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梦.盗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高一的课堂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所有其实只是一场梦。阳光照得你脸皱成一团,你告诉同桌,说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同桌笑你白痴,让你好好听课。你发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切都充满着希望……”高远坐在北京高档写字楼中自己的办公室里,第无数次在微博上看到这段文字,他又一次鄙夷地哼了一句“无聊”。

高远今年28岁,已经是北京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的老板,他真的不明白,这么无聊的文字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转发。然而,他更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这段文字每次出现,都会如此吸引自己的注意。高一,他可不想再经历一遍所谓人生最苦的三年,虽然他当年也并不曾刻苦学习,总之他才不要回到那些日子。他现在就很好,有钱、有地位、有大把的美女,他认为自己当下拥有的就是最好的。

同样在北京,一家郊区的小医院里,同样28岁的郑伟,用仅有的一只右手,翻看着过期报纸上的同一段文字,他是那样恋恋不舍,如果真的那样该多好。

郑伟本来在北京一家日企当操作工,但由于工作中操作不当,砸断了左手,不仅丢了工作,还得不到任何赔偿。赶快养好伤,回到农村老家,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12年前,高远和郑伟同时进入一所县重点高中就读。高远的老爸是副县长,因此尽管成绩差,依然进了重点班;郑伟虽然出身普通农民家庭,但由于学习成绩优秀,也考入了重点班,并且身兼班长和学习委员双重职务。

郑伟学习非常刻苦,平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高远的睡眠时间也不多,因为他痴迷于网络游戏。校长、老师都很喜欢郑伟,因为他是个好苗子;当然,他们对高远也很好,因为他有个好爸爸。

但是,高远看不起郑伟的寒酸劲儿,郑伟也看不起高远的纨绔劲儿。高中三年,每当公布考试成绩的时候,就是郑伟嘲笑高远的时候;而每当举办各种聚会的时候,也是高远讽刺郑伟的最佳时机。

终于到了高考见真章的时候,郑伟毫不犹豫地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实力;高远也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因为他相信老爸的实力。总之,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去北京上大学的是高远。

那一年,高远的高考成绩是240分,郑伟的是650分。然而,经过高远那个当副县长的老爸一番偷梁换柱之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发到了高远手上。

于是,高远风风光光地搭飞机去北京念书,虽然他每天在宿舍玩游戏,但凭着老爸的经济支持,仍顺利拿到了本科证书。一毕业,老爸就给他在北京三环以内,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这时,高远的兴趣已经从网络游戏变成了女人,找的女人多了,需要的房子也就多了,于是他又跟老爸要钱买了第二套、第三套房子……

当然,高远并不傻,他买的房子房本都是自己名字,每个女人失宠之后,都只有净身出户的份。而且高远命好,就在他尽情玩乐的过程中,北京的房价是打着滚地涨。当高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千万富翁,并且也发现了炒房这条财路。

在高远去北京上学的同时,郑伟也坐长途汽车去了北京,并开始在日企当操作工。他本想补习一年再考,可是家里的条件实在没有办法再供他一年了,他也知道上大学可以申请贷款,补习却不能……

出事那天,郑伟在工作的时候发现机器不对劲,便按了暂停键,趴在机器上埋头修理。班长走过来看到机器处在暂停的位置,以为又有工人偷懒,连看都没看就打开了按键,一吨重的机器部件就这么砸在了郑伟的左手上。

几个工友赶忙将郑伟送到医院救治,谁知刚做完截肢手术,郑伟就被告知,这起事故是由于他自己操作不当造成的,公司不承担任何责任。也有同事为他报不平,可公司给出的理由是:操作规程明确要求,当机器出现故障需要修理时,应该按停止键,让机器完全停止运行,而不是按暂停键,这样其他人不清楚情况,就有可能去开机器。

总之,郑伟失去了一只左手、一份工作,还把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到了医院里,他只能一无所有地回农村老家去,开始一种他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生活……


