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巷记

《镜花缘》

唐敖道:「如此,遵命。但小弟向聞無腸之人,食物皆直通過,此事可確?」多九公道:「老夫當日也因此說,費了許多工夫,方知其詳。原來他們未曾吃物,先找大解之處;若吃過再去大解,就如飲酒太過一般,登時下面就要還席。問其所以,才知吃下物去,腹中並不停留,一面吃了,隨即一直通過。所以他們但凡吃物,不肯大大方方,總是賊頭賊腦,躲躲藏藏,背人而食。」

咸涩的海风裹挟着异国特有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唐敖踩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忍不住用绢帕掩住口鼻。这无肠国的街市委实古怪,分明是正午时分,两侧商铺却门扉紧闭,檐角垂落的铜铃在穿堂风里叮当作响,倒像座空城。

"九公且看,"他扯住多九公深褐色的葛布衣袖,"这些楼宇怎生都在墙根处开暗门?"话音未落,街角忽闪出个灰衣男子,佝偻着背钻进某处门洞。那扇涂着朱漆的窄门"吱呀"合拢时,隐约泄出几缕蒸腾的热气。

多九公捻着花白胡须轻笑:"三十年前老夫初至此地,也如你这般惊诧。"他苍老的嗓音混着海浪声忽远忽近,"且随我来。"

转过三条幽巷,眼前豁然现出条逼仄暗街。两侧砖墙高逾三丈,投下青黑的阴影,墙根处蹲坐着数十人,个个捧着陶碗埋头猛啖。唐敖险些被浓烈的膻腥气呛出眼泪——羊脂混着虾酱的浊味在狭巷里发酵,裹着此起彼伏的吞咽声扑面而来。

"他们..."唐敖话音凝在喉头。但见最近的老妪正将整只烧鹅塞进口中,油光淋漓的双手颤抖着撕扯皮肉,脖颈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头颅都埋进食物的腹腔。碎骨渣滓顺着她开裂的嘴角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油花。

多九公拽着他退到巷口:"莫要惊动,这些人最忌被瞧见吃相。"话音未落,巷内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碗碟碎裂声。蹲坐的人群触电般跳起,陶罐、竹箸噼里啪啦摔作一团。方才的老妪踉跄着冲向墙角暗门,灰布裙下竟传来汩汩水声。

"这...这是何故?"唐敖瞠目结舌。

"你且细看。"多九公指向暗巷尽头。那里立着座八角亭台,二十余个白瓷便桶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此刻正有七八人宽衣解带,面红耳赤地踞坐其上。更奇的是,便桶下方凿着暗渠,浑浊秽物甫一坠落,便被湍急的水流冲入地下。

老学者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竟是三十年前的笔记:"当年我贿赂当地医师,方知此国子民肠胃异于常人。食物入口即穿肠过,若不及时排泄,顷刻间便要腹痛如绞。"他枯槁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你看这段——'剖验尸体,见食糜自喉至尻,竟无半点残留'。"

市集那头忽然传来铜锣声。原本冷清的街道仿佛被施了法术,商铺次第洞开,小贩们将蒸笼、烤架摆上街沿。唐敖注意到所有食材都切成碎末,肉糜裹着菜泥捏成丸子,在滚油里浮沉时,倒像千万只仓皇逃窜的眼珠。

"客官来碗过肠鲜?"摊主咧开满口黄牙,铁勺敲得陶碗叮当响,"精选河虾拌麸皮,保你吃完神清气爽!"话音未落,邻桌食客已捧着碗冲向巷口,腰带还未系紧,又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抢了他的座位。

归舟时斜阳正坠入海平面,唐敖望着甲板上堆积的异域货物,忽觉袖中多出个物什——是包用芭蕉叶裹着的肉丸子,想来是暗巷里被人慌乱间塞进来的。多九公倚在桅杆旁轻笑:"留着吧,这吃食在他们那可是稀罕物。毕竟..."老学者望着渐远的港口,那里正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谁愿意承认自己活得像条漏水的皮囊呢?"

