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打了左转向灯,拐进了五号公路。
很少人知道五号公路已经通车,或许他们知道也不会在这里走夜路。
有人说,这里,曾经是一片乱坟岗。
乱坟岗的故事,可信也可不信。
如果不是女朋友耍性子一定要这个时间回家的话,我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左拐,驶入这条公路。
女朋友说,还要多久?
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凌晨,我说,走这条路,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到吧。
女朋友说,累死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难道我开车不应该比你累么。
我深踩了一脚油门,希望赶快结束这漫长的一夜,对面忽然有车光打过来,由远及近,晃的我眼睛难受,我拨动着双闪,示意对方关了远光。
刺眼的灯光很快消失了,我心想,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奇怪的是,连灯光也消失不见了。
也不至于要把灯都熄灭吧,我有点疑惑。
没有差错的话,那辆车,现在应该和我们会车而过了。
那辆车,居然一直没有出现。
我说,刚才你有看到车光从对面打来吗?
女朋友说,哪有,什么光?
我说,哦,没事。
话音刚落,对面的远光又像箭一样的射过来,我心里一阵嘀咕,不耐烦的又拨动了双闪,光忽然又消失不见了,车也消失不见了。
我有点害怕。
像刚要热爆的汽油桶忽然又冷到了极点。
我问女朋友,你看到了吗?
女朋友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说话,觉得大概是自己累了,又打开了远光灯,向远方照去,眯着眼睛想看个清楚,究竟是谁在搞怪。
我们正前方,三十米远的地方,居然有一辆行驶着的破旧的蓝鸟。
我的后背猛的凉了一下,左手握紧了方向盘,喉咙发闷,说不出声来。
蓝鸟安静的在三十米的地方虚无缥缈的行驶着,尾灯没亮,只有远光的灯光模糊的照着,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条公路上,什么时候在我们的前边,我居然完全不知道。
那辆车,好像在哪里见过。
忽然,对面一阵双闪,急促有力。
我急忙切成近光,对面的光也消失不见。
脖颈发麻,手也跟着僵硬,血液好像都不会流动了一样。
嗖的一下,一辆车逆向而去。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辆破旧的蓝鸟。
心想,落荒而逃吗?
我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另一只手也抓紧了方向盘,手指慢慢的拨动拨杆,切成远光,三十米开外,那辆破旧的蓝鸟消失不见了。
那一瞬间,好像时间也在以同样的车速前行,我们相对静止。
我对女朋友说,你有看到一辆蓝鸟一直在我们前面吗?
女朋友有点不耐烦,说,前面?不是一直在后边跟着我们吗?
后背从颈椎到腰椎打了麻药一样顺延,药效还没开始,又像长了刺,戳破了结冰的皮肤,透出冰冷的恐惧。
我想看一眼后视镜,可是我不敢。
我说,什么时候?
女朋友说,就在我刚才问你还有多久到的时候,那车就在后边跟着,我在后视镜里都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灯好像都没开,真是什么人都有,现在又不知道哪去了。
我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后视镜,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二十秒后,我又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后视镜,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说,别着急,一会就到你家了。
女朋友说,我家?我们刚刚才从我家出来,回你家才是。
2
我望了一眼前方,一个指示的路牌都没有。
五号公路,因为刚刚通车,指示的标志都没有来得及挂吗?
我急切的想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可是我又恐惧,恐惧的是不论怎样,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人是错误的,一条路,一个方向行驶,只会有一个终点。
如果前一秒的恐惧来自虚无缥缈,这一秒的恐惧更像是遗忘,那么下一秒呢,下一秒的恐惧是不是不可预知的恐惧。
我拼命的在回忆里寻找着什么线索,又拼命的想找到一些能让我冷静下来的东西。
三秒过后,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五秒过后,我的脑海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十秒过后,我想到了手机,想到手机里的地图。
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在中控摸索着手机,残存的记忆里,手机就应该在那里,我摸到了手刹拉杆,慢慢又向前,应该就在手刹前面不远的位置。
摸到了一只冰冷手,冷的吓人。
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那手把寒意瞬间传到了我的心房,又从心房泵到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寒意在血管里瞬间结冰。
女朋友大叫,你做什么啊,吓我一跳。
我方才意识到是摸到了她的手,急忙说,找我手机,你手怎么这么凉。
女朋友说,我肚子都要痛死了。能不凉吗!
我心想什么时候肚子痛,转口对她说,用开暖风吗?
