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卡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血红的眸子里，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恼人的嗡嗡声缠绕着她的耳膜，仿佛一个衰老的苍蝇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无力的爪子挠着她、抓着她、扒着她，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腥臭的粘液混合着刺耳的尖叫溶入她的神经，使得她的血液如巨浪般翻涌了起来。

深渊般的眼窝快速旋转，想要把她撕扯进更深的泥潭。她跌跌撞撞地站起，却又重重地摔下。地上的碎玻璃闪烁着点点亮光，狠狠扎进她粗糙的手臂，鲜红的液体顺着毛孔滴落到雪白的婚纱上，开出点点红花。

卡卡麻木地看着盛开的花朵，干涩开裂的嘴角嘲讽上扬，她似乎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唉，你又受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指尖修长的大手，轻柔地抚上了卡卡的伤口，“你是不是存心让我心疼？”

卡卡惊喜地抬头望向那双漆黑又深情的眸子，期盼里面能映出自己的身影。

“我不是故意的。”卡卡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少女般的娇羞，仿若枯树枝遇到了久违的甘霖，心欢快地跳着。

“卡卡，戒指呢？”爱尔牵起卡卡的手，那手瞬间光滑细腻，柔若无骨。

“戒指？”

“对，戒指！”

一道闪光刺得卡卡睁不开眼睛。

爱尔一身笔直的西装，手捧红色绒面盒子，单膝跪地，英俊的脸上一点点红晕，手指颤抖地打开盒子，“卡卡，你愿意嫁给我吗？”

塑色戒指静静躺在盒子里，廉价的材质却包裹着耀眼的光芒，紧紧抓住了卡卡的目光。

“卡卡，你要是不嫌弃，就……”

“不嫌弃，不嫌弃！”卡卡欢跳着接过了戒指，快速往自己手指上套去，细小的圈卡在肥嘟嘟的手指尖，卡卡不悦地嘟起了小嘴，“哼，它嫌弃我！”

爱尔站了起来，宠溺地点着卡卡的鼻尖，“怎么还是这样猴急，不羞！”

“哎？你在跟我求婚，不说点好听的，怎么还是这样。”卡卡的小嘴撅得更高了，爱尔的笑声更大了。

“戒指？戒指？戒指呢？”卡卡站了起来，跑到梳妆台前，疯狂地翻找了起来，“我放在这了，真的，我一直放在这。”

“卡卡！”爱尔从身后抱住了卡卡那还在颤抖的肩膀，“别找了，丢了，其实……也挺好的。”

“不，没丢，没丢，它不会丢！”卡卡继续翻找着，晶莹的泪珠不停在眼角打转，却始终没有勇气落下来。

“卡卡，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放下，不好吗？”爱尔心疼地亲吻着卡卡花白的头发。

“你看我找到了。”卡卡兴奋地拿着戒指，转身递到爱尔的眼前，泪珠终于滑落了下来，透过爱尔的手臂滴落到了地上，“你看，我就说它没丢吧，它不会丢的，这是你给我的，我怎么会丢呢！”

卡卡把戒指小心翼翼地套在了自己的手上，炫耀地看着爱尔，“你看，它喜欢我现在的手指。”

爱尔伸手，心疼地点了点卡卡的鼻尖，“卡卡，它从来都喜欢你的手指，从未嫌弃。”

“真的吗？”卡卡心中一阵酸楚，她伸手想抚摸爱尔的脸庞，一声脆响，戒指落地。

二

“它还是不喜欢我。”卡卡看着从指尖滑落的戒指，泪如泉涌。

“我早就说过，它不属于你，从来都不属于。”清冷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伤心的妈妈泪流满面。

卡卡委屈地看着妈妈，如蹒跚学步溺水的婴儿，张开双臂想要妈妈的保护。

妈妈的身影若隐若现，卡卡却怎么也抓不住。她崩溃地匍匐在地上，头痛欲裂，一阵天旋地转，变幻了颜色。

“卡卡，你太让妈妈失望了。”妈妈坐在沙发上，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失望地质问着卡卡，“你告诉妈妈，他拿什么爱你？就你脖子上用绳子穿起来的这个破戒指吗？假的总归是假的，廉价的总归是廉价的，尺寸不合适，你就永远戴不到手上。”

