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梦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这是在哪?

意识迷离,眼前光线一片昏暗,粗糙的水泥房间大片稀碎,陈设的家具也是破败不堪,她此时躺在床上有些莫名。

缓缓挪到床边,穿上拖鞋,她站起身来走到客厅,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客厅里的景象也一片狼藉,各种抽屉、盒子里的杂物散落四处。

此时观察四周,家里的门都已经被推倒在地,家里的布局明显出現不同,这诡异的情况令她迷惑,随即一种被抛弃的恐慌从心中弥漫升起。

这里是怎么了……这里是哪……?

“妈——”她尝试大声呼唤,空间中唯有她的呼唤在寂静里回荡。

她穿得很单薄,只有一件上衣和短裤,微风从门栋中穿堂而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打开衣柜,确实空无一物,翻遍家里的每一处角落,地上除了没用的办公学习用品就是冗杂的电线电器,同时,床上没有被子,甚至连床单都没有。

她此时虽然不饿,但对于一无所有的境地而言,她没有一点继续待在这里的底气,双手怀抱着走出门去,门外径直连接的街道更是彰显了这萧瑟破败的场景。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有一点头绪,整座城市如同经历战火后,失落的空寂,惨灰色的城市感染了这块世界的天空,她行走在这毫无生气的街头,地标鲜明的指路牌带给她的只有迷失的疑惑。

这街口的飓风更是剧烈,她在寒风中极力蜷缩身体,努力依靠体温来温暖自己的同时继续向前,踏过这条路口,风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冷得有些受不了,战栗着躲进一旁商店的柜台之后,但地面的冰冷和桌角的坚硬并没有让寒意驱散。

我是不是要冻死了?

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整个人倚在柜台下的木板,空间虽然有效阻挡了大部分寒风,但她依旧在瑟瑟发抖。

意识似乎脱离开来,她与世界越来越远,终于,她无法忍受这越发刺骨的冰冷与孤寂,十分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寒风从大开的窗户涌进来,被子早就不在身上,下意识的虚抓并没有抓到被她踢到墙角的被子,这才迫使她被冻醒。

她打开枕边的手机,此时是五点四十,这个数字让她稍稍宽心,还能多睡一会。

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躲回被窝里,尚存的暖意让她安心地咧起嘴角微笑起来,伴随着温暖逐渐再度沉浸于这宝贵的熟睡之中。

“妮子?”

“妮子!起床了!”母亲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知道了……妈……”她伸出被窝把手搭在额头上,酸痛感让她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哎呦……你这孩子,开一晚上窗户不关,你不冷啊?”母亲走到床头,纱窗和窗户响亮的推拉声响起,“都缩成一团了,不知道关窗户,是不是傻?”

她睁开眼睛,蒙蒙亮的白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屋子,母亲站在床前催促:“快起来,几点了都。”

“马上起……”她坐起身子,头昏脑涨地发懵,望着身上的被子,疲惫地完全不想掀开。

母亲迈着大步走出房间,她点亮手机一看,已经六点半了。

身体机械地自行启动,这周每天早上的习以为常已经被迫到十分钟内处理完的内务,等到她缓过神来,不知怎的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门前的沙发上了,心里似乎憋着一口气,频频喘息也不能够释然,无奈沉重叹息一声后站起身来,抚上门把手,回头对站在中庭哈欠的母亲道:

“我走啦。”

“哈……嗯。”母亲也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门框上,“到了学校好好学习,有什么需要跟家里头说。”

“好……”

夏天是个天气非常多变的季节,她并不是很喜欢,宁愿永远处于始终寒冷的至冬,也不想处于时而因为太阳的燥热时而因为梅雨的阴冷的夏天。

不过好在,今天是个阴雨天,校服内的衣物填充得当,小雨中的阵阵微风吹得倒是令人舒爽。

她撑开伞,走进这连绵小雨中。

学校近在咫尺,准确来说,是父母在这里租的房子离学校近在咫尺,这出门不满一百米的距离相比以前坐公交车的漫长路途缺少了许多旅程的意义,这个结果在她与父母之间的极力抗辩中也没能改变,这种更为简单直率的生活路程让她有些窒息。

说实话,这么早去学校,美名其曰是早读,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怎样的,她不清楚,反正她是一早交了作业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直到班主任进班查早读为止。

她当然有上进心,但是清晨老师的话语宛如带有魔力,如同书里的哈利波特,不过老师显然是更为强大的魔法师,不需要魔杖就能让她昏睡过去,而且是很严谨地先昏再睡,她明明记得前一秒她还在听课,下一秒就因为失重突然惊醒,就是这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真正有精力听课时,整个上午就已经过去了一半。

课堂很活跃,前排的学生们正在和老师积极地互动,而像她一样的平庸者则是默默做着笔记,偶尔与身旁人闲聊一些琐碎的事,就在这种不能说是劳逸结合的听课状态中荒废了一整天。

她同意了学校日常的晚自习,关于这一点,她自认为学校还是蛮好的,至少与其他那些美其名曰“自愿”的学校相比,这种让人真正自由抉择是否留校就更为人性化、更为效率。至于作业,也不知道怎么完成的,至少她完成作业的方式就是将白天倒进脑袋里的知识再原模原样地倒进作业里,让它自然而然填满整本书的空缺,知识无法顾及到的,手机和同学则是更为直率的资源,晚自习的结束铃声响起时,她再背着自己额外安排的 “加餐”返回自己那近在咫尺的“家”。

这是她的日常,是他们形变体不变的统一的日常。

她奔波于学校的课桌和家里床前的小桌之间,移动也只是为了坐上另一个无比熟悉的座椅。

那些习题册并没有写多少,在暖色的台灯下,注意力集中又分散到写了不到一页的习题,一抬头看时间,已过了十二点。

关掉台灯,径直从椅子向右倒向自己的床铺,一点一点蛄蛹进没叠的被窝,吃力翻过身将被子卷在身上。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打在书桌上,玻璃制的桌面反射出一片椭圆的弧光,明月的一角被那月亮本身的光芒替代在桌面摞起的教材试卷上,一桌面的场景令她想起了某个明信片里的雪山。

这辈子怕是都无福消受了。她这样想着,带着依旧活跃的思绪强行闭上眼睛,等待着困意自然而然地降临。

身体似乎并不是很接受,这张床是那样令人不适,但却是她迄今为止躺过的所有床中最舒服的。侧身面对墙面坚硬的坚实令入睡前的过程舒适了很多,她再次往角落蜷了蜷身子,将头往被窝里又埋了一些,直到睁眼后也一片漆黑,这才将最舒服的睡觉姿态才调整好。

活跃的思绪逐渐在黑暗中隐去,那股平静和安心正在一点点蔓延,体感也逐渐钝化,只剩下能够感受到的平稳呼吸。

黑暗是那样温馨,拥抱住她整个人后似乎也不愿离开,长久的平和中,却突然像一块布被揭开,突如其来的微凉让她惊醒,面前陌生的木质柜板让她心生疑惑。

“哎呀……闺女,你怎么在这种悲凉地方睡觉啊?”一个她从未听过的慈祥妇女的声音响起,“快出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转过身,柜台外蹲着一名穿着严实的老太太正向她伸出手。

“啊……?”她不明所以,但依旧接过那双手,任由其帮助自己从柜台下面钻出来。

“这下面多脏啊……哎呦……闺女呀……在这里你穿这么少啊?”老太太一面俯身拍着女孩身上的灰尘,一面对一旁说道:“老头子,把你那袄子给这闺女披上,你看给这孩子冻得,全身发凉。”

“你这老太婆,为什么是我脱。”柜台外的老爷子不是很情愿,但还是将身上的棉袄脱了下来。

“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太太毫不客气地从老爷子手中接过棉袄,“你身体那么硬朗,我们娘俩能有你抗冻?”随后将棉袄抖了抖,递给她,“闺女,穿上先,这里冷。”

“嗯……不用了……我不是很冷……”她连连摆手拒绝着。

“听话。”老太太强硬地将棉袄往她怀里一塞,“这里头风不是很大,外头风大,冷,走一会你就冻得受不了了,听话,穿上。”

她不好再拒绝,默默接来过长棉袄穿上,棉袄内还存有老爷子的体温,她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流入身体,整个人舒坦得酥软下来。

“暖和吧。”老太太亲切地将她牵出柜台,“这么好看的闺女,怎么一个人躺在这个地方,你的爸爸妈妈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哪,我就是睡了一觉。”

话音刚落,她猛然一顿:自己不是在睡觉吗?

这里是梦?!

