
薛孟方朝纸团飞来的方向看去,西南角几个男生贴在桌子上乐开了花,仿佛抽中了魔法士里最难抽的卡。只一眼,薛孟方那双犹如生平检索器的眼就能从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位搜罗出一些黑历史——那个笑得最欢的胖子打小就爱吃包子铺的蟹黄包,有一次实在嘴馋,偷了他爸的赌资被打得满地找牙,屁股开花。穿着奥特曼卡通T恤的体委似乎是这幅画的始作俑者,十岁那年他躲在墙头偷看隔壁阿姨洗澡,一不小心摔崴了脚,被一只行侠仗义的大鹅追得满街鼠窜。还有那个狐假虎威的小矮个,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因为吃坏了肚子没憋住当众……只要薛孟方想,他就能把这些糗事公之于众,让这些得意忘形的家伙好好体验一把无地自容的感觉。但他只是习以为常地把纸团摊开,用手掌抚平熨帖,像查验纸币似的放在太阳下照了照,随机地夹在某本书里。百年后谁不是一抔黄土,历史的长河都在他眼中涌流,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伎俩费心劳神。
午休课后班主任带来了一个转校生,一个遍地可见的女孩,扎着个丸子头,穿着雪白纱裙,五官像手机键盘鲜明分部,挂着蜜橘味的笑,对着全班数十双惺忪睡眼做着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周璐,今年十四岁,来自安徽丰城,最爱吃的是糖炒栗子……希望以后能跟大家共同进步。”
薛孟方只撇了一眼就能预判到事后走向,那个女生先是和他成为同桌,不出一周她就会私下去找班主任调座,随后就飞快搬离这个是非之地,跟新同桌情如姐妹,无话不谈。
“你好,我叫周璐,请多多指教。”顺着班主任指引走来的周璐热情地打招呼。
“你好。”薛孟方从桌肚掏出几颗板栗,“别客气,我知道你们女生都爱吃甜。”
一直到放晚学,这位新同桌表现得跟前几任如出一辙,薛孟方料想这种现状不会持续太久。
黄昏的金色大街上流动着纷繁的人。学生们遍布小镇,满身油污的修鞋匠吆五喝六地鼓捣破鞋,小吃摊被围得水泄不通。在薛孟方眼中他们头顶都安装了一块滚屏播放的投影仪,上面放映着他们截然不同的前半生记忆,就像徜徉于一个佳片荟萃的国际电影节。
就像那个笑不拢嘴的包子铺老板,别看他现在经营着几家旺铺,没事就晒太阳磕瓜子,坐在小馆里喝酒划拳。十年前他创业失败欠下巨债,像条冻僵了的狗跪在债主面前哭求宽限几天。
风趣的渔具店老板来镇上一年就结交了三五钓友。隔三岔五还带上家伙事组团夜钓。但没人知道五年前儿子溺水身亡的那天他也差点跟着去了。
还有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刘疯子,平日就知道翻垃圾桶,对着路人傻笑着敲敲空碗,也只有老居民才知道他曾是镇上首富。
甚至是那个脏兮兮的垃圾桶也有着无人倾诉的往事。在某个冬天的雨夜,一只饥寒交迫的野猫死在了它的腹中。只有它记得那个小东西死前的哀嚎。
薛孟方会在镇子闭眼前回到空寂的家,这些年他几乎是孤身一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关于童年也只记得一些攒动的人影。说来比某个神话人物还凄惨。幼时他就步入了这种流亡般的生活。为了趋吉避凶,也为了寻找更加隐僻的居住环境,他跟着那个女人浪迹天涯,在一个地方最多两年就会迁离。更可笑的是他对那个女人也一无所知,他那洞察一切的双目也看不到那个女人的前尘,就像一个没有谜底的谜。
晚饭照例是一碗鸡蛋面。一把细长的挂面在沸水中缠绕成团,鸡蛋落水犹如一对澄黄的太阳浮在滚烫的海面上交相辉映,短短几分钟即可食用。薛孟方喜欢边看汉书,边听沸水咕嘟的声音,这让他能短暂地感受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而非一个受人摆布的虚像做无意识的移动。
睡前薛孟方会花些功夫调试风烛残年的老电视机,他最爱看央视一套黄金档的《大汉天子》,但每次最先显现的都是比老师拖堂时间还久的脑白金广告。
熄灯后黑暗如同海水吞没薛孟方的床榻,但他已经习惯了独自入睡。早年每当他半夜醒来看不到那个女人就会哇哇大哭,因为他们的住所历来都是远离人群的,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声嚎啕,直到哭不动了,他就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似乎被褥才是最牢靠的盾牌。
