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盯着摊在桌子前的书,一页一页慢慢翻过去,要么是盯着电脑的显示屏,一寸一寸慢慢滑动鼠标,眼睛开始僵硬,发酸,忘记了多久才眨一次眼睛。第一天晚上,头痛欲裂,书上的字像一颗颗碎石子涨满了脑袋,沉沉的,又是看了一个下午。从座位上站起来,满脑子的虚空,一股黑色的血冲到眼前,很想问问自己,这个时候自己是谁,站在哪里,抬头看见的是不是天,绿油油的是不是树叶。从小时候起,就体弱多病,跟看起来的大块头圆滚滚一点不相似,妈妈告诉说,从出生就在打点滴吃药,半夜里会发热,整夜整夜不睡觉,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那些不记得的日子。后来长大了,记忆中自己也是体弱多病,小学一年级就住在医生家里,医生家像每周五天要光顾的学校,学校变成了偶而才会踏进的医院。坐在冰凉的漆红色的长椅上盯着手上白色胶布粘上的针头,一年级就闻着灌进鼻子里的药水味念完的。阔别两个月的课堂,数学课进来一位陌生的数学老师,不认识数学老师,不知道数学课本学到了哪一页,第一次见面数学老师要抽查背乘法口诀,不知道乘法口诀在哪一个章节也不知道乘法口诀怎么背,却第二个被数学老师叫出去,“背吧”,嗫嚅着没有声音,头低到衣领里,双手互相掰扯着,“你是XXX吗?”“嗯”“那算了,你就不用背了,两个月没来上课吧?”“嗯”“你怎么了?”“生病”“好,那你回去吧”,一脸茫然却有松了一口气的惊险,同学更像是躲在母亲怀里大声啼哭不愿额头被针尖触碰的婴孩,是满脸沧桑瘦骨嶙峋褪色的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长满老茧的双手上暴露在外的黑色筋脉被透明胶皮管裹上的老人,而老师,老师是熟练用双手晃动柜台上每一瓶白色药片还能分门别类却解决不了自己这道难题的大夫。一年级毕业那天自己趴在教室里捂着脸默默流泪,仿佛做梦一样有人在背后说“你别怕,我们都留级来陪你了”,一直觉得这是梦境,那一天的傍晚空气是锈红色的,背影像二百度的近视眼看过去的朦胧,“你别怕,我们都留级来陪你了”这是谁说的?是她/他,还是自己?这是梦境吗?这个梦境在脑海里保留了将近二十年。
从小时候起,就体弱多病,那一年染上了咳疾,整天整天整夜整夜地咳嗽,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两天,像脆弱的泥娃娃,沾上一点水就要化掉,家里人拼命地保护着,还是拗不过喉咙里可怕的爆发,奶奶说“命都快没了”。怕闷,假期总住在舅妈家,舅妈家屋后一个小池塘,墨绿的水,看起来总是怪怪的,像是绿颜色里混上了泥浆,就是不干净。一个雨后的傍晚,踩着一脚的泥滑到池塘边,水也那么调皮,似乎能踩似乎不能踩,一脚扑上去,就那么闷头栽进池塘里,墨绿的水迅速淹没头顶,脚底还是虚空,双手不停地扑腾,喝了好几口池水,后来回味,自己曾经还保证过永远不会碰这池塘里的水。没有一个人,一根竹竿飘到手边,扑腾的双手触到竹竿的瞬间,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活着。扶着竹竿爬上来,湿淋淋的脚下又流成小溪,看看自己,看看小池塘,头也不回地上楼了。依旧体弱多病,却有爬上来的力气,浓厚的生的欲望。
不喜欢哭,孤僻,自卑。没有一个朋友,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角落里,漂亮的女班主任拒绝在发奖品时候把脸扭过来,变态的自尊心就要每次都能拿奖品。拒绝臣服已经得到全世界的女生,终于在一个晚上躲在卫生间里痛哭,还有一次是数学成绩倒数第一,窗外的风格外凉,吹在眼眶上,变成暖暖的。那一晚似乎没有月光,格外静谧安详,适合流眼泪。有了所有的孤僻,冷暴力、语言暴力终于入侵成功,也是一个晚上,从嘴唇周围,一圈一圈过敏的红色斑点,怕被老师看见紧紧捂住鼻子下面的半边脸,回到宿舍,对着镜子看见八十岁之后的自己,那张脸,分明是八十岁之后的自己。血液里一定都是毒素,站在阳光下手上都会长满红色斑点,几乎每个夜晚,对着灯看自己腿上开满红色花朵的皮肤,触目惊心,是唯一合适的词语。心情像过敏的皮肤,随时会绽放,随时会消失,绽放的时候奇痒难耐,消失的时刻总是好景不长。医生说,心理作用,长大了自然就好了,心情要好,都不用吃药。没有哭,没有倾诉,跟在爸爸后面去看医生,谁都不知道为什么需要心情好,谁都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
18岁高考那年,经常拿手机躲在操场院墙下给爸爸打电话,听着爸爸的声音,自己无声地流泪,最后眼睛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太阳穴突突地疼,“嗯!”回答完爸爸,挂上电话,擦干净眼角,阳光下的影子又是完整的了,和正常的一模一样。像那年站在七楼窗口前,对着书流泪一样,冰雪又硬又白。
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去经历,每一次,生命都完好如初。
读到一个26岁的美丽的女孩,她只活在了26岁,她聪慧、敏感,于是她无法放过自己,没有人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她追求完美,完整的自己,完美的灵魂,很小的时候,有人拿起沾着血的手指在她灵魂的纸上涂抹,她擦不去那种血的颜色,她一直在挣扎,一直在挣扎,她还是不能放过自己。林奕含,她就早早地走了。
心都要碎了。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小小的生命,脆弱的生命,在失望里挣扎,在绝望里挣扎。灵魂的一边和灵魂的另一边在拼命地拉扯,一边是忏悔,一边是救赎,死亡是救赎,活着才能忏悔,救赎是一劳永逸的,而忏悔是循环往复的,循环是灵魂不止一次的拉扯,而救赎,救赎是上帝,再也不会看见污浊的颜色,同样也看不见了颜色。要放过自己,生命是小小的,脆弱的,要学会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