思绪刚落下来,她便剧烈一抖地苏醒,眼前那座“雪山”依旧洁亮无瑕,窗户大开,淡粉色的窗帘正被那汹涌的晚风吹得鼓圆,凌晨有些寒凉的风从窗帘下溜进房间,其温度与被窝巧妙形成了舒适的平衡,她正侧躺在自己熟悉的那张床上,裹着不算厚的被子安安稳稳地处于一个睡觉的姿势中。

是梦吗……?

她突然惊醒,困意全无,半边身子被压迫得酥麻,抱怨起来,她调整了一下,平躺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又低头去看墙上的时钟。

才一点多,夜还长着。

她长舒一口气,再度掖紧了被子,重新闭上眼睛。

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那始终伴随夜色的困意重新席卷而来,如同柔和的丝绸一般缠身而上,这些黑色的丝绸很快将她的身体团团卷起,清晰地与世界形成隔阂后,眼前的漆黑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凉风吹拂着,她重新环视四周,两位老人已经不见了,但是身上依旧披着老爷子的棉袄。

她走出门户,席地的飓风依旧清晰可见,她迷茫地在这清冷的蓝调中环顾四周,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

“哎呦……闺女呀……你咋在这呢?”老太太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刚刚去哪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听到这话,她发觉又回到梦中,眼看世界又要梦幻地解离出去,她屏息凝神尽力去具象化眼前世界的一切,并控制着那即将再度突破黑暗构筑出的障壁意识,重新躺回那份柔和之中,好在,这次并没有从梦中醒来。

她扭头看去,两个老人步伐急促地跑到了她面前,老太太抚摸她的身子再次上下打量,而后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你这孩子,这里方圆几百里什么都没有,你要是走丢了,怕是没人能再找到你了,走吧,孩子。”

说罢,两位老人就招呼着她跟上。

“嗯……等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她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对于前方依旧有些担心。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老爷子此时微笑着回头:“慈原,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随后他向她靠过来,轻轻牵住她的手:“快来,我们离那里没有多远。”

她并没有反抗,相反,他们的温柔让她本能地顺从起来,尽管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就这么随便跟着陌生人走,更何况是对于现代社会而言更具有隐患的老年人……

虽然很不愿这么想——

三人沿着破败的街道一直往前,空中尘埃清晰可见的飓风遮挡着远方视野,就这样走了好一会,直到两边的建筑如同被飓风碾作齑粉一般逐渐消失,这汹涌的大风也逐渐平静下来,世界突然豁然开朗,三人面前是一处水面,遥遥不可见其彼岸的波澜不惊。

太阳此时才蒙蒙亮,从地平线露出浅浅的圆弧,血红的黎明逐渐铺满静谧幽蓝的水面,随后就是那闪烁着金光的波光粼粼。

“这是……慈原?”她小心靠近水边,蹲下身去,用手摆了摆岸边清澈透底的水面,那股清凉的清爽沾染了她的双手。

“过了这片湖就是了。”老爷子将手挡在眼皮上方,望着正在冉冉升起的旭日,“老婆子,还没弄好吗?”

“哎呦……催啥催,这不正在弄着呢么。”老太太抬手对着空中卷动,做着缠丝一般的动作,“你说得倒还松快,有杵那干瞪眼的功夫,还不快些来帮忙?”

“嗨咻……”老爷子嘘了口气,“这不来了嘛……”

“哼……没眼色,不说你不动。”老太太似乎经常奚落老爷子,而老爷子也只是笑笑不会顶嘴,不过二人时有的拌嘴,反而令她感到有些亲切。

她低头望了望脚,想着既然只穿了拖鞋,不如直接踩进水里舒服舒服,毕竟好久都没有这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这时候不体验体验,可太可惜了。

随后她想都没想就一脚踏进了湖水,刺骨的冰凉在迅速浸没她的脚踝后迅速从小腿爬上了身体,她本能地缩回了脚,嘶嘶跳着向后退去,头皮发麻、难以置信地回味着刚刚湖水没过脚踝的感觉。

“哈哈哈……丫头。”两位老人自然是将这一幕看到了眼里,老爷子露出两排洁亮的牙齿笑着,“这会可是冬季,也不在南方,湖水可是凉得很啊。”

老爷子的调侃这回并没有得到老太太的奚落,反而她也是笑着低声拍了老爷子一巴掌:“行啦,赶紧带闺女上家里烤火去,你还笑人家。”

“你不也笑了吗。”老爷子仍旧带着笑意回复老太太。

“要你管。”

她用脚在另一条小腿上蹭了蹭,让温度在两条腿之间平衡,她径直坐到湖岸的沙地,怀抱双腿欣赏着远处太阳升起的情景。

虽然她在冬天的日常起得比太阳还早,按理来说已经见过无数次天蒙蒙亮到白昼晴空的景象,但真正见到太阳升起还是头一次。

真是遗憾,人们住在偌大的城市中,按理来说生活质量远高于边远地区,竟是很少人连陪伴数十年太阳的东升西落都没见过,那些如同森罗万象般的高楼大厦,竟莫名像光秃秃的井壁,而人们也似井底之蛙只能看到头顶的太阳,无法见到那东升西落时太阳朝气蓬勃的血红。

想到这她有些郁闷地换作盘坐的姿势,单手托腮,怔怔盯着那越发崭露头角的朝阳。

“欸,闺女,想啥呢?”老太太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她径直仰头去看老太太的脸,后者那倒悬于视野的面孔在橙色的晨光中倍显温馨:“我们该走了。”

“过湖吗?”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细沙,“怎么过啊?”

老太太笑而不语,指了指一旁的湖岸。

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看去,老爷子此时正推着一朵巨大的云到水面上,他抓着云朵站稳后,对着她们二人挥动手臂:“走啦!老婆子!丫头!”

“这……这什么啊……?”她完全想不通,一边被老太太推着一边指着那朵云开口询问。

“这是筋斗云。”老爷子有些得意地为她介绍,“没错,就是当年孙大圣骑的那个,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她此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那个十万八千里等于地球一圈半的视频。

“别听你爷瞎说。”老太太将她推到了云朵面前,“我们是管它叫筋斗云不假,实际上就是一朵能载人的云,平平无奇。这老头子一天到晚净吹了,以前可带坏过不少小孩,闺女你可别被他带坏了。”

“谁瞎说?那些娃娃们我可教得好好的,倪巧不也是我教出来的?你成天可老稀罕那孩子了;还有小韵,你当宝贝似的宠着,就差放手里怕碎了,不也是我教出来的?”老爷子争辩着,随后又佯装恍然,“哦——我明白了,原来是不喜欢那两个孩子啊,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告他俩你不待见他们,让他们以后离你远远的!”

“去去去……行了吧你……”老太太难得甘拜下风,笑着摆手打断老爷子,“你看那俩孩子听你的不。”

“你看听不听。”

“行行行啦!可是让你逮到了,快上云,回家了。”

她双手撑住筋斗云,完全无法描述的、意外的柔软让她有一种随时会穿透云层栽进水里的错觉,随后她爬上筋斗云,往里头挪了挪,双脚挂在外头,这样洁白无瑕的云朵使她根本不敢把脚放进来,怕脏了云。

两位老人紧随其后,与她不同的是他们大大方方地将脚搁在了云上。

“走啦,老头子。”老太太一拍老爷子,随后望向有些窘迫的她,“怎么了吗?闺女。”

“嗯……没什么。”她犹豫再三,还是缩回脚将拖鞋取了下来,倒扣在筋斗云之上。

“嗨……”老太太笑着又一摆手,“云又不怕脏,你这孩子。”

“没事的。”她默默侧躺在筋斗云上,依旧面向着初升的太阳。

筋斗云缓缓催动,开始在湖面上滑行起来,速度并不是很快,逐渐吹起的微风伴随着升起一半的阳光拂在她的身体上。

这样的美好太过上瘾,她想在这朵云上躺一辈子。

嘿嘿……也未尝不可……她满足地慢慢闭上眼睛。

柔软的惬意席卷全身,令她那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无比的欢欣,每一次呼吸——那常常被她忽视的呼吸此时是那样醉人,每一口空气都是新鲜的,完全无法令人厌倦,空气的味道在每道呼吸间焕然一新。

太过醉人……

太过柔软……

太过温和……

太过……

“妮子……”

嗯……

“妮子!”

嗯……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中央是母亲那焦急的脸。

“妮子!”

“嗯……怎么了?我醒了,妈。”

“你这孩子……已经七点啦!”母亲显得尤为着急,“我都喊过你一遍了,结果你怎么没起呀?”