让薛孟方始料未及的是一周过去,周璐非但没有离开,还融入了他的对话语境。
“你知道王莽吗?”薛孟方问。
“知道啊。新朝开国皇帝,推行了各种新政。”周璐脱口而出。
“我见过他,在梦里的大街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脸蛋比炭还黑,流着永远擤不完的鼻涕,手里拿着个绿色塑料竹蜻蜓,两手一搓可以飞老高的那种,”薛孟方一口咬定,“我确定是他,一个有预谋的穿越者,他趁那批人不备偷偷潜逃了。”
周璐思忖片刻:“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我觉得是你白天想得太多,导致晚上梦到了他,但其实那个小孩只是你在现实里偶然看到的。”
“是不是穿越者,估计也只有王莽自己知道。”周璐言之凿凿。
薛孟方不言语了,尽管他还能披露更多王莽穿越的细节,但周璐的这句话让他无法反驳。而且周璐还在用正统的历史知识纠正他的道听途说,薛孟方感觉自己被慢慢地反客为主了,前几波人根本招架不住他的“王莽穿越说”,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生却能够跟他侃侃而谈。
上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由大发慈悲的班主任改为体育课,而且还有一个喜讯,下午休息。这对于起早贪黑的初三生而言的确是件百年难遇的好事。男生们像群摇头甩尾的鸭子钻入体育馆,女生们聚集在操场上丢手绢或跳方格。薛孟方孤零零地立在球场一角,似一棵河岸上的老槐树。
“薛孟方同学,你为什么不去跟大家一起玩?”周璐欢快地跑向薛孟方,像只轻盈的小鹿。
“我在跟别人对话。”薛孟方说。
“谁?这里没有其他人啊。”周璐疑惑地环顾四周。
“班修,东汉冀州人,”薛孟方目不转睛,“他们在讨论最新问世的造纸术。”
“你真幽默。”周璐噗嗤一笑。
“他们都说我是个神棍,整天疯言疯语的,你不怕吗?”薛孟方有点恼火。
“不啊,我觉得你挺有想法的,而且历史成绩也很好。”周璐说,“下午我爸妈不在家,我能去你家待半天吗?顺便跟你一起做功课。”
薛孟方微微看了周璐一眼:“哦。”
无为巷
走出校门,经过肉香四溢的包子铺,年轻人扎堆的渔具店,生意散淡的小酒馆,再拐弯向东路过几家门可罗雀的女装店,往前是一条向内延伸的幽径,两侧是并排而落的老楼,飞檐翘角,门窗凋敝。这就是外来人口聚集的无为巷。
薛孟方是一年前搬来的无为巷。当时那个女人带着他费尽周折才找到了这个镇上的房租最低的地段。薛孟方不知道那个女人用了什么计谋把房租压到最低,只是转天他就被强行烫了个房东大叔的同款发型。他曾一度以为自己被那个女人抵押了。
晌午酷热,口渴的周璐老远就看到巷口停了个卖炒冰与冰饭的摊子 ,四下无人,老板坐在车旁偷闲看报。她迫不及待地跟薛孟方说想去那个小摊寻访美食,解暑消热。只是立马就被抵触的薛孟方回绝。
“还是别了,”薛孟方叫住周璐,“那人根本不会做。”
“不会吧。”周璐瞄了眼摊子。
“我来这时他就在,一年了,基本上没人光顾他的摊子。”薛孟方领着周璐拐进巷子,“我请你吃老孙头家的香芋蛋筒,好吃还不贵。”
往巷子里走几步就到了老孙头的小卖部。枯瘦的老孙头躺在睡椅上轻摇蒲扇,皱巴巴的脸仿佛有了上百年历史。对面粗哑的电视机放着热播的《情深深雨濛濛》,此时刚好播到依萍跳河,书桓挽留的桥段。随着剧情推动,老孙头眨眼的频次也随之骤减,仿佛回到了那段激昂的知青岁月,许久才听到薛孟方的喊话。
“一块。”老孙头掀开碎花棉被,从凉嗖嗖的冰柜里拿出两支蛋筒。
薛孟方家位于巷子的中央地带,当他们吃完蛋筒走到门口时,薛孟方忽然冲入屋内去取什么物件,让周璐在门口稍事等候。
百无聊赖的周璐试探地走近锈迹斑斑的铁窗,屋内黑魆魆的一片,借着微光只能看到桌椅的边角,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许久薛孟方才拿着一沓红票子出来,带着周璐就往巷子深处去。路上人影寥落,薛孟方走得很快,周璐吃力地跟在身后,书包里的文具盒发出不愉快的叫声。
“薛孟方同学,你有什么急事吗?”周璐汗如雨下地小跑着。
“我得赶紧交租,不然就要露宿街头了。”薛孟方说,“尽管我的确不想见到房东大叔。”