女朋友生气的把头甩过去,说,不用。
我又伸过手去寻找着我的手机,手机还在,我拿到眼前,解锁,左上方三个字映入。
无服务。
3
我小时候胆子一直都很小,不敢一个人去漆黑的房间,推门到开灯的这短短几秒好像经历几个世纪那个漫长。
只有灯亮的那一刹那才会觉得安全,可是又怕那一刹那,忽然发现有什么本不该有的东西在屋子里,黑影,人影,老鼠或者一只猫。
关灯又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总是觉得这屋子里隐藏的东西在目送你离开一样。他们看着你的背影,你却不敢回头看他们一眼。
你打扰了他们片刻的安宁,他们也会给你些许的心悸。
我家小时候就有这样一间屋子,堆放着杂物,工具,经常我就被使唤去里边拿些东西,屋子里还有个套间,长时间上着锁,钥匙在门框的上边,我常常要经历了一种恐惧,去更深的恐惧里。
我现在就像是走了套间一样,深的可怕。
我想问问女朋友的手机有没有信号,可是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侧着身,对着窗外,马尾辫在后背上安静的以一种优美的曲线贴合着。
她的脸在车窗上倒映,抿着嘴巴,多少我是有些无奈又隐忍的,可是这么望着她,也会一点点忘记,她,闭着的眼直忽然睁开直勾勾的瞪着我。空洞无神,能吸收所有光芒的黑洞一样。
我毛骨悚然,所有的毛孔都炸开,汗毛直立,冷空气像发现决堤的入口一样急速而入。
咚咚,我听见心跳的声音。
咚咚,她又闭上眼睛抿着嘴巴安静的睡着。
我扭过头,脚还无意识的在刹车和油门之间悬空着,被施了法术一样,动弹不得。如果刚才真的一脚刹车踩下去,可能我们现在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今天晚上到底是这么了,我心里暗暗的骂着。
我明明记得是因为些鸡皮蒜末的小事她和我发脾气,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哭着说我对她的种种不好,她要回家,她想她妈妈了,收拾好行李就要一意孤行的做半夜的火车回家。
我拗不过她,开车送她回去,为了能早点到,我走了才通车的五号公路,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好像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她说我们在回我家的路上,我们已经到过她家又连夜返回了?
没有可能,没有连夜回来的必要,我想到了油表,每次回她家,油表会在四分之三的位置,到她家在二分之一的位置,回来的时候基本只有最后的四分之一。
这是两年来,几乎没有变过的事情。
如果我们已经在回我家的路上,油表应该少过二分之一了。
我看下油表,指针像是带我走进了小时候屋子里的套间,停了电,熄了灯,门又不知为何的上了锁。
油表,是满格的。
我加油,从不加满。
4
有那么一秒,我觉得我大概是死了,只是一个孤独的恋世的灵魂,不愿去深冷的地下,还驾驶在这条公路上。
有那么一秒,我想了很久,怎么证明自己还活着。
有那么一秒,我记得有人好像和我隐约在我耳边说过,千万别把油箱加满。
我想叫醒她,告诉她现在发生的一切,我怕是她疯了,或者是我疯了,要么就是我们一起疯了。
我想把车停在路边,安安静静的等着太阳升起,不管会发生什么,只要我们能活下去,活过今晚就好,至少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不会一惊一乍的,一脚刹车或者一脚油门,一个急转,我们自己是怎么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都不会知道。
可是我又偏偏想逃离这个地方,用最大的油门,最快的车速,逃逸这个夜晚,这条公路。
越是逃离,匪夷所思的事情越是发生。
不信命的人,才会感受到命运的支配。
我想到了种种可能,在我们粗制滥造的电影和故事里,也许我们已经死了,在一场车祸里,行驶的是灵魂,也许我吃了致幻药,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也许我们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大脑缺氧,忘了事情,也许我人格分裂了,身体里另一个我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想到死神,如果我死神,不停的惊吓别人,不停的制造幻觉,在别人的恐惧里吸收乐趣,一个个精心设计的游戏里,总有一天我会变得乏味,每个人都会惊悚,每个人都会恐惧,惊悚和恐惧都是大同小异,只有让人自欺欺人,让人自己吓自己把自己逼疯,才会千奇百怪的发生各式各样的情节,有的人疯了,踩着油门撞上了围栏,有的人疯了,自己一枪解决了自己,有的人疯了,就真的疯了,了绝自己的勇气都没来得及。