此时的睡意顿时全无,看了一眼表,六点五十五。

还来得及。

等到母亲匆忙进门时,她已经神速穿戴整齐,背着书包向外跑了。

“你不吃饭啦?!”母亲紧追两步。

“我路上买着吃!”她的声音从沉重的关门声后传来。

所幸,家在校门口,学校七点十分前到校的规矩是她在夺门而出几秒后才想起来的,着急的步伐一时间慢了下来。

啊……上次睡到五十……还是搬家前呢……

租房前的家离学校比较远,要坐地铁,所以睡到六点五十基本就等同于迟到了,也是那次放学回家,父母提出了租房的诉求,而那多睡十分钟的好处,也很快因为即将的高考化为乌有,变成了所谓的在校“早读”。

她走出单元门,七点的清晨已是阳光明媚,不算燥热的空气此时温暖得正好,望着头顶枝丫交错的蔚蓝天空,莫名想起了梦中那套“井底之蛙”理论。

她望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只有成群建筑头顶大片的微黄,太阳已经完全浮出地平线,但依旧隐藏在人们构筑的粗糙地平线之下。

人们将自己囚禁在了舒适的囚牢之中,短暂生存的痛苦变成了漫长生活的折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怕就是这个道理吧?

她叹了口气,向校门口旁的摊位走去,到教室时,是七点零五,班主任已经进班。

班主任与她对视一眼,她下意识点头,后者也点头回应,显然她的普通在老师看来完全属于安分的老实孩子,不像那些调皮捣蛋的差等生也不像那些精灵古怪的优等生,她平平无奇,受制于规则,并感到束缚,她并非全无学习的欲望,但是这过分循规蹈矩的生活把她、甚至是他们折磨得难以两全。

当她坐上学校的板凳后,再度感到了常伴其身的疲惫。

她怀念那个柔软得就要落水的云朵,她想念水平面上缓缓升起的炽热猩红。

“嗨呀?”同桌拍了拍她,“你看上去很累啊,没睡好吗?”

同桌便是她眼中古灵精怪好学生代表,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好像无论多坏的人,看到他都会觉得他如同天使治愈世人,她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够快乐得这么简单,他纯粹到从不说一句脏话,他的言语掺杂着幼儿园小朋友的幼稚和高中生理性的成熟,他纯粹到每个人都无法厌恶他。

她勉为其难地笑笑:“我不经常这样吗……?”

“是吗?”他的眼睛闪烁着明显不是教室灯光的反光,“但我总觉得昨天的你比今天更有活力欸。”

“错觉吧……”她将包挂在桌兜旁边,“也有可能是睡久了。”

“也对。”他摩挲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今天确实来得晚,平时我来的时候你都到了。”

“咳咳!”班主任沉重的提醒声传来,“李熠加!”

李熠加对她吐了吐舌头,摆弄着课本的抬起头来:“哎呀……这就读书啦,老师。”

“一大早就那么多话!”班主任的眉头紧皱。

她也跟着像模像样地摊开课本,没精打采地正要阅读,余光中李熠加正矮着脑袋俯在桌面上向她靠过来:“你看班主任佯装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她不动声色地再次抬眼,随后目光又落回课本:“你怎么看出来得她没生气?”

李熠加正回身子,一边佯装阅读一边嘴角微微张开了一条缝,有些模糊不清地回答:“你看眼睛都是敞开的,要真生气,不应该是矮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么。”

她听后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班主任眼睛小属实是全班人的笑料了。

“你也没放过她。”她撑着脑袋,随后打了个哈欠。

“呀……?你还是很困吗?我还寻思你今天晚来了一会就不会困了。”

她揉了揉眼睛,乏意更甚至,抬眼瞥了眼班主任的位置,准备偷睡:“我每天都很困……我要睡觉了……”

“好叭……”李熠加也看了看班主任,“她过来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嗯……谢谢……”她垂下脑袋,正对着课本微微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坐着睡完全不能抵达在家时的深度睡眠,并且班主任的游荡也总会让她突然惊醒,所以每当早读时,断断续续的睡眠反而让她更加疲惫。

终于撑到了早读铃响,得益于今天学校一大早要开教职工大会,跑操没能一如既往地进行,她抱臂窝在了书堆下,美美地继续补觉。

李熠加则是站起来不知去了哪里。

课间的小憩自然没能让她回到那朵柔软的云上,醒来时,依旧枕着坚硬而焖热的桌子。

“唉……”她无奈地从臂弯中抬起头来,代课老师已经开始上课了。

她没有任何想要听课的意思,面对高高砌起的书摞,暗自叹息着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也不知何时她再度陷入深眠,等到再度醒来,李熠加这节课出乎意料地没有坐到前面去,反而在座位上写着什么。

她有些迷糊地伸了个懒腰,从窗外光芒大绽的朦胧中望向认真写东西的李熠加,竟有些欣赏。

“嗯……”她坐起身来,精神了不少,“你这节课怎么没到前面去?”

“啊,你醒了。”李熠加抬头对她微笑了一下,随后看了一眼教室前的钟,“很准时。”

“什么……?”

话音刚落,铃声叮当响起,她诧异地望着李熠加再次站起身来,熟练地拿起桌上的课本,拎起板凳,一脸愉快地对她打了招呼:“我走啦。”

她此时才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教室前的钟表正好显示的是十点零五。

抹了抹眼睛,她朦胧地向前望去,物理老师一如既往和颜悦色地走上讲台,前方以李熠加为首的一众学习尖子正雀跃着与老师互动。原来如此。

新的一天。她叹息着翻出课本。

人嘛,终归都是劳碌的命,没有祖上累积的福德,哪怕是想躺都躺不下去。

作为睡觉以外的唯二消遣时光的方式,忍耐钻研的枯燥是她必修的课程。

时间熬着熬着也就熬走了,太阳会跟随它极不情愿地从地平线那头翻到这头,熄灭之时,她也在将一天的所学重新倒进桌上的作业里。

“写了多少了?”李熠加小心翼翼地返回到座位上。

“就差数学。”她撩着刘海回应李熠加的视线,“你这第十三题怎么做的?”

“十三题啊,挺难的,不过我们几个研究出来了,我给你讲。”李熠加从笔袋中随意拾出一根笔,跨坐在板凳上。

对于李熠加神乎其神的钻研能力,她已经是见怪不怪,欣然接受了他的帮助。

李熠加看上去很高兴,转着铅笔从她那里接过作业,大致扫了一眼后脸上的笑容先是一僵,随后变得愕然:“你二十一题做出来了?!”

“啊?”她有些困惑,“这个不是那个空间几何么,法向量那个啊。”

“法向量不是搞不出来的吗?”

“哪有,你自己看这两个点,你们是不是漏条件了?”

“啊?”李熠加一脸震惊地盯着练习册,随后更不可置信地向前探头,“啊?”

他看上去都快把脸怼练习册里头去了。

“欸!那边的,讨论题声音小点。”小老头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

“啊,好的好的。”李熠加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随后一脸严肃地盯着第二十一题,“还真漏条件了,真是神了,我们三个人眼神不如你一个人的好。”

说罢,他就便要起身:“我赶紧去跟他们说去。”

“欸欸?”她急忙拉住李熠加,“你还没给我讲题呢?”

“哦哦,不好意思。”李熠加吐了吐舌头讪笑着重新坐好,“我跟你讲……”

十三题刚讲完,意味着下晚自习的铃声就便响起,李熠加仓促看了一眼时间,低声嘟囔着这么巧,随后见小老头站起身来,便大声嚷着:“欸欸!我跟你们说!二十一题咱漏条件了!也是神仙了,三个人眼神都不好……”

她举着李熠加那刚刚写完字迹工整的稿纸,望着上面一条条字串符号,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望着这密密麻麻却书写美观的稿纸,就这么发愣坐了一会,小老头的声音响起。

“同学们,下课了嗷,回家喽——”小老头拿着一沓资料站起来,“门窗都关好,饮水机电脑电源拔了,空调关掉,早点回家噢。”

她此时才有些泄气着放下稿纸,将十三题并未明了的答案填了上去,随后开始收拾东西。

此时李熠加欢欢喜喜地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他的朋友都已经背包准备走了。

“你作业写完了吗?”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写完了,最后写的数学。”她将“加餐”用的课外题放进包里,瞥了眼桌上那本作业,还有李熠加的手稿。

“我也写完了。”李熠加笑嘻嘻地将桌子收拾好,抬头看了一眼她,“你还带包回去吗?”

“嗯……”她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将他的手稿插进作业里装进了书包,“习惯背包了,不背包回去反而有些别扭。”

“好叭……”李熠加将凳子架到桌上,“那我先走喽,拜拜……明天见。”

“明天见。”她摆摆手,背上包。

夏季尚未完全熄灭的夜色总能给予人一种夜还长着的错觉,而这学校与家那短暂的路程又是那样令人疲惫,这触手可及的距离又将此时此刻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又尽可能地无限拉长,她那么竭尽全力地体会着这短程旅途的每一寸肌肤所产生的体感,这步履缓慢的短暂清澈止步于单元楼洞前的彻底黑暗。

她无力踏响楼梯间的声控灯,走廊那温馨的黑暗却显得更加沉重,随着楼层的增加,这份沉重便会累加一分,直到拉开家门,更令人窒息的光明泼洒在她身上,绕过热情的母亲,躺在自己那张能够穿越到 “筋斗云”的床,半封闭的房间才稳固住了她那缥缈无措的心。

最后的两个月了……只要将这段日子熬过去,就能够喘息整整三个月。

她这样安慰着,这样期盼着,注视着天花板那发黑发光的昏暗灯罩,竟悲哀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究竟是什么时候……痛苦竟然是需要以时间来评估的了。

我们究竟在歌颂什么?