初次造访的周璐听薛孟方讲房东是个油腻的单身老男人,平日不修边幅,语言粗俗,但每天都有香艳的女人往他家院子跑,兴许都在图他那几栋老破楼。
走过前院,薛孟方他们在偏房发现了房东的踪迹。房中传来一阵床铺欢腾,男欢女爱的响动。薛孟方举棋不定地靠近依稀能看两个交融胴体的纱窗,又瞅了眼满面绯红的周璐,这才决定咬咬牙豁出去。
“房东叔叔,交房租了。”薛孟方如芒在背地杵在窗旁。
“死鬼,你这怎么还住了几个小孩。”矫揉造作的女人一把推开房东,揪起被角盖住一丝不挂的身体。
“真扫兴,等把事情处理完,老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男人。”房东一边逞口舌之快,一边草草穿上了行装。
“不是让你小子把这鸡窝头剃了吗?”房东把玩薛孟方的头,再抓挠自己同样乱糟糟的发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俩是一对失散多年的父子。“哟,没想到你小子平时呆头呆脑,现在都谈上对象了。”房东又色眯眯地看向周璐。
“没办法,谁让她喜欢。”薛孟方机械地把钱递上,“我们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
“那个姓鹿的女人呢?”房东收回钱问。
“她走了,说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薛孟方说。
房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准备回屋翻云覆雨,嘴中还念念有词:“人生如泡沫幻影,还是早登铜雀,及时行乐的好。”
似乎被这句话击中的薛孟方伫立良久,回过神来带着周璐迅速回家。
推开薛孟方家老旧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湿重的霉味,像把头扎进塞满稻谷的化肥袋,那股涩味充盈鼻腔历久不散。借着门缝流泻的日光可以隐约看到左侧油斑积覆的灶台,锅瓢上爬满了暗黄色的锈,调料瓶的胃部早已见底,相依的碗筷立于桌台边缘,里面还残留着发酸的面汤。右侧是一张半人高的铁床,床下散布着历任租客弃置的废品,桌椅上落了一层灰,仿佛在老屋定居数年。
周璐跟着薛孟方摸黑往前走,依靠楼道窗口撒落的亮光能看到明暗交织的水泥台阶,拾阶而上就是薛孟方的住处,让周璐意外的是那个促狭空间竟然还存在另一间房。
“这里也有人住?”周璐指着隔壁那扇紧闭的门。
“嗯,一个邮差,”薛孟方费力地扭动钥匙,“年纪不大,好像一直上夜班,穿着墨绿色制服,包里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进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小的房间,被桌台,红木床与电视柜割据了半壁江山。墙上贴着几张陈旧的港星海报,凌乱的桌台上有散装的金丝猴奶糖,半袋板栗,琐碎的桃酥饼,四五瓶馨香的化妆品,几本泛黄的汉书,和一个陈旧的粉红小圆镜。
“你一个人住吗?”周璐四下打量着。
“是,也不是。”薛孟方说。
“吃吧,别客气,都是她留下的,我不爱吃甜。”薛孟方看着周璐走向桌台,以为她眼馋那些甜点。
周璐拿起那个小圆镜端详了一番,背面照片上的女人身着旗袍,面若桃花,二三十岁的模样,举手投足有一种民国名伶的气质。
“这是你妈妈?”周璐问。
对于这个尴尬问题薛孟方只能是无奈摇头。
“姑妈?姨母?”周璐继续追问,薛孟方一一否决。
“哦我知道了,是你爸妈的朋友。”周璐灵机一闪。
薛孟方还是摇头:“别猜了,就算世界末日你也猜不着。”
“哎呀,你就告诉我嘛,你平时是怎么称呼她的。”
面对周璐的追问,薛孟方仰天长叹,随后背过身低喃:“小鹿。”
周璐愕然,随后又转为带有嘲讽意味的讥笑,料到她如此反应的薛孟方迫切地转移话题,从桌底掏出两个小马扎带着周璐到阳台做功课。
下午四点,周璐提议想进屋看会电视,但薛孟方摇摇头说等到他调好频道,估计都已经日落西山了。
“看我的,我爸以前是专门修电器的,我跟他也学了个一招半式。”周璐熟练地调整旋钮,摇动天线,薛孟方在她身后左顾右盼。让薛孟方瞠目结舌的是,那个曾让他抓耳挠腮的老电视机竟然被周璐轻松搞定。
“你说是我们看电视里的人,还是电视里的人看我们?”薛孟方扭头问周璐。
“当然是我们看电视了,电视剧都是别人演的。”周璐吃着栗子看着电视。
