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战略会议又是从早开到了晚,中饭和晚饭都是在会议桌前啃自家的三明治对付掉的。周文豫把他要下的“有点大”的订单事无巨细地安排下去,意料之中,收获了一屋子人的目瞪口呆和忧心忡忡。
“这样行吗?”连江帆都一脸心里没底的样子。
“我觉得可以一试。”周文豫的说法谨慎,但语气不容辩驳。江帆跟了他这么多年,深知这就是他拍板的方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立刻就声明了立场:“既然是你拿的主意,我没意见。”
“那采购部先做前期准备,PR也要提前策划起来。这一个订单,本身做到8分就算及格,重点是往外说要说到12分。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派一位高管出去露脸和发声。”周文豫说到这里,回头看了江帆一眼。
江帆眨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啊?我?你是要我出去谈判?没事儿,这个我擅长,保证说到供应商找不着北。”
“不是谈判,是代表公司对外发声。”周文豫转向杨柳,“之前是不是有媒体说要来采访?”
“不是‘之前’啊老板,是‘一直’啊,Always啊!我每天回微信回得手指都要断掉了啊,约采访的记者都能从公司门口排到黄浦江边上!马上我们这个巨额融资的消息一出去,媒体更要削尖脑袋来拿独家内幕了!你之前一直说叫拒掉,我都是卖着这张老脸去一个一个跟媒体老师赔笑解释……”杨柳象征性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却发现手心里沾了一层搓掉的粉,吓得忙不迭地住了手。
“那现在可以给他们喂一点料了。”周文豫指了指江帆,“就借公布这个订单的机会,把你们江总包装一下,给公司树个形象。这方面你们专业,是要做专访还是发布会之类你们看着办,只是内容上,要多讲战略,高屋建瓴,战术细节一个字也不要提。”
他露出个仿佛别有用心的浅笑来,江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摩拳擦掌一脸期待的公关总监,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冷。“哎,我这个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的,不知哪句话就说错了,高屋建瓴的话更是根本不会讲,完全应付不来公关场面啊!你让海明去吧,要不然,找个漂亮妹子更好吧?”
“这是要请公司高管谈战略,又不是找品牌代言人啦。”杨柳插嘴道,“不过以我们江总的形象,包装一下做代言也完全没问题的!现在就是特别流行高管自己给公司代言的,又有亲和力又有可信度,哎呀,就这么办!我马上就叫她们去给江总搭配几套衣服。”
“她们”指的应该是公关部那几个年轻时尚的姑娘,江帆时常自称自己生活方式上是90后,但仍然感到和她们之间存在巨大的代沟。一听这话,他惊恐更甚,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甚至对周文豫耍起了赖:“我看还是不要了吧!你自己怎么不出面啊!你才是公司一把手好不好!”
周文豫伸手过去在他肩上按了按。“你尽管放开去说。”他压低了一点声音,确保在纷杂的会议室里只有江帆一个人能听到,“我会站在你背后,有什么问题,我兜着。”
一天的会议马拉松之后,周文豫回到家时,已过了午夜12点,晚上在会议室里啃的三明治早就在胃里化为乌有。他家所在的小区半老不老,住户和租客里都是年轻人居多,半数房子里还亮着灯,夜宵铺子和排挡也还三三两两地开着门。他随便拣了一家进去,叫了一碗咸豆浆。这是上海及周边独有的吃法,热豆浆冲入酱油、榨菜,再撒上切碎的油条和葱花,作为夜宵既能解馋又不会过于饱腹,热气腾腾的还很暖和。过去他还在大公司里996(早晨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互联网圈用于调侃加班严重的说法。)打拼的时候,下班之后往往也要来上一碗,出国之后没了这些街角小店,生活的乐趣少了很多,妻子原想在家里给他做,但跑遍了全城的中国超市,只勉强凑齐了上海酱油和榨菜,油条之类就实在是工程太过浩大,非要社会主义的大油锅不可,不是资本主义的平底炸锅可以搞定的,于是最终只得作罢。
算算美国那边正是早晨九点多钟,他便对着碗拍了张照片给妻子发了过去,配了一句“在家门口重温旧梦”。
妻子很快就回复了,但看起来和这碗豆浆全无关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周文豫对着屏幕上这伶仃的一行小字呆了片刻,信息本就有些过载的大脑一时间变得空白。妻子的生日在他回国之前刚刚庆祝过,女儿的生日在9月,结婚纪念日在10月,眼下刚刚初春,距离哪个都还有好几个月。还有什么忘了的事?
他还在冥思苦想,忽然听到几个女孩谈笑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一个上海口音的姑娘软声埋怨着晚上喝的酒有点上头,另一个普通话更标准些的姑娘嗓音脆亮:“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就直接喝,当然容易醉啦,进去点个热的油豆腐粉丝汤吧,这家口味很好的。”“不用了不用了,我晚上一直都不吃的。”“你别告诉我你开始减肥了啊!你还用得着减什么肥!”
周文豫觉得这嗓音十分熟悉,回头一看,果然看到方恬和另两个女孩一起有说有笑地进来,她看上去也喝了点酒,两颊染了点薄红,但明显对这种场面游刃有余,一边张罗着让喝多了的姑娘坐下,一边走去收银台前点单。
周文豫犹豫了一下,没出声叫她,但方恬很快发现了他,起先一脸不可置信,很快似乎是想起他就住在附近,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对他做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又忙于照顾醉酒的闺蜜。吃过宵夜,又把她们送上出租车后,她才转回店里,在周文豫的对面坐下。“没想到周总也会光顾这种小店。”她仿佛也有些不胜酒力,单手托着腮,睫毛膏拉出的浓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那你觉得我会去哪里吃宵夜啊?”
“按常识,总裁们当然是要出则高档餐厅,入则星级酒店的嘛。”
“这是哪来的常识。”周文豫不禁莞尔,“当然也会去,但有谁天天去啊。——你这是闺蜜聚会?”
“是啊。签了职业生涯里第一个千万美元以上的大单,在群里小嘚瑟了一下,她们就都闹着要我请客。我以前就住这里嘛,对附近的餐厅酒吧都更熟一点,就约过来了。”方恬停了一会儿,忽然眨了眨眼笑了起来,“喝多了的那个,就是我之前合租的室友,她住次卧。”
“带小飘窗的那间?那是我女儿的房间。”周文豫也跟着笑起来。
“是你电脑桌面的那个……?”
“嗯,今年9月份就满8岁了。”
“在美国吗?”
“是啊,英文说得比中文都顺了。我前两天还在考虑,既然我回来了,应该把她也接回来,国内的基础教育还是好一些。”
提及女儿,周文豫少见地露出与商场征战格格不入的温柔表情。
“但公司都忙成这样了,没空照顾孩子的吧?”
方恬这句原本不是有心之言,但周文豫被问得颇有些窘迫。“确实,她出生时我就在创业,现在她刚上小学,我又开始创业,一直都是她妈妈在管她……我失职得厉害。也难怪她妈妈不愿意带她回来,其实家里有没有我在,都是一个样。”
他叹了口气,愧疚和无奈溢于言表。手边的那碗豆浆已经冷了,表面浮起一层油花,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油条被泡发得绵软糊烂,葱花也都沉了底,不复记忆里温暖香醇的味道。
结果直到跟方恬告别回到家里,他才记起来,自己还没有回复妻子那句“忘了什么事”的发问。更糟糕的是,他仍然没能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
微信对话窗口中一片死寂,妻子再也没有发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