在苦难以后呢,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多年来,我们生存的唯一终极就近在咫尺,这长达十二年的努力终于要伴随终极的落幕而结出果实,是有所成长还是付之一炬,无人能够定义。

她扭头望向桌下的书包,那里装着今晚的“加餐”。

注视着已经被黑笔和红笔修改订正许多次、却一页都没翻过去的习题,她无力地向后瘫倒在床上,盯着那盏斑驳的灯罩发起了呆。

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她终于失去了耐心,乏力地站起身去关闭灯光,又转头重新扑倒在床铺上,埋在枕头里的脑袋抬眼一瞧,窗帘依旧随着微风微微鼓动着,今夜一如既往的晴空万里,白皙的月光再次沿着她那高高迭起的书摞顺流而下,穿过常年发绿的玻璃,投射在抽屉里最上面一张已经有些发黄且卷边的稿纸,密密麻麻书写着曾经一个又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的步骤。

席卷一旁的被子裹在身上,逐渐闭上眼睛,任凭意识在黑暗里横冲直撞,直到它筋疲力尽,终于愿意躺在这片寂静中诚然隐去。

呼吸逐渐平稳,耳畔的微风越发清晰,床铺正在一点一点酥软,世界正在悄然变化,如同太阳升起那般,光芒逐渐抚上她的脸庞,那些身体上疲惫的酸痛也正在一点一点解冻,化作轻柔的冰水渗透进那软糯而厚重的云层,一点一点地落入那片汪洋大海。

“闺女。”老太太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起来了,我们到了。”

她此时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空依旧纯净,只不过这次周边多了褐色和深绿色的树枝枝条点缀,她撑起身子,那片波光粼粼镀着流金的汪洋在不远处静静闪烁,一直在升起的太阳光波在水面上方,清晰可见,将岸边旺盛草坪的一块照得翠绿。

她坐直身子,两位老人已经跳下云朵,她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脑袋,低头看见自己的拖鞋后,才将它扔到草坪之上,随后从云朵上滑了下去,草根柔软的韧性扎得她脚底酥痒,头皮一阵发麻后,才跳脚穿上了拖鞋。

凉风紧贴着草皮穿行,凉风顺着她裸露的双腿爬上躯干,她打了个寒颤,虽然身上披着老人的棉袄,但显然不足以应付这样狡猾的阴风。

“这里怎么这么冷……”她摩挲着双臂跟上两位老人的步伐。

“因为现在是冬季。”老爷子一指远方,“再加上我们在高原。”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并没能看到什么,只有一片埃白的天际线,她带着困惑向上爬,一座雪山从山坡上缓缓升起,紧接着是山脚下绵延的地平线,远处的山丘重峦叠嶂,宛如一座山丘层层相叠的阴影,随着她完全站上山丘,整座村子的全景才大展宏图般展现在眼前。

“哇……”她不禁出声感叹。

整个村落的规模并没有多大,看上去就只有二三十顶多五十人口的规模,每一座房屋朴素却不失各自的特色,与周边的树林相比都鲜亮得并不逊色。

“看,那就是我们的家。”老太太一指远处,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是一栋相对偏远的房屋,白色的屋身顶着棕红色的砖瓦,藏在一处蓝色风车后面,似乎并没准备好与她正式见面。

“我们走。”两位老人喜气洋洋地向下走去。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这满地平和,寥寥的人们各司其职,每个人都是那样充实,在这里,他们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她那样两点一线,为着那看似触手可及却始终云雾缭绕的未来奋斗,这是她第一次在生活中嗅到了属于人们自行生长的生机,这是她第一次那样清晰地看到了未来,这是属于每个人的,是属于每个人未来永久的平和。

她不禁看痴了。

“闺女!”老太太在下面喊她,“愣在那干嘛呢!快下来打个招呼!”

她回过神来,低头便看到两个老人和几个邻居聚在一起,视线一同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无措,梳理着刘海慌忙下坡,有些结巴地与众人打招呼。

人们热情地回应,对她的夸奖也引得两位老人连连发笑,众人的视线很快松开了她,转身,她有些紧张地紧紧跟上,三人在短暂的熙熙攘攘中,走过人们踏出来的小径,跨过木质的拱桥,抵达了那座风车脚下。

有一说一,这座风车是真高,远处看着感觉和手办没什么区别,此时才明显感到那几束扇叶是那样巨大。

“倪巧!”三人顺着栅栏来到那座棕红色的瓦房前,老太太应声呼喊。

“欸!”一道年轻女声从花圃间穿透过来,随着戴草帽的身影猛然探头,她得以看到倪巧那张颇为清秀的脸。

三人推开栅栏门走进花圃内,在高高的花圃中窸窸窣窣地发出晃动,很快倪巧就从花圃中钻了出来:“奶奶你们回来啦。”

“小韵呢?”老爷子环顾四周。

“啊,韵哥昨晚在外面支了帐篷睡的,这会他可能才醒,正在回来路上。”倪巧虽然在干活,但是身上依旧穿了一整套长衣长裤,相比之下,此时已经有些感觉不到寒冷了。

“这位是——”倪巧望向她,她此时也抬起头来好好观察这个清秀的女孩。倪巧总是笑意盈盈的,无论是眼角还是嘴角都隐隐带着向上的弧度,非常亲和,留着一头不算太短的头发,在脑后绑了一撮很短的小马尾,身上则是非常简单的工装服。

“这是我们从湖对面找到的一个丫头。”老太太顺势牵起她的手抚摸起来,“乖得很。”

“哦。”倪巧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随后伸出手,“你好呀,我叫倪巧。”

她从老太太那里抽回手,与倪巧紧紧相握,倪巧的手温暖又柔软,她一握住就有些不想松开了:“你好。”

“你的手好冰啊。”倪巧似乎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反而另一只手也放了上来搓着她的手,“你就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吗?”

“嗯……”

“快进屋,好好洗个澡,我给你找两件衣服穿。”倪巧拉着她的手猛然转身,径直往屋里走,拽了她一个趔趄。

“你这孩子慢点!这闺女这么柔弱的,你别给她整摔喽!”老太太的呵斥声在身后响起。

“知道啦!”倪巧的声音充满中气,清脆富有震感。

倪巧的房间在二楼,房内的温暖对于她一个无论春夏秋冬都开着窗户的人而言完全是一种奢侈,倪巧的房间相当清爽,东西虽然摆放得十分随意,但是并没有给人十分杂乱的感觉。

倪巧似乎并不介意她一个外人使用卫生间,在她梳洗干净走出卫生间时,撞上的是倪巧那满怀期待的眼神。

“怎、怎么了吗?”面对倪巧炽热的目光,她有些羞涩。

“我就知道!”倪巧看上去很激动,冲上来就抓住了她,她半推半就地被倪巧按在了一扇落地镜前的凳子上。

望着镜中清爽的自己,再望着镜中倪巧在衣柜中翻找的背影,一时有些疑惑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随即看到倪巧一手拎着两件衣服面对镜子中朴素的自己时,才意识才到了倪巧想要干什么。

“不是,这就算了吧……”

“欸——”倪巧用欣赏艺术品的眼神欣赏着她,“就交给我吧,你这么好的美人胚子,可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哎!不是……你慢点!”