“假设有这么一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初中生,为了参加某个主题征文比赛创造了你我,无为巷,这个小镇,乃至一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可能他写到后面也分不清自己在故事里,还是故事外,两个世界真真假假,虚实难辨。”薛孟方若有所思道。
“哎,我看你啊就是平时电视看太多。”
“就像这本书,”薛孟方翻开一本汉书,“书上的内容也许是编造的,真实的历史可能被古人用某种特殊墨料涂覆,常人的眼球根本无法穿透。”
“你这么说,那你知道真实的历史是怎样的?”周璐问。
“我不信任你。”薛孟方冷冷地盯着周璐。
庚子祭典
薛孟方第一次亲眼见证庚子祭典是在九岁那年。
那是他求学生涯里短暂的欢乐时光,就读的学校也是历年教学环境最优异的,最主要的是当时班里还有一个庚子生——唐思明。
唐思明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就尤爱唐朝文化,喜穿唐装,熟背唐诗三百首,对唐史也是无所不知。
作为班长,唐思明像皇帝治理天下把班级各项事务整顿得井井有条。在无人愿意和薛孟方这个穷酸的外地小孩做同桌时,他主动请缨成为薛孟方的同桌。很快他们就一见如故,薛孟方可以准确说出唐思明作为文学小神童登报的日期,唐思明能描述出薛孟方未来妻儿的样貌,在那个同龄人连加减乘除都一知半解的大背景下,他们竟然都知悉王莽的存在。如同伯牙邂逅子期,薛孟方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表达欲,他们从黄巾起义,安史之乱聊到建文帝的最终去向,宋教仁的死亡之谜,不论一日三餐或课后放学,他们始终形影不离,亲密的就像一对孪生兄弟。
很快薛孟方就被唐思明邀请做客,孤独的薛孟方显然是心向往之的,但他又怕那个女人一如既往反对他结交朋友,可这次却只让他谨言慎行,跟陌生人保持距离。
于是薛孟方就见到了那个唐思明邻居家的小孩,跟周璐一样身上笼着一层白雾,被改了生辰让人无法追根溯源。为此薛孟方还好心提醒唐思明远离那个小孩,但唐思明笑称是薛孟方嫉妒他们的友谊,当时薛孟方觉得可笑至极,他连中华上下五千年都能倒背如流,怎么会有这种芝麻粒大的心思。
之后看似平静的一天,唐思明心事重重地半天无话,直到中午他才仰望蓝天问薛孟方,你看见天上的两个太阳了吗,薛孟方抬头望去,天空之海里只沉落着一颗明黄火球,他笃定地摇摇头,唐思明又喃喃自语,天空被剥夺了深蓝,呈现出黑白电影里的灰,他们终于要来了。
与唐思明的反常相比,让薛孟方更加疑虑的是那个女人下午给他请了假,他不觉得今天是什么出行忌日,也察觉不到有大事发生的迹象,而且好不容易有个推心置腹的人,思前想后他趁中午那个女人外出偷偷跑到学校找唐思明。
天空的确有些难以言喻的变化,像被修改了图像曝光度,太阳本该落在正中,但以薛孟方的视角看去明显往西斜,似乎被星球外的那只巨手刻意调整了几分。
薛孟方拔腿狂奔想把这个异象早些告知唐思明。可本该人声鼎沸的校园却如同死城,到处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薛孟方坚信学校并没有通知下午放假,仿佛误入平行时空的他争分夺秒地赶到班级,让他松口气的是同学们都在,但还未到午休课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呼呼大睡。
薛孟方犹豫不决地站在教室外,这时唐思明忽然跑来一把拽住他说,你妈不是跟老师请假了吗,你怎么还来,薛孟方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欲哭无泪的唐思明只好把薛孟方塞在异味冲天的垃圾桶,再三叮嘱他不管之后耳闻目睹了什么都不要发出一点动静。
不一会儿,薛孟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躁动,他缓缓顶开垃圾桶盖,透过那道细缝看到双腿乱蹬的唐思明被两个高大男人架在半空,像一只负隅顽抗的小羊羔。另一个男人不停地指手画脚,似乎是他们的头目,而在教室四角则各站守一人。这批神秘人服饰肃穆统一,戴着动物肖像的面具,动作干净利落堪比作战部队,没有一丝儿拖泥带水。