卡卡与爱尔十指紧扣站在妈妈的面前，眼神坚定，“妈妈你太物质了，你不了解他，你也不了解我，我不需要满屋黄金，满地白银，我只要这个戒指就够了，现在戴不上，总有一天能戴得上。”

“卡卡，你现在戴得上了吗？”妈妈心疼地抚摸着卡卡的手，那手瞬间又如枯树般失去了光泽，“你好好看看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卡卡，我爱你！”爱尔牵起卡卡的另一只手，低头深情地亲吻着卡卡的手心，“卡卡，跟我结婚吧！”

“卡卡，离开他，回到妈妈身边！”

“卡卡，我爱你，嫁给我！”

“卡卡……”

“卡卡……”

两种声音相互撕扯着卡卡的耳膜，如冰山与火海的碰撞，忽冷忽热，烤着、冻着卡卡的神经，卡卡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崩溃地大叫了起来，“闭嘴！”

“卡卡，你太傻了。”苍老无力的声音打破了冰山与火海的较量，把卡卡从地狱中拉了回来。

“阿姨？”卡卡无力地抬起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慈祥老人。

“卡卡，是我拖累了你，你看看你，才40多岁的年纪，却生生熬成了60岁的样貌。是阿姨对不起你，是爱尔对不起你，你回去吧，阿姨要走了。”

“阿姨，你去哪？”卡卡赶紧伸手去拉，老人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轮椅渐渐隐入黑暗，轮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刺激着卡卡的每一个毛孔。花苞还未绽放，就已经开始枯萎，任由卡卡在泥泞里挣扎。

（三）

卡卡突然感觉有人从身后掐住了她的脖子、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再也动弹不得。

她贪恋着戒指里的温暖，眼睛死死盯着地上孤零零的戒指。戒指仿佛受到了感应一般，塑色的材质竟然开始发出金色的光芒，她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在兴奋地冲着自己招手。

“爱尔，爱尔！”卡卡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跑向那个年轻的身影。

“你做到了？”爱尔惊喜地看着那个袋子，眼睛像刀子一般要把袋子看穿。

“嗯！”卡卡骄傲地昂起了头，“那是，还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我的卡卡就是棒！”爱尔抱起卡卡，在额头上亲了又亲。

掐着卡卡脖子的大手加大了力度，卡卡顿时呼吸困难了起来，她的面部开始扭曲，嘴巴无力地张着，双目充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仿佛看到了地狱在向她招手。

她想嘶吼，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挣扎，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她绝望地盯着戒指，希望戒指可以带她脱离苦海。

一道光芒从戒指射出，她的双手终于挣脱了束缚。

她在脖子上胡乱地抓着，指甲如同利刃，“嗤啦嗤啦”地扒拉着脖子上的大手。

一道道血印，开出了地狱里的花朵，那只大手终于消失不见。

卡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艰难地朝着戒指爬去，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捧在手上，把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贪婪地享受着戒指带来的片刻安宁。

忽然戒指开始发热滚烫，如地狱里的火钳，直直烙向卡卡的心田。卡卡的心口开始剧烈起伏，巨痛无比。她哀嚎着在地上翻滚，无数只腥臭的触手从地下钻了出来，紧紧包裹着卡卡的身体，她再也承受不了，扔掉了手里的戒指。

伴随着一道惊雷，戒指摔成了两半，一声脆响，撕开了沉睡的时间。

“卡卡，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为难，我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家门，让你的家人都从心眼里认可我、接纳我。”爱尔依依不舍地抱着卡卡，“你一定要等我，千万不要嫁给别人。”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卡卡含泪狠狠点了一下头，说给爱尔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爱尔的身影渐行渐远，卡卡挥手道别，心也随着爱尔渐渐远去，身体里跳动的不过是一只麻木的玩偶。