她的反应逐渐从激烈的抵抗变成了妥协的接受,在倪巧来来回回、床上堆了不少被淘汰的衣服后,她注视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镜中的自己绑着披肩双马尾,白外套下是一件灰色的带纽扣长裙,七分束脚裤和长袜作为保暖打底,最外面又穿了一件白色针织帽衫用于保温,显得清纯又不失学生的书生气。

“怎么样?”倪巧站在一旁叉着腰得意道,“我就说吧,交给我,准没问题。”

她没有吭声,傻傻地盯着镜中明明非常熟悉的身影,从小到大,她都是短袖长裤或长袖长裤,长裙还是第一次,效果竟是出奇地好。

“欸,不好看吗?”倪巧探过头来,看到她瞬间一时惊叫,“呀!你咋流鼻涕了。”随后慌忙跑到一旁的书桌上去找纸。

此时她的视线才聚焦到自己的鼻子,鼻涕正在不断往外流,刚刚一时看愣了神,竟是一点没感到。

“快擦擦。”倪巧着急忙慌地将卫生纸递给她。她有些木然地擦着根本擦不完的鼻涕,在揉了好几张纸后,她捂住鼻子哑着嗓子回答:“额……我好像感冒了……”

倪巧一愣,拉着她下楼,不住道歉:“啊啊啊……对不起!换衣服太入迷了,忘了你一直在着凉了,我这就给你找药喝。”

“没事的……”她还没有适应这样随心所欲的环境,动作依旧拘谨。

一楼的区域分布很明了,厨房角背后就是餐桌,她被倪巧安置在了餐桌的座位上,倪巧则翻箱倒柜找板蓝根。

她不断抽着纸擦着鼻涕,直到擦得鼻子通红,才缓缓止住,将这一大团的纸巾小心翼翼投到脚边的垃圾桶后,她从桌下抬起头来,窗台的兰花旁多了一只穿着灰色衣服的布偶猫,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喵。”它开口叫了一声,莹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

好可爱……她的心头一时酥软。

“啊,这是卜迪,也是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猫哦。”倪巧已经冲好了板蓝根,将杯子放在她面前,挨着她坐下。

“谢谢。”她双手捂住杯子,暖意顿时从掌心沿着双臂流向全身。

卜迪从窗台上跳下,慢悠悠走到了倪巧面前,优雅地坐了下来,后者则是一脸甜腻地撸着猫:“啊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她端起板蓝根,一脸淡然地默默喝着,倪巧与卜迪与她以前简单的互动不同,一人一猫更像是在彼此游戏,互相进攻,玩得热火朝天。

她很快将药喝尽,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此时才彻底解冻,随即拿着杯子站起身来。

“欸,你干嘛?”倪巧有些疑惑,跟着站起来,在看见她拿着杯子要到水池时,连忙上前要去拿,“你不用洗的,你是客人,就交给我就好了。”

“没事的,洗个杯子而已,如果什么都麻烦你,我就过意不去了。”她避开了倪巧伸过来的手,打开水龙头将杯子洗干净。

不远处的大门吱呀打开,一道响亮的男声响起:“我回来了。”

“伊风韵!你还知道回来呐?”倪巧毫不客气地出声回应,“你大可晚上再回来。”

她跟随倪巧探出头去,那人正将门关上,整个人灰噗噗的,两位老人从走廊出来,着手拍着他身上的灰,嘴里也数落着:“你这是干嘛去了,弄这一身,快去屋里把衣服换了去。”

伊风韵讪笑着,一边敷衍地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换下了拖鞋:“呃……出了点意外。”

“意外?”倪巧抱着卜迪紧上前几步观察,眼神逐渐变得疑惑,“你出去野营了,东西呢?”

老人停下动作,四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他身上,伊风韵显得尴尬又难堪,讪笑着摸了摸脑袋:“额……睡太死……营火顺着柴火把东西烧了……”

“烧了?!”三个人不约而同惊讶出声。最先动手的是老太太,一巴掌又一巴掌呼在了他屁股上,伊风韵立刻去挡:“奶奶,你消消气,我会重新做一个出来的。”

“得亏没让你把卜迪带走。”倪巧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怀里不断抚摸着卜迪的头,“不然卜迪也让你烧没了。”

面对这一说辞,伊风韵只能苦笑,很快老太太就停了手,老爷子则是说:“行了,好好把自己收拾收拾吧,人没事就行,下次出去带着倪巧,有她好歹能多个保障。”

伊风韵吐了吐舌头:“知道啦。”随后穿过众人来到她面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她回望着伊风韵那灰头土脸的样子,险些没忍住要笑出来。

“笑吧,我知道我现在很狼狈。”伊风韵随意地抓着头发,看起来更加草率,“你是……?”

“她是奶奶捡回来的妹妹。”倪巧非常亲切地搭在她的肩上,再次欣赏地打量了一遍她,“怎么样,好看吧?”

伊风韵微笑:“好看。”随后往楼上走去。这直接引发了倪巧的不满,追到楼梯底下对着他抗议:“好敷衍!”

“我待会会下来好好评价的。”伊风韵站在楼梯上咧出一个笑容,“我总得把自己收拾干净再出来见两个妹妹吧?”

“哼,没机会了。”倪巧将卜迪径直放到地上,一把拉住她就往门外走,“我们走!出去玩,这种臭哥哥要不了。”

倪巧拉着她刚刚经过走廊,就让老太太拽住了:“还跑,你休息好了能折腾,这闺女一路上就在云上睡了一小会,她不休息的啦?”

倪巧看上去没那么积极了,语气有些失落:“啊?那……那好叭……”

老太太又从倪巧那里拉过她,一时间她就像一个物品被人拉扯来拉扯去,老爷子则是安抚这倪巧:“我一会和小韵一起收拾帐篷去,等她醒了,你再带着她跟你韵哥出去玩去,你们今晚就接着在外头过一晚上。”紧接着老太太就补了一句:“帮他啥,让他自己折腾那帐篷去,别惯着他。”

“行吧……”倪巧抿了抿嘴,“那我去外面了。”

“去吧,早点回来。”老爷子跟她摆摆手。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一路上楼:“闺女,走了这么久应该累坏了吧,我们二楼有个空屋子,就在倪巧那丫头旁边,你就在这住着,好好休息。”

她默默点头,二人房间对面的屋子里传来清晰的花洒声,显然是伊风韵的房间。

推开房门,屋内显然经常打扫,门正对的就是窗户,书桌摆在其正下方,紧靠书柜,窗台放着绿意盎然的绿萝,房间干净且温馨。

“怎么样,你觉得能住吗?”老太太抚着她的肩一同打量,最后视线落回到了她身上,“如果不行的话,咱娘俩住一起,或者你和倪巧住一起,她那孩子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

“这间屋子挺好的,我就在这休息吧,不麻烦您了。”她真诚微笑道。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和他们两个上外头露营去。”老太太按住门把手回头对她和善笑着,“你们年轻人要好好打好关系,我们两个老家伙就不掺和了。”

“我们会的,奶奶。”

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后再次报以微笑,轻轻关上了房门。

她长舒一口气,坐在床上望着左手的窗户,湛蓝的天空上浮动着几块厚重的白云。

是新的一天。

她躺倒在床上,床单被罩上传来阳光健康的气息,虽然她知道那只是螨虫被烤焦的尸臭。

但有时忽略那太过认真的事实,单纯享受当下这样美妙的体感,这不好吗?

她闭上眼睛,呼吸舒畅起来。

她知道,梦要醒了。

好好享受这无需任何思考的每一秒吧,只有这片黑暗的空寂之地才是精神最好的歇息,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空置一个窗口,让她能有短暂的停顿,继而面对下个新的一天。

闹铃逐渐清晰,她精神抖擞地睁开眼,木然地盯着上方的天花板,任由闹铃在枕边吵闹,在足足盯着那挂钟一格一格爬满五圈后,她伸出手关掉了闹钟。

今天醒得比较早,才六点四十,毕竟是夏天,太阳起得比她还早。

竖起耳朵仔细听,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动静隐约能从墙对面传来,她坐起身子,将桌面上的课外题放进书包,收拾完毕后站起身来,与镜子中的自己撞个正着。

镜子中的她披头散发,脸上虽然仍有困意,但十分精神,揉了揉眼睛拿起桌上的皮筋,在抓起头发的瞬间,她想起了梦境中看上去干净而又青涩的披肩双马尾。

面对这镜子,她愣住了,想起自己是要上学,才如梦初醒绑上了单马尾。

“妮……”刚刚推门而入的母亲看到她顿时愣在原地,“今天起得这么早。”

“嗯。”她回头对着母亲微笑。

母亲上下打量了一遍她,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受到她的感染,母亲也笑起来让开了房门:“早餐已经做好了。”

“好。”她背上书包走出房门,轻车熟路地穿上鞋子拿起早餐,“我走了。”

“早去早回啊。”母亲站在客厅中央喜气洋洋地望着她。

“嗯。”她关上家门。回身面对狭长漆黑的走廊,深吸一口气,又长出一气,阔步向前。

又是新的一天。

自此,她的生活被一分为二,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白天,她是那个上午前两节课昏睡不醒成绩平平的中等生。深夜,她是慈原一户人家的小妹,在丰饶平静的生活中享受那并不真实的美好白昼。

她有想过为什么会连续一个多月都处于相同的梦中,并且享受着那完全不存在的美好梦境,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对于慈原生活的质疑也从不解逐渐到接受,最后她甚至视之为每天生活的最大消遣,用她母亲的话来讲就是:“这孩子最近怎么了,怎么每天喜气洋洋的,是不是谈恋爱了?”