为首的虎面人强迫唐思明吞服一颗蓝色小药丸,很快唐思明就四肢疲软昏睡过去,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当时薛孟方才意识到大家应该都服用了这种效力强劲的药丸。
在虎面人的指挥下那两个男人在讲台上摆了两根红烛,又在黑板中央绘制了服饰上的图案,那个图案古老而不容亵渎,如同远古部族的图腾。在图案尽现且迸发耀光时虎面人大手一挥,坚守教室四角的人迅速抬高双臂,整个教室微微一颤,像即将启动离站的列车。
“教室号”列车没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穿梭在漫长的海底隧道,随后窗外弥漫起铺天盖地的浓雾,待雾霭散尽后又驶入一片欣欣向荣的田野。虎面人紧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当经过一个农村公社时他下令停靠。薛孟方看到公社门口张贴了数条口号浮夸的横幅,村民纷纷走出田地,炼化钢铁。见许久无人“上车”,虎面人扬手示意继续向前。
教室外掠过逐渐萧条,人影稀疏的城乡,虎面人预感到后程并不平坦,他关紧门窗,并带头在上面画上那个图案,待绘制完毕后他目视窗外即将刮起的历史风暴。
教室途经一个锣鼓喧天,万人空巷的庆典后,窗外的世界陡然变得硝烟弥漫,火光四溅。数发炮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教室后窗,紧随着一阵弹雨鼓槌般叩击着哗哗作响的门窗。
轰炸机群扫过城市,如同啼叫尖厉的巨鸟掠过长空;百战不殆的军队翻越雪山,横渡草地;波云诡谲的英租界里一场惊天阴谋正在酝酿。因为场面过于惨重,虎面人示意加快“车速”,窗外电影转场般闪过尸山血海的战场,沦陷都城里的万人坑,挥师北上的正义之军,一只湖中小船,游行抗议的青年学生们,尔虞我诈的会议现场,旧朝落幕的府衙前夜,码头上不断登陆的洋人军队,被洗劫一空的林园楼阁。直至停靠下一站,教室外已是血色尽染。
教室在一座水上宫殿前停下,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蜂拥而入,他们像观瞻外邦进献的洋玩意围观稀世珍宝般的唐思明。领头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朝服加身,只见他急忙走到虎面人跟前攀谈起来。另一个年轻人掏出一纸公书,在众人翘首以盼下与唐思明吟诗作赋,但唐思明始终毫无反应,众人面面相觑,遂又换人再试,但依旧徒劳。
身份不凡的年轻人不停追问虎面人,但虎面人双手环抱,不为所动,良久才抬手缓缓指向东方。年轻人一头雾水,他看着窗外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又跑去急唤唐思明,见唐思明还是寂然,他大失所望地倒地痛哭,在众人搀扶下才离开教室。
下一站是个边塞军营,这次来的是一对争执不休的文臣武将,以及一个装神弄鬼的占卜师。那个占卜师把脉问诊般扒拉唐思明的眼皮,比对头骨,撬开嘴凑近观察,又测了脉搏,再取出一个龟甲焚烧,只见他双眼一闭一睁仿佛得闻天意,故弄玄虚地对着唐思明念咒,只是唐思明不仅没有醒来,还口吐白沫,抽搐不止。见势不妙的虎面人冲过来给唐思明喂下一颗药丸,不留情面地将那三人轰出教室。
路途漫长,困倦的薛孟方再次睁眼时教室停在了一个府邸前。很快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走了进来,似乎是这个府邸的主人。身后是穿金戴银的妻妾,慕名而来的仆人,他们围着昏厥的唐思明议论纷纷。那个男人一声喝下示意全场安静,从怀中掏出一幅白纸黑迹的人物肖像画,仔细比对后情绪激动地蹲下来轻抚唐思明,涕泗横流地叫唤唐思明的名字。的确是唐思明的名字,薛孟方深信不疑。终于奇迹发生了,唐思明睁开眼主动走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极而泣地抱着木桩般的唐思明,一旁的管家丫鬟们纷纷围住唐思明一口一个少爷。
大功告成后,虎面人迅速吹灭蜡烛,擦去黑板门窗上的图案,再让教室外的人按照逆时针方向改变站位,只见他大手一挥,“教室号”列车以数倍于来时的车速返回原来时空。
薛孟方待那群神秘人走后,同学陆续醒来才偷摸离开教室。他跑到熙攘的校门口望着这如常的景象,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幕幕如梦似幻,而他的好伙伴唐思明已然不见踪影。