“卡卡，跟妈妈回去吧，他不会回来了，他就是一个骗子。”妈妈捂着鼻子站在爱尔家的门口，嫌弃地看着一身土气的卡卡，语气中满是不屑。

“他会回来，我要在这里等他！”卡卡紧紧抵住大门，不让妈妈靠近一步。

“你会后悔！”

“不，我不会！”

“等他发现了真相，他只会恨你。”

“什么真相？”卡卡不明所以。

“袋子里的真相。”妈妈嘴角轻勾，“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妈妈，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以后会明白。”妈妈转身离去。

“妈妈，你回来，你回来，你把话说清楚。”卡卡大声地呼喊着，天地间只剩下一声叹息。

“卡卡，你最终还是扔了它。”爱尔失落地看着地上变成碎片的戒指。

“不，我不是故意的。”卡卡赶紧摇了摇头，“是它伤了我。”

“不，它没有。”爱尔讥笑了起来，“是你伤了它。”

“你胡说，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不真诚。”

“我没有，我没有！”卡卡极力否认。

“你有！”爱尔把黑色袋子扔到了卡卡的面前，“你看吧，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卡卡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拼命地摇着脑袋，“到底是什么秘密？到底是什么真相？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道闪电瞬间划过，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显现了出来，它们紧紧贴在窗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破屋内的卡卡。阴冷的风夹杂着地沟里的腐臭，直直向卡卡扑来，卡卡的每个毛孔都开始相互撕扯。

干枯的大手再一次向卡卡伸来，卡卡浑身触电般颤抖了起来，她惊恐地回头，这次她终于看清了大手的主人。

“阿姨？”声音哽咽在卡卡的咽喉，她只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

“你不要叫我阿姨。卡卡，你知道吗？伪装了20年，我早就累了，我的儿子在哪里？我找了20年了，你到底把他藏在了哪里？”老人面部狰狞，再不见半点慈祥。

“我没有藏他，我没有。他就在这，就在这，他刚才还在跟我说话。”卡卡委屈地摇着头。

“卡卡，你说了20年的谎，你不累吗？我的儿子早就不见了，是你们母女害了他。”老人狠狠拍着轮椅。

“我照顾了你20年，你为什么还是怀疑我？”卡卡崩溃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看，你看那，我看起来比你还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深深爱着你儿子。”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老人冷冷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刀子般狠狠剜着卡卡那千疮百孔的心。

（四）

一双双贴在窗子上的眼睛仿佛也张开了大口，无声地嘲笑着卡卡。

卡卡崩溃地尖叫着，指甲死死掐进了肉里，浑身的血液在无声地躁动着，她再也忍受不了，狠狠掐住了老人的脖子，“住嘴！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周围终于安静了，卡卡回过神来，看着一地的骷髅，她惊恐地往后退着，把自己缩在墙角，拼命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

红色的液体，从卡卡的指尖滑落，流成一地的血红，破碎的戒指被染成斑斑红色，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屋子。卡卡在光照里无处躲藏，她迫切地寻找着黑暗的角落。

她想起了那张酷似爱尔的脸庞，他把她从海里拉了回来，一直叫着她老奶奶，“老奶奶，人生很美好，你什么事情想不开？”

“爱尔，爱尔！”她抱着他痴痴地叫着。

“老奶奶，你认得我父亲？”

“你父亲？”

“嗯，他就叫爱尔。”

“他结婚了？”卡卡崩溃地瞪大了双眼，使劲摇晃着年轻人的肩膀，“他在哪？他在哪？”

“我不知道。”年轻人摇了摇头，“一年前，他说回来找个人，我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这次就是回来找他。老奶奶，你认得他吗？你知道他要找谁吗？”

“他要找谁？他要找谁？”卡卡喃喃重复着。

“老奶奶？老奶奶？”年轻人疑惑地看着卡卡，似在看一个奇怪的老人。

“我已经是老奶奶了吗？”卡卡看着海水里的自己，“我才40岁啊，我才40岁啊……”