浪涛声里,唐敖恍惚又看见那些佝偻的背影。他们在暗巷中吞咽的何止是食物,分明是把生而为人的窘迫,就着腥膻与羞耻,囫囵吞进永远填不满的躯壳。

暮色染红檐角时,整座港城忽然活了过来。唐敖倚在客栈雕花窗前,看着白日紧闭的楼阁次第亮起红珊瑚灯笼。那些佝偻着背的影子映在绡纱上,竟都成了仪态万方的剪影——饮酒的、抚琴的、对弈的,仿佛白昼的狼狈不过是场噩梦。

"九公,他们在窗纱后当真..."话音未落,铜锣声破空而来。多九公手中茶盏一晃,碧螺春泼在《海国异志》手稿上,洇湿了"子时三刻"四个小楷。

长街突然涌出无数人影,素色长袍在夜风里翻飞如蝶翼。唐敖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搡着前行,直到撞见那座青铜浇铸的巍峨建筑——十二根盘龙柱撑起琉璃穹顶,地面密布着蜂窝状的玉白孔洞,每个孔洞上方都垂着金丝幔帐。

"此乃净垢殿。"多九公的声音在鼎沸人声中几不可闻,"每日此时..."

雷鸣般的轰响淹没了后半句。唐敖脚底传来剧烈震动,汩汩水声自地心深处翻涌而上。他惊恐地发现所有孔洞开始喷涌清泉,带着咸腥气息的水流瞬间漫过脚踝。人群爆发出欢呼,那些白日里躲躲藏藏的面孔,此刻竟庄严如祭司,任由水流冲开衣带。

"快解裤带!"斜里伸来枯瘦的手,是某个眼窝深陷的老者。他脖颈青紫的血管在薄皮下跳动:"第一次来净垢殿?错过圣泉冲洗,肠子要烂成棉絮的!"

唐敖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青铜壁。透过翻飞的金丝幔,他看见白须祭司站在高处挥舞鲛绡旗。当旗角第三次扫过月轮时,人群突然集体下蹲,此起彼伏的排泄声竟与泉涌节奏完美契合。水流裹挟着秽物旋转成漩涡,在琉璃地板上绘出诡异的曼陀罗图腾。

"这不是净身仪式。"多九公拽着他逆流而退,"是他们在借水力冲走羞耻。"

暗巷深处传来破碎的呜咽。白日见过的灰衣少年蜷在墙角,脚边散落着啃噬过半的羊腿。他机械地将食物塞进喉咙,泪水却比吞咽更快地坠落:"阿姐要被献祭给圣泉了...就因为她吃得慢..."

少年突然剧烈抽搐,尚未消化的肉块混合着胆汁喷溅在砖墙上。唐敖惊恐地发现呕吐物里躺着完整的虾仁——这些宣称食物直通而过的人,原来连咀嚼都成了禁忌。

"别看!"多九公用广袖挡住他视线,"二十年前他们就开始服用凝肠散了,那药能让食物暂留半个时辰。"老学者从少年腰间摸出个锡盒,里面朱红药丸泛着诡异磷光,"你猜这药方是谁散播的?"

净垢殿方向忽然钟鼓齐鸣,青铜穹顶在月色下泛着青黑幽光。唐敖想起日间见过的八角便亭,那些精妙的水道机关,此刻想来分明是精心设计的囚笼——既能监控子民排泄次数,又能借水力将耻辱冲成神圣图腾。

归航那夜暴雨倾盆。唐敖取出芭蕉叶包裹的肉丸,发现霉斑已在雪白表面织出青灰蛛网。多九公对着烛火修补被茶渍毁损的手稿,忽然轻叹:"你可曾想过,他们或许比我们活得坦诚?"