“差生上课睡觉,好学生也上课睡觉,我这老师是没法当了!”高一一班班主任张老师暴怒的声音,将高远和郑伟同时惊醒。高远使劲揉揉眼睛,莫名其妙地盯着张老师看,张老师被他看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问他:“昨天又在网吧泡到几点?还做梦打怪呢吧?”一句话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高远只好低下头看着被口水浸湿的课本。

郑伟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张老师,张老师从来没骂过郑伟,可今天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也骂道:“你这好学生是怎么当的?晚上不睡觉看书,白天上课补觉,那你还来学校干什么?在家自学得了!”郑伟愣了愣,也赶紧低头看书,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之后的高中生活里,郑伟仍然努力学习,高远也照样沉溺于游戏。直到高二结束,郑伟突然决定休学一年去城里打工,老师们虽然觉得可惜,但是都知道他家条件差,也没有办法挽留,只好随他了。

而对这件事情最为震惊的是高远,他对高一的那场梦始终耿耿于怀,现在郑伟的行为更加深了他的疑虑。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何况那不过是一场梦,实在没必要让他这个副县长家的大少爷多虑。再说了,能考上大学的又不止郑伟一个,只要他老爸大权在握,换谁的不是换。

转眼就到了高考,高远果然还是240分,而且这一年考到大城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还都是教育系统的子弟,他老爸自然不好下手,折腾了半天才把高远安排到本省的一所二类大学。

高远说什么都不愿意,跟老爸闹着要补习一年,无论如何得上北京的重点大学。所谓“知子莫若父”,打死高副县长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这个志气,于是还是强行将高远送到了这所二类大学。

说来也怪,别看这所学校档次不高,偏偏有一股正气,不管高远的老爸怎么花钱送礼,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就是不给发毕业证。结果,高远在省城混了四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等着老爸安排工作。可是,他要能力没能力、要学历没学历,纵然老爸有权势在手,也不是说安排就能安排的。

这时,高远突然想到了炒房这条路也许行得通,又跟老爸闹着要去北京发展。高副县长一看,既然在身边不好安排,倒不如给孩子拿点钱,让他到大城市去碰碰运气,就答应了下来。

有钱人办事就是痛快,没过几天,高远就坐上了北上的动车。当他正坐在头等舱里,憧憬着自己成为大老板后的风光模样时,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撞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远清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一只左手已经没了,老爸泪流满面地坐在身边,哽咽着说:“孩子,没事,回家,爸养活你一辈子。”病房里还有很多人,医生、护士不停地跑来跑去,门口堵满了各路记者,原来是他所乘坐的动车发生了事故。高远用仅有的一只右手捶着自己的脑袋骂道:“白痴!不是应该坐飞机的吗,图什么新鲜……”

郑伟去城里打了一年工后,按时回到学校,直接投入了紧张的高三冲刺阶段。一方面由于基础扎实,另一方面,郑伟打工的那一年也没有放弃复习,因此,他仍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并顺利地申请到了助学贷款。

在大学四年里,郑伟依然名列前茅,学校决定保送他上研究生。可出乎意料的是,郑伟居然果断地拒绝了,老师和同学们都想不通,只有郑伟自己心里最明白——他的生命只有一半了,他不能全部浪费在学校里,他要赶紧出去工作,为苦了一辈子的父母攒点养老钱……


郑伟拖着残疾的身体,一贫如洗地来到火车站,他只买了一张站台票就蹭到了回乡的列车上。上车之后,郑伟找了一个三人坐,把那份写着“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高一的课堂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所有其实只是一场梦。阳光照得你脸皱成一团,你告诉同桌,说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同桌笑你白痴,让你好好听课。你发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切都充满着希望……”的过期报纸一铺,就钻到座位底下睡觉去了。

现在的郑伟是绝望的,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大脑一片空白,可是报纸上的那段话,却不停地在那片空白中飘来飘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愿意用一半的寿命,来换取报纸上的这段经历吗?”“我愿意!我愿意……”郑伟声嘶力竭地做出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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