腐臭从地板下传来，卡卡把身体紧紧贴在地板上，她贪婪地嗅着，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起来，但是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刺骨的寒意从身体里涌出，她低低地笑着，“爱尔，爱尔，你最终负了我。”

所有的画面相互缠绕，每一个细胞都在冰山与火海中煎熬，20岁的少女早已死在了等待的路上。

阴冷的风从地下传来，带着熟悉的气味，直直钻进卡卡的鼻孔。她浑身一阵抽搐，心底里一把火烧得生疼。

她已经记不清楚那股味道散发多久了，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在摆弄着一个黑色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沓用钱包裹着的白纸。妈妈站在女孩的身边，不停地摇着头，“卡卡，你不该这样。”

“你别管！”女孩露出一抹邪笑，“没有钱，他自然会回来。”

船上的爱尔，挥手跟卡卡告别，卡卡的嘴角偷偷上扬，“爱尔，我在家等你学成归来。”

卡卡疯狂地抽打着轮椅上的老人，老人痛苦地哀嚎着，卡卡的整张脸都在扭曲，“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我老了，他还没有回来？”

老人从轮椅上跌到地上，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卡卡的裙摆。卡卡一声怒吼，眼里只剩下一双枯枝般的双手，无比狰狞。

卡卡死死掐着妈妈的脖子，“爱尔，你个骗子，你个骗子。”

妈妈痛苦地睁大双眼，用手痛苦地扒拉着卡卡的双手，锋利的指甲在卡卡的手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雷鸣交加的夜晚，妈妈永远躺在了地板下面。卡卡心满意足地笑了，爱尔永远留在了她的身边。

破碎的戒指，发出一声深情地呼唤，卡卡惊喜地抬头，迷雾中，爱尔正在向她招手，“卡卡，来，过来！”

卡卡褪去一身枯皮，化身一个美丽的少女，兴奋地朝着爱尔奔去。

阴沟里的腐臭，地狱里的呼喊，卡卡在轮回里被一遍遍地撕扯，她已经记不清到底谁是阿姨，谁是妈妈，谁是爱尔，甚至她已经忘记了谁才是卡卡。

伴随着一声巨响，卡卡的头部开出了美丽的地狱之花，她嘴角的笑意永远地定格在了脸上，她终于解脱了轮回。

（五）

五年后，满头白发的爱尔，漫步在黑夜里。他总感觉身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爱尔，爱尔！”

那声音幽怨、哀伤，带着浓浓的恨意。爱尔的心巨痛无比，就好像自己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午夜梦回，他总是看到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的姑娘，在远处向自己招手，那人却不是自己的妻子。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袋子，嘴角轻勾间，把袋子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他的心颤抖着，直觉告诉他，袋子里装着的是他和她的未来，他不顾一切地扑进大海里，波浪翻滚，他最终被海水淹没。

每次从惊恐中醒来，早已满头大汗，他不顾妻子的阻拦，回到了梦里的地方，虽然他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坚信有这么一个女孩在等着自己。

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一把利刃直穿爱尔的胸膛，他感觉那人就近在眼前。

坍塌的房屋在黑夜里发出浓绿色的磷光，它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爱尔一步步靠近。

交错的蜘蛛网，缠绕在阴暗的角落，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的破败。

爱尔一步步走在“咯咯”作响的地板上，阴冷的风从地下传来，爱尔不禁打了个冷颤。

一声脆响从脚底传来，他后退一步，朝着脚底看去，一个塑色的残环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心里升起一丝异样，刚想低头去捡，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啊！”

爱尔惊慌地朝着声音走去，“谁？”

受到惊吓的路人，看清了爱尔的样貌，长长舒了一口气，“大爷，你没事进去那里干什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遇到……”

“遇到什么？”

“没什么。”路人摇了摇头，“大爷，你没事赶紧走吧，这里可不是好地方。”

“这里……”

“这里曾经住了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