父亲对她的变化倒是喜形于色:“我不阻止她谈恋爱,如果那个小子真的能让我闺女天天这么高兴,那我情愿不去追究。”

“瞎说,那可是你亲闺女。”母亲不满,“万一是个混小子,这马上也快高考了,给她带坏了怎么办?”

“你当咱女儿傻,她心里没数?”

这只是她隔着门偷听到的,就算他们要查,也查不出什么。

一定查不出什么。

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学习的压力也水涨船高,而她的精力也越发不足,在两点一线的现实中,她对于睡觉的需求也越来越迫切,这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模拟成绩的下滑,与之前不同,曾经还会惋惜的她面对分数已经波澜不惊。相比于学校和家里两张桌子前和那些根本不可能全部透彻的题目斗智斗勇,她更情愿和倪巧、伊风韵二人在慈原四处闲逛,在慈原的一家小商店耗费整个下午,五口人一起在深林里露营,看雪山峰顶旁青绿色的极光,任由倪巧打扮娃娃似的折腾自己,跟着伊风韵在河边一钓鱼就是一下午,在家里的餐桌前喝着咖啡、玩弄精力充沛的卜迪。

哪怕她知道这些并非真实,但当人真正感受到了那触手可及的幸福时,便不会再在乎那是否有意义。

她的父母对此开始担忧,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无法解决她真正的问题,他们的关怀与询问,远不如她睡上一觉来得有用。

可是他们不承认做为家长的无力,毫无意义的焦虑开始筑造名为无能的悲哀。

离高考仅剩一个月,而李熠加已经有几天没来了,本来这种事情根本无需担忧,毕竟他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取得优异的成绩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他不必像大多数人那样坐牢在教室中,接下来的一个月,想必是劳逸结合,轻松对待。

但望着李熠加那几天没有任何变动的座位,一种不安在这几天还是萦绕上她心头,她总以为是错觉,可这种不安始终挥之不去,她记得他的纯粹,她怀念他的纯粹,她希望再度看到那份纯粹,那是任何人不曾拥有的,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她一直向往的,那是沾染着只有慈原才具有的气息的——纯粹。

这天,晚自习前的放学铃响起,她在回家吃饭的路上看到了班主任向着与往常不一样的方向走去,神情看上去并不是很积极,虽然对于高中的各个老师而言,每天保持好心情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是她能看出来今天的班主任并没有平时下班的怨气,而是释放着其他的负面信息。

如果跑快几步,应该能追上她。

身体正要行动时,她回望了一眼家的方向,一时踌躇起来,在重心频频在两只脚上辗转腾挪,还是下定了决心向班主任跑去。

管他呢,也不缺这一节晚自习,更不缺这一顿饭,但对于她的生活而言,这种不安是绝对不能只萦绕在她的心头的,那抹难得的只有梦中才有的纯粹,更不可能像偶尔不上晚自习、不吃晚饭一样是无足轻重的,她必须知道李熠加的下落,哪怕只是休学在家,她只需要知道那份纯粹仍存留于世就好。

“老师!老师!”她疾奔过马路,压根没有在乎随时可能穿行而过的车辆。不过如她所愿,班主任停下了脚步。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班主任面前,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畏惧班主任,身体一时硬住,喘息的咽喉也一时哽住,发不出声来。

反而是班主任先开口了,却只是嗔怪;“你这孩子,就这么闯着马路就过来了,你就不怕出事啊?”

“没……没……”她终于放松出声,依旧在喘息着,“老、老师,您这是去哪……?”

“老师有事要办。”班主任开口前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很清晰地划过一丝遗憾。

她自然看不懂班主任那一瞬的细腻,但是她读懂了班主任的停顿:“老师,冒昧……冒昧问一下……您是要去找李熠加吗?”

“嗯……?”班主任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问这个。”

此时她终于将气喘匀,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真挚地盯着班主任道:“我有注意到李熠加几天没来,然后……呃然后就是……嗯……我知道不应该担心,但是事实上我这几天有很不好的感觉,而、而且他的东西也一直没有拿回去,这种感觉从一定程度上困扰了我的生活……就是……我比较担心他,然后我今天有注意到您下班的路线和往常不一样,所以……我……嗯……就是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她几乎是一口气支支吾吾地将话说完,刚刚喘匀的气此时又需要重新整理了。

班主任脸上的阴霾更为沉重,她深吸一口气望了望街道的尽头,重新注视她时,先是张了张嘴,似乎又决定换一种说辞。

“你知道你母亲前阵子找我咨询过你谈恋爱的问题吗?”

“啊、啊?”她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执着到了这个份上,“老师,您看像吗?”

随后她又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自嘲:“我,和李熠加?老师您是认真的吗?”

班主任盯着她的眼睛里的瞳孔上下来回晃动了几下,径直打断了她的自讽:“我身上能有什么……”

“行了,你跟我来吧。”班主任叹息一声。

她愣了一下,先是迟疑地跟了几步,随后才小心翼翼地追上班主任:“老师,那晚自习……”

班主任侧头瞥了一眼她:“你自己跟出来的,你问我?”

她羞愧,低头默默跟着。

紧接着班主任的叹息传来:“晚自习那边我会跟看班老师说的。”

“谢谢老师。”她的声音模糊不清。

二人并排走了好一会,这时的放学路上还是高一学生居多,路边摊围了不少热闹的人群,沉默着走出去一段路后,又是班主任先开口:“你对李熠加有什么印象?”

“他……”对于这么个人,她有太多形容词想来描述这么个神奇的男孩了,踌躇半天后,只蹦出来了千言万语凝练出的几个字:“太过纯粹。”

她抬头望向班主任的侧脸,却看到了班主任的苦笑:“嗯,很单纯的一个孩子,不像你,太生闷。”

“嗯……”她只是默默承认,“他每天看上去都好开心的样子,在班里也很受欢迎……我觉得没人不喜欢他。”

随后她意识到说了什么具有歧义的话,立刻紧张地再次说明:“啊啊!我的意思是就是字面上的喜欢,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那种琢磨不清,就是……呃,字面意义上的。”

班主任嘴角一乐,轻声调侃:“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可爱的孩子。”

“啊?”她难以置信,除了倪巧一家就几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

班主任很快收敛笑意,表情逐渐沮丧,这次她的神情让她看个真切:惆怅。

“眼看你们就快毕业了。”班主任的视线落在道路上携手同行欢笑着的学生们,“真快呀。”

“嗯……”她也望着那群大声叫嚷着的男孩,“我高一的时候,在那边的奶茶店无意听见了那时高三学生在讨论上什么学校,那时我就突然意识到,未来的三年后,我也许也会站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位置上,说着那时和他们一样的话题,同时也会有小我三岁的高一新生有心无意地在一旁听着,现在我也到了考虑这点的时候。”

班主任没有立刻搭话,注视前方良久后才回应:“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感伤,干什么都一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李熠加调过去当你同桌的原因。”

她再次望向班主任的侧脸,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走到了道路的尽头,面对前面车水马龙的路口,班主任伸出手,招呼着马路上疾驰的出租车。

“老师……”她望着班主任的背影,“所以李熠加怎么了?”

一辆车平稳地靠了过来,班主任拉开车门,没有看她:“肺癌晚期,上车吧。”

并没有什么过多反应,只是脑袋先是一阵空白,等回过神,她已经自己不知怎地坐上了出租车。

“……为、为什么?”她木讷地直视司机靠着的座位。

“没有为什么。”班主任回答。

她侧过头注视着班主任的面无表情,班主任也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开口:“世事无常。”

……这太荒诞了。

“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因为谁单纯至善就更加怜悯,也不会因为谁罪大恶极而降下惩罚,它戏弄着每一个参与演出的人,谁要退场都是一时兴起。”班主任伸出手攥住她瘫在后座的手,“要坚强,只要还在台上起舞一天,就要让这舞蹈更加惊艳,让你所扮演的角色更为耀眼,让别人在你退场前就记住你,在你退场后永远铭记你,要好好生活,要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舞台好好活着,好吗?”