翌日老师就宣布唐思明转学了,班级里瞬间哗然,众说纷纭。不断有人跟薛孟方打听唐思明的去向,但薛孟方只是淡淡回应道,可能搬到很遥远的地方了吧。
那个学期结束后,薛孟方就跟着那个女人去了另一座城市。
周璐
其实薛孟方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本来也是出于试探周璐的目的才带她回家,倘若她真是奉命而来的庚子引,自己倒不如坦白身世,尽早结束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因为他觉得即使生逢乱世,马革裹尸也好过活得像只东躲西藏的老鼠。
第二天周璐到薛孟方家的事就不胫而走,关于他俩关系的猜测也层出不穷,有人甚至断言周璐单恋薛孟方,薛孟方那个呆瓜怎么懂得谈情说爱,这是体委的说辞,他又大笔一挥赠画给薛孟方,纸上是两个纠缠小人。薛孟方一声不吭地照单全收,又望向若无其事的周璐,也许她跟自己一样身世不详,亲近自己就像他看唐思明那样只是欣赏的态度,薛孟方心想。放学后,薛孟方照旧去书店淘书,不经意间就看到周璐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
又一个宁静初晨,巷弄幽静如美术馆里不日陈列的一幅油画,亮金色的阳光雨水般浸泡窗台楼阁,仿佛给陈年老楼们打了一层荧光粉底,清冽的风从暗处生长,又转瞬消亡。一切都显得稀松平常,不同的是老孙头的小卖铺打烊了,也没有丰胸翘臀的女人跑过薛孟方家。
沿街店铺有散客来往,校门口流动着小吃摊与学生。薛孟方路过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周璐的座位竟然空空如也。
“她人呢?”薛孟方用笔点了下前排女生,又指向旁座。
“你旁边一直都没人啊。”前排女生说。
“不可能。”薛孟方迅速反驳。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那个女生问同桌。
同桌的女生摇摇头,还补了一句:“咱们班最近就只有你一个转校生,你都来一年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薛孟方急忙去查看点名册,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册子上并没有周璐的名字,如同从这个世界彻底抹消了似的。
“有谁记得那个叫周璐的转校生!”薛孟方在黑板上挥毫“周璐”两个大字,教室瞬间鸦雀无声,见久无应答,他又急匆匆地去办公室找班主任。
“您还记得周璐吗?”薛孟方一脸认真。
“没有啊。”班主任们哄堂大笑,“孟方啊,老师知道你想象力丰富,可现在是冲刺备考的关键时期。”
“可我……”忽然间薛孟方从班主任眼中看不到红艳的学生时代,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群山间的黑色大楼。
薛孟方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办公室,一路上他惊恐地发现每个人都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那些人像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笑容生硬而令人毛骨悚然,似乎并不是来自一张人脸。
薛孟方又仓皇逃到大街上,让他惶恐不已的是街上的所有人,甚至是那条流浪狗都撕扯脸皮笑着看向他,只是渐渐地他们迥然不同的脸正趋向一致。同时晴空忽然乌云翻涌,电闪雷鸣,小镇开始碎片化地分崩离析,如同精心塑造的三维模型被逐步删除操作指令,转眼间化为一片混沌初开的天地,大地深沉宛如匍匐巨兽喷吐出浑浊的气体,云间时而浮现一只大鱼的轮廓。街上的人们幻变为服饰统一的黑衣人,他们队形齐整地追捕薛孟方,如同科幻大片里训练有素的精英探员。
薛孟方抬起头看见空中悄然升起的两个太阳,一黑一白,棋子般分列东西,如同造物主睥睨万物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话——如果天空出现两个太阳,就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跑!