想到这里,我又多了一点勇气。
车厢里闪了一点光芒,我的手机亮了,我想是开到了有信号的地方,手机推送了消息,拿过手机,锁屏上微信的一条推送,我有一条消息发送失败,依旧没有信号,依旧无服务。
解锁,一条发给自己的信息。
“有一个,是假的。”
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也被完全吞噬,像黑屋子里摇曳的蜡烛,用尽了氧气,留下一缕青烟。
我狠狠的拍了下方向盘,后座上,传来一声猫叫。
5
那只猫一岁,死的时候一岁。
她哭了两天,吃了一顿饭,睡了不到十个小时。
那只猫,死于车祸。
那辆车,逃逸。
我呆呆的陪着她,不知道怎么安慰。
有那么一刹那,我希望用我的命去换那只猫。
她和那只猫以前经常坐在后座上,她从来不做副驾驶,副驾驶要系安全带,也不能陪她的猫玩耍,很多的时间里,我都这样在前边开着车,听他们在后边嬉戏打闹,那只猫就像刚才那样,喵的一叫。
她也会学着猫,喵的一叫。
那时候的车,显得比现在拥挤的多。
可后视镜里什么都看不到,我看了第三遍,又看了三遍。
手机里那条信息依然明晃晃的写着——有一个,是假的。
从上五号公路开始,遇到了不明来路的车,不知道是离家还是回家的路上,没有信号的手机,莫名加满的油箱,自己给自己奇怪的留言,还有那一声死去的猫叫。
有一个,是假的。
我的脑子像发动机一样急速的旋转,如果这是一个答案的条件的话,所有已知的条件都应该有隐藏的联系,逆向或者正推,会有最终的结果。
有一个,是假的,其他的都是真的吗?
有一个,是假的,并不能否定肯定其他的真伪,可能只有一个是假的,也可能所有的都是假的。
这是逻辑的漩涡,更可怕。
所有的都可以否定,又没有关联,唯独给自己的留言,如果那一个假的是告诉自己“有一个,是假的”那么这个就是真的。
怎么能既说真的,又说假的。
认清表象的那一瞬间,理性全面崩塌。
有一个人,说了真话,又说了假话。
我真的害怕了。
6
这是个让人疯掉的游戏,不管猜对还是猜错,结局只有一个,看到的,想到了,全部都是被支配的恐惧。
我想抽颗烟,趁着我还有理智,最后的安安静静的抽一颗就好,以前总是下班把车停好,在车里抽一根烟,没人打扰我,没人指责我,听着广播或者音乐,靠在座位上,吞云吐雾。
上一分钟还在跟领导周旋跟同事应付,下一分钟又要甩掉疲惫,去倾听女朋友的琐碎,只有这一秒是我的,疲惫的,真实的,安静的。
不是为了心情不好,不是为了工作应酬,不是为了偷懒,只是安安静静的抽一根烟,抽十口二十口都好,抽到一半扔掉也好,抽要烟屁股呛嗓子也好。
这一分钟,是我的。
生活永远在像兜圈子,总是觉得在直线前进,越过一个里程又一个里程,其实不过是在一个圈子里跨栏,只是栏杆越来越高,我们越来越老。
等一下...
兜圈子,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的脑子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把所有的恐惧麻木都甩到一边。
五号公路。
这条新通车的五号公路,没有左转,是岔路的直行。
这次好像是真的,这次应该是真的,我激动的手心握出了汗。
我打了右转向,屏住了呼吸。
时间又和车速一样相对静止在我的思绪里,手在不自觉的发抖,脚在油门和刹车上空悬着。
一条右拐的岔路,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松出了那口气。
右转,一脚油门深踩到底,发动机嗡的加速转起,像逃逸星球引力的太空飞船一样,向远处驶去。
7
女朋友睁开眼睛,说,还没到吗?
我说,这次应该快了。
女朋友说,下次我说我回家你就拉着我,非要这么配合,要不就别哄我,上路了哄我又原路返回,油不花钱吗!
我说,你肚子疼吗?
女朋友说,肚子疼什么,快点回家吧,要累死了。
我拉住她的手,温热的。油表在四分之三的位置,指示的路牌被灯光打亮。
一切,都是真的。
我打开车窗,呼吸着空气,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美好。
女朋友叹了口气说,唉,明天五号了,它走了整一年了。
五号。
五号公路...
五号,公路。
五号!公路!
远处又打来刺眼的光灯,我看到了光里惊慌的自己。
小小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