她没有回应班主任那充满关切的目光,视线停留在马路边一排排树木织成的条絮之上,湛蓝色的天空与慈原如出一辙,她第一次见识到课本上那如同散沙般的云是什么样子,白云平整得铺在还未熄灭的天空之上,沿着颗粒状的白云向道路尽头一点点捋过去,道路尽头闪烁着橙红色的余烬,火焰的余光残留在云朵一角。

壮景。她这样想着。

车窗外景色快速流转,她的视线涣散,在欣赏了刚刚那被扑灭的火烧云后,她的眼中空无一物,正如她的大脑一样,无念所住。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即使在夕阳的温暖下,医院走廊那属于消毒水的冷色也不能因为这艳丽的暖热所根除,在医院清凉的空调下,她感到彻骨冰凉,坐在医院光滑的等候椅上,对于李熠加现在可能的形象,她完全没有任何猜想,甚至也没有任何想要去猜想的意图,心中的不安随着李熠加注定的结局而消散后,她甚至对与李熠加见面都没有任何概念。

病房门打开,班主任带着啜泣的李熠加父母走出来,班主任不断安慰着,李熠加的母亲已经哭红了眼眶,鼻子也因为长时间的啜泣而红肿,李熠加的父亲则是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坚强着默不作声,当着老婆最坚实的后盾,但对于即将迎来的丧子之痛,他也没能忍住同样红肿的眼眶中的那点晶莹。

“这是李熠加同学的同桌,她是来看望的。”班主任如同李熠加父母的救命稻草,似乎她才是那个主导大局的人。

她乖乖站起身来,轻轻低头问好:“叔叔阿姨好。”

除此以外,她说不出任何话,她本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安慰李熠加的父母,问候后又完全斟酌不出词句来安慰他们。

“好、孩子……”李母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进去吧,他在等你。”

她默默点头,向房门走去,推开房门后,李母那不可遏制的哭声再次从纸巾中溢出。

关上房门,面对着被夕阳染得通红的病房,她有些发愣。

事实上,李熠加看着比想象中要精神,不过与平时相比更加惨白,手上打着吊瓶,鼻子上插上了呼吸机。

李熠加坐靠在洁白的病床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在日光的辅助下,他的脸被染成健康的黄色,似乎一切照常。

“坐呀,你站在这里干嘛呢?”李熠加笑着。

她慢悠悠坐到床头,打量他,最后蹦出一句:“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李熠加乐了,在收敛起笑容后,他回答:“为什么会笑不出来,我是肺癌,又不是嘴癌。”

“那叫口腔癌。”她纠正道,“所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他微笑着点点头,“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躺在床上而已。”说罢,他开始咳嗽。

“你看上去可不像没事。”

“那有事又能怎么样呢?”李熠加从床头抽了张纸,接着咳。

“你会死啊。”她卡顿一下才把这个字说了出来,“难道你不想活吗?”

李熠加的咳嗽没有马上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在他声嘶力竭咳了好一会后,才将卫生纸从嘴前拿开,并迅速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床脚的垃圾桶,接着又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喝了下去。

他揉纸团的动作很迅速,但她依旧看见了纸巾中掺杂的血色。

“活了又能怎么样呢?”李熠加将空的水杯放到床头,“你怎么开口就是生啊死啊的,这样很没趣欸。”

她拿起床头的烧水壶给他倒水:“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吗?”

“谢谢。”李熠加表示了感谢,随后罕见地收敛起了笑容,面色平静,嘴角也没有一如既往地上扬。

“世上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严肃的。”他没有盯着她,视线落在了正对的墙上,“生死,听上去多么令人畏惧的事情,但是最终谁都难逃一死。

“每个人死法不同,有人自然死亡,有人自行了断,也有人像我一样,在病痛中逝去,这是必然,活着只是向死的过程。

“我的父母,他们花费着大价钱为我做各种治疗,我可是肺癌晚期,难道我们都不清楚吗?只是都不肯承认罢了,在那被延长的时日里,我活得越发痛苦,被延长的死亡过程会更为缓慢地撕扯我的身体,我痛苦,他们也痛苦,如果大笔花费换来的时日只能产生痛苦,那不太悲哀了吗?”

他的平静在纯粹的叙述中显得格外神圣,她在这金光璀璨的耀眼流影中,默默倾听。

“你死了,你的父母也会很伤心的呀。”

“那我最后也是要死的呀,那时候我的父母就不伤心了吗?”李熠加此时又灿烂微笑着回头。

“那万一治好了呢?”

李熠加叹息一声,但是他那股纯粹的积极并没有因此消散。

“你知道吗?当人在接受既定的结局后,反而会平静下来。”李熠加回答,“面对事实,我们总会逃避,就像身无分文的赌徒,想要拼那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概率,人财两空,到时候就不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正打算鼓励他时,李熠加继续开口。

“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他依旧微笑着,“你得操心操心你自己呀,以后没了我,你可就没人抄作业了,得自己努力了。

“这也快高考了,我是参加不了喽……倒是你,有考虑上什么学校吗?”

……

李熠加一连串询问让她手足无措,每个问题她都只能够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回答,好在,两人久违的——也是最后一次的畅聊,氛围还算不错,直到太阳彻底熄灭,深蓝色带着属于夜晚的阴影为整场探访拉上帷幕。

最后的最后,二人注视彼此,沉默着。

这次,是她最先发问。

“你为什么每天都能那么开心啊。”

李熠加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很快给出了解答。

“你看……我们接触彼此的时间太过短暂,不是吗?”

她有些迟疑地点着头。

“三年不长啦,盆友!”他戏谑地开口,很快又收敛下来,“因为啊,对于很多人而言,我们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既然相遇到分离那么短暂,不如彼此温柔一点,开心一点,虽然可能你以后不会记得我,但是至少在你一生的时光中,属于我的那部分是温柔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开心一点。”

她沉默,随后浅浅咧出一个微笑以作回应:“保重。”

李熠加干咳一声,仍然微笑着重重点头:“保重。”

推开房门出去,李熠加的父母依偎着坐在一起,显然是已经哭累睡着了。班主任则是坐在他们对面默默等待,除此之外,整个走廊空无一人。

“老师。”她轻声唤醒了有些昏昏欲睡的班主任,“我们走吧?”

班主任抬起有了些许血丝的眼睛,缓缓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家。”

似乎世界都在为这个男孩感到惋惜,回去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车,一路通畅,深蓝色的天空之下,在车窗前不断飘过的是已经点燃的暖色路灯,返程的路段因此变得温暖,直至下车前,她才意识到似乎很晚了。

“还有一个月。”下车时,班主任坐在出租车里隔着窗户对她说,“你的成绩很有希望,努努力,好吗?至少不要让李熠加那孩子失望。”班主任此时很真诚地对她笑着。

“你看,那么纯粹的孩子,他对你的评价很高的。”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班主任又是低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什么样子,惋惜和发自内心的笑容交杂在一起,看上去很滑稽。

“他很看好你,在他眼里,你很特别,而我和李熠加保持相同的观点。”班主任的表情再度回归于寂寥的惆怅,随后又感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是奇怪,你们这一届真是我带过最神奇的一届了。”

“好好学习。”班主任最后嘱咐,“师傅,走吧。”

她张了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随着出租车疾驰远去,她对现实一时间有些模糊,站在路边,望着没有闪烁一下红灯的出租车向着深色绿化带的尽头远去,她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校门已经完全关闭,半天竟没有一点接下来该干什么的思路,最后是肚子发出了响亮的抗议。

向那黑漆漆的单元门里走去,她才想起来她学校的作业甚至都没有做完,而且她现在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回来,直到此时,现实才将她从思绪游离中拽回,各方沉重的压力此时一起突破了她的迟钝,直达她的内心。

这是她第一次晚归没有通知家里人,站在家门口,她有了惧怕回家的心理,一时难以拉下家门的把手。

不出所料,当她小心翼翼推开门后,父母坐在餐桌前,桌上放着已经完全凉透了的饭菜,父亲背对着她,看不见其表情,而母亲只是用眼神死死将她摁在原地,动弹不得,连换鞋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回来?”进门开始,母亲便一口气抛上来了两个问题。

她并不介意将探望李熠加一事如实道来,再怎么说,这也是合理得当的理由,但是面对压抑到极致的审问氛围,纵然有上百种理由,她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你现在有本事了,饭也不吃,家也不回,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没有等待她回答,母亲的责备就已经落下,似乎不是为了听她娓娓道来,只是表达对女儿无故晚归的不满,“你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严峻吗,你知道这次模拟下滑了多少吗,你是一点都不着急是吗?”