薛孟方发了疯似地往前飞奔,浓雾中突然涌现一个身影,他定睛望去,是销声匿迹的周璐!
“他们都说没见过你,你到底去哪了?”薛孟方质问此刻和那批人衣着一致的周璐。
“别管这个,你就进去一直往前跑,直到看见一个黑洞。”周璐凭空撕开一个时空裂缝,大步越过薛孟方,决绝地冲向健步如飞的黑衣人们。
“周璐!你到底是谁?”薛孟方朝着周璐大声喊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周璐如同一叶孤舟被那股黑色洪流彻底吞没。
“莫扎特,你胆敢背叛组织!等着世界法庭的裁决吧!”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擒获周璐。
“快跑啊薛孟方,永远都不要回头!”
“快跑啊,孟方!”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薛孟方像只死里逃生的羚羊翻山越岭地奔跑,身后似有千万只凶猛的豺狼虎豹穷追不舍。他穿过数团代表时间节点的浓雾,在一个山谷里偶遇羽化而去的骑牛老者,又在鸣沙漫天的荒漠高山下与一位年轻将领对视一眼,跨越夜雨朦胧的巴山,在华灯初上的汴京夜市撞倒了一名歌妓,走过落日孤城,寒山寺外,亲眼目睹皇宫深院里的兄弟阋墙,一个北方游牧氏族的崛起。
最终薛孟方大汗淋漓地抵达一个雨夜,灯光浮动的手术室里躺着一个难产而死的女人,医院外男人将一个婴儿托付给了一个年轻女孩,突然从暗处追来一群黑衣人,似乎是冲那个婴儿来的,那个男人转身冲向黑衣人,为搭车出逃的女孩争取时间。薛孟方在那个婴儿身上发现了时空虫洞,他极力追赶那辆疾驰的计程车,车突然急停下来,薛孟方纵身一跃穿过那个硬币大小的黑洞,终于回到了小镇。
“周璐!周璐!”薛孟方对着旷野呼喊,但四周寂静得可怕。
薛孟方迷失在荒无人烟的小镇,这里的确保持着小镇的原貌,但诡异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变得光裸空洞,像一个大活人被抽干血液,扒皮剔肉,只剩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他一路呼喊着尽可能知晓的名字,但所到之处皆是人去楼空的清冷境况。
就在那天,周璐,无为巷,小镇,以及那一年发生的种种都在薛孟方的世界里人间蒸发了。
鹿舟
后来薛孟方在当地政府的资助下顺利考入县重点高中,又因为品学兼优,成绩出众被保送到省城的大学就读,他的身边再没有出现稀奇古怪的人,那个人也一直杳无音信。
但始终有两件事困扰着他,一是他再也无法到达那个小镇,他曾到处走访,查阅县市各个时期变动的地图,在网上发布细述小镇的帖子,但都一无所获,仿佛是某个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世界。二是他确信那个人依然活着,他会偶尔收到一袋板栗和一笔钱,装板栗的袋子上印有一只鹿和一艘船的图样,这无疑是那个人寄来的,因为他能明显感觉到有个温热目光密切注视着他,但每次转头望去都是陌生的人海。
大学毕业后薛孟方本可以和那个倾心于他,家世显赫的女生在一起,从此过上安定富足,金馔玉食的生活,但他依然选择婉拒对方,像年少时那样踏上孤苦的漫漫长路。他曾在大学老师的引荐下入职博物馆,因为博古通今做过景区解说员,也曾去山区支教两年,摆过地摊,开过书店,直到去年他循着记忆末梢来到丰城,花光积蓄开了这家名为“鹿舟”的剧本杀店,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跟别人说起这个故事,他想试着从人们的记忆共鸣中找出有关那个小镇,那个人的蛛丝马迹,因为整整十八年了,他始终没有走出那个镇子。
“我坚信那个人还活着,那个小镇一定存在于世界某处。”薛孟方依旧看向窗外,看向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
聆听的女孩沉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周璐就是……”
这时年轻的店员火急火燎地赶来:“方哥,店里来了个漂亮小姐姐,说有急事找你。”
“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薛孟方急忙起身,他意识到这个特殊时间寻来的人必定来头不小。
“叫啥来着,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小店员急得直跺脚,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不断逼近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一个清婉的女声响起,仿佛穿越历史长廊飘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