惊雷劈开海天之际,唐敖仿佛看见无数无肠国人站在甲板上。他们不再佝偻,不再藏匿,暴雨冲刷着那些永远填不满的躯体,露出内里空荡荡的、闪着磷光的灵魂。

铜漏指向寅时三刻,唐敖在腐潮味中惊醒。客栈地板缝隙里渗着暗红液体,像极了昨日净垢殿中的漩涡图腾。多九公的床榻空着,青布包袱里那卷《海国异志》摊在案头,朱砂批注在月光下如血痕蜿蜒:"凝肠散配方:砒霜二分,罂粟壳四钱……"

暗巷深处传来断续的敲击声。

七十六枚青铜铆钉封死的木门前,灰衣少年正用陶片刮蹭门缝。腐坏的鲱鱼干气味从门内溢出,唐敖认出这是那日呕吐的少年。"他们在用食物酿酒,"少年瞳孔里跃动着野火,"喝了就能看见肠子真实的模样。"

门轴吱嘎作响的刹那,海啸般的酸腐气浪几乎将人掀翻。三百口陶瓮在幽光中陈列如军阵,瓮口探出的不是酒曲,而是蠕动着的、半透明的肠衣。少年舀起一瓢猩红液体,肠衣碎片在黏浆里沉浮如婴儿的胎膜。

"这才是我们的真相。"少年脖颈浮现吞咽凝肠散留下的青斑,喉结滚动时发出空腔共鸣般的声响,"祭司把初生儿的肠子泡在药酒里,供奉给所谓圣泉……"

净垢殿方向突然火光冲天。少年腰间的鲛鱼皮水囊炸开,飞溅的液体在地面灼烧出焦黑孔洞——那根本不是酒,是提炼过的凝肠散原浆。唐敖拽着少年狂奔时,听见背后传来瓮群爆裂的闷响,仿佛千万个婴儿在同时啼哭。

火光照亮了青铜穹顶上的秘密。十二根盘龙柱的龙睛原是琉璃透镜,此刻将火光聚焦成利箭,直刺殿中央的黄金便椅。唐敖终于看清那所谓的圣泉源头——三百六十五道铜管从便椅下方延伸出去,管壁附着经年累月的秽垢,在高温中蒸腾起斑斓毒雾。

"快看水流!"多九公的声音自殿梁传来。老学者倒悬在藻井浮雕间,手中罗盘指针疯转。顺着他的嘶吼望去,唐敖发现地面积水正违背常理地逆流,裹挟着燃烧的凝肠散原浆涌向八方街巷。

灰衣少年突然跪地大笑,撕开衣襟露出腹腔狰狞的缝合线:"他们说我阿姐的肠子太慢,可你们知道祭司的肠子什么样吗?"他掏出个玛瑙盒,里面蜷缩着一段泛着金属光泽的脏器,"金丝编的!根本装不下真实!"

整座城池开始坍缩。唐敖在逃亡中踩到某种柔软的条状物,低头竟是无数纠缠的肠衣,像褪下的蛇皮铺满长街。佩戴黄金面具的祭司们从塔楼坠落,他们的华服在风中鼓胀如气球,破裂时迸射出金粉与血雾。

海船启碇时,多九公将凝肠散药方折成纸船放入浪中。唐敖怀里的玛瑙盒渗出青黑汁液,渗入船舷木纹,长出菌丝般的银色脉络。老学者忽然指着东南海域惊呼——本该是礁石群的位置,竟漂浮着连绵数里的珍珠色物质,在月光下随着潮汐收缩舒展。

"是肠膜。"多九公的罗盘坠入深海,"无肠国人的先祖,或许本就是某种蜕壳生物。"

黎明咬破海平线时,唐敖最后一次回望。那些他曾以为的亭台楼阁,此刻在晨雾中显露出真实轮廓:无数叠加的便桶构筑成塔,交错的排水管编织为桥,而最高处的净垢殿穹顶,不过是个倒扣的黄金溺器。

玛瑙盒里的缝合线开始溶解。唐敖忽然明了,这趟航程记录的从来不是异国,而是照见众生本相的铜镜。当海风卷起《海国异志》的残页,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浪花里扭曲拉长,仿佛一段永远寻不到出口的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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