她的心口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堵塞,除了呼吸,所有声音连同泪水也无法通过那被堵塞的通道通过五官流出,她面无表情,她默默注视,她静静倾听。

母亲短暂停了下来,锐利的眼神逐渐晶透,那束恨铁不成钢的刀光很快变成了她万分熟悉的悲伤。

“你把鞋换了,我们坐下说。”母亲已经有了哭腔,随后偏过头去。

她听话地换了鞋,拿了门口的板凳坐在母亲面前,几乎是蜷缩在那里,平静地抬头仰望母亲。

彼此眼神交流许久,久到她意识到毫无意义,她一如既往地看见了母亲的悲伤,而母亲也一如既往地没从她眼里看出任何东西。

“是我们的教育方式有问题,还是我们哪里没做好?”母亲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一边啜泣,“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你的心思一点都没有放在学习上。”母亲说最后几个字时的音节因为她的啜泣变得走调。

我知道。

“是我们给你太多压力了吗?以至于你完全没有想要学习。”母亲的眼泪终于滚落,这种场景在她将近十二年的学习生涯中已经见过无数次,每次都仍让她痛心疾首。

没有,这是我的问题,这只是我的问题,与你们无关。

“前些日子,我才跟你班主任打了电话。”母亲已经无法维持说话正常的声调,“她说你上课经常睡觉,每天早上都在睡觉,我们以前也围绕着这个问题探讨过,所以我们才租了房子搬了过来,可是情况没有一点好转,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怎么办。”母亲如同放弃一般,失力地往椅背上一靠,“你给我们一个解决方法,我……我们真的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擦着眼泪。

她沉默着,她无法回应,也无力回应。

……

那就让我去……

“闺女,来,坐过来。”

父亲的言语很温和,虽然严厉,但是相比于母亲而言更为稳定,她站起身来,径直绕过正在流泪的母亲,坐在了父亲的对面,与之平视。

“你今天没上晚自习?”父亲双臂撑着桌子,看上去颇有耐心,“我们给你班主任打电话了,班主任说你和她在一起。”

“嗯……”闭塞的沉默让她艰难地发出了一个音。

“你们去哪了?”

“我们……去看望了李熠加。”

“哈……”母亲啜泣着发出“我就知道”的语气。

“李熠加?”父亲眼球向左上方转动了一下,“没记错的话……是你同桌是吗?”

“是的。”

“那你同桌怎么了?”

“他……”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如实道,“癌症。”

父母明显都同时愣了一下,餐桌上短暂的沉默后,依旧是父亲最先开口:“那……太遗憾了。”

“嗯。”她释然了些许,肩膀上的压力顿时轻松了许多,但是接下来父亲的一句话立刻让她重新陷入到无以复加的无力。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嗯?”她愕然,“我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你好好说,闺女。”情绪稍稍平缓后的母亲,“爸爸妈妈没说不赞成你谈恋爱。”

“我真的没有。”她盯着母亲,试图据理力争。

“好好好,那就没有。”父亲抬手打断母女二人,随后面色依旧平和,“他成绩是不是很好?”

“是的。”她点点头。

“但是他住院了,他不能够在学校了,他不能够在学习上对你有所帮助了,即使他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好,也跟你没有关系,你知道吗?”父亲一脸认真,“你要想清楚这个利害关系。”

“是这样……”她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甚至都不是你男朋友的人翘掉晚自习,甚至为了探望他不吃晚饭。”父亲探前身子,“并不是说不能探望,我们自然要给予病人足够的体谅,我们大可和班主任联系,在这个周末补习班下课后,我们带着你专门去探望他。”

她一时语塞,她明明觉得她应该反驳,但是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但是他得了癌症……”她无措着,“我们应该关心……”

“但你是我的女儿呀,难道他是我的儿子吗?”父亲严肃得有些偏执,“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关心你,我难道关心他吗?他得了癌症,那真的是遗憾,但是我不能放任我的女儿因为别人得了癌症而影响她自己,对不对?”

她张着嘴巴,她想要辩解,她想要把那份绝此仅有的独特诉说出来,但是对他们来说,在这节骨眼上,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前程更为重要的了。

“妈妈知道你对那个男孩有意思。”此时母亲不合时宜地坐直身子,抚上了她的手,“妈妈也是过来人。”

她瞪大了双眼, 无措的双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巨大的荒唐让她带着难以置信缓缓与母亲对视, 她的思绪因此彻底土崩瓦解, 她的千言万语因此彻底归作寂寥, 她的诉说再也不能发声。

“哎呀……你别打岔。”父亲皱起了眉头,打断了母亲。

“我打岔?”母亲刚刚平复的一潭汪水再次汹涌起来,“你说我打岔?”

“啧呀……又来了……”父亲闭上眼睛,烦恼地扶着额头。

“姓苗的!你说我打岔?你平时究竟有没有在乎妮子的学习?”母亲语气激动,“每天早出晚归,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这个家,妮子的学习你问过一句吗……”

父母的争吵逐渐在她耳中隐去,她失落到想要哭泣,但是又如同出离,无感得断绝了五官一般,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她木讷着。

啊……好疲惫……

她抬眼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出头。

“我想去睡了。”她轻轻道。

父母的争吵突然停下,她没有给予二人目光上的回应。

“你去睡吧。”父亲开口。

她没有任何回应,失魂落魄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房门,将屋外的沉默隔绝在外,衣服也没换,瘫倒在床上。

她平静,过分平静,甚至平静得有点难过,抱着揉在一起的被子,视线顺着那张透明的玻璃书桌而上,再沿着高高堆叠而起的试卷资料攀爬,月光一如既往地慷慨撒下光辉,沿着那些雪白纸张的缝隙顺流而下,雪山一如既往地藏在鼓得饱满的窗帘之后。

床很好,吞噬你的一切悲伤与痛苦。床很好,无论你以什么姿态面对它,它始终柔软。床很好,即使有再多困顿与不堪,它拂去你的一切担忧,构造着始终如一的港湾,它自始至终都在等你。

漫长的游离后,她重新回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对着的窗外白茫茫一片,似乎是阴天,看不见以往的万里无云。

拉开被子,揉着眼睛拉开房门,倪巧和伊风韵的房门大开,二人并不在他们的房间里。

她一如既往地下楼泡茶,刚走下楼梯,一股冰凉的寒风从玄关处疾驰而来,迅速攀附到她裸露的双腿,爬行而上,冻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试探地下楼查看,倪巧正从屋外回来,家门因此没有关,露出了屋外的雪白,倪巧则穿得很厚实,甚至戴上套头的绒帽,见到她穿得那样单薄站在客厅当中,立刻惊呼出声。

“天呐,你不冷吗?”倪巧紧赶捂住她,“快上楼,我给你拿两件厚一点的衣服穿上,一会让奶奶看到就又得骂我了,快。”

二人搂在一起晃晃悠悠地上了楼,没过一会,二人便穿戴整齐再次走下了楼梯,这回剩下的三个人都整整齐齐地坐在餐桌前,两位老人似乎在说着什么,伊风韵则是正襟危坐着。

“闺女,起来啦。”今早奶奶的问候并没有以往那样热情,多了几分忧虑。

“怎么了吗?奶奶。”她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闺女可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爷爷给她倒了一杯茶,“下雪了。”

“下雪了?”她有些高兴,声音因此变得有些欣喜,“这不好吗?”

“当然好。”伊风韵正色道,“但毕竟不是什么都越多越好,这雪若是一直下,我们就不会有食物来源了,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她和倪巧坐在一起,呡了一口双手捧着的热茶,身子因此开始发热:“那怎么办,我们要采取什么措施?”

依旧是伊风韵回答:“我们需要让这风雪停下来。”

“停下来?”她不能够理解,“这怎么停下来?”

这次伊风韵没有再说话,而是识趣地默默喝起茶,正当她想要继续追问时,爷爷开口了。

“你应该知道,我们生活在一处高原之上,但你有所不知的是,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这高原之上还能有这么丰富的食物与植物吗?”

“为什么?”她下意识追问。

爷爷看上去相当严肃,面孔中还掺杂着受人敬畏的虔诚。

“因为我们受神庇佑,”他说,“山神为我们提供我们生活所需,保障我们即使在高原也能过得很富足,但每当我们的小镇开始下雪,就意味着山神需要我们朝圣,祂需要我们的信仰。”

“信仰……”她感到有些不可理喻,她还是不能接受世上真的有神存在。

“每当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爬上远处的那座雪山,以此来证明对祂的虔诚,以维系我们与祂之间的联系,用信仰供奉祂对我们的庇护。”

“原来……我们所生活的一切是那位神的手笔吗?”她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吸引住。

“并不完全是,”伊风韵进一步的说明,“这里本应该常年积雪,山神只是为我们创造一个可供生存的环境,而我们所处的一切都出自所有镇民之手。”

“如果山神停止庇护或是庇护的意愿减弱,那么就会出现今天这样下雪的现象,如果一直没有人上山证明我们对祂的信仰,那么不会终止的风雪会逐渐吞噬我们数年来对这片土地付出的所有心血。”奶奶开口。

“这样啊……”她望着杯子里已经沉底的深色茶叶,“那样就喝不到这么好喝的茶了。”

不过很快她又抬起头来环视众人:“那我们现在要去爬山吗,去找那个山神?”

奶奶轻轻点头:“是的,这次轮到咱们家了,我和你们的爷爷这次不会一起陪同,我们老了,爬不动那座山了。”

“没关系的,奶奶!”倪巧搂住她的脖子积极地回应奶奶,“有韵哥带着我们,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当然会很顺利,小韵和我们走了多少次了,我对此是很放心的。”爷爷欣慰的目光落在伊风韵身上,后者报以一个放心的微笑,随后再次默默喝起了茶。

“风韵哥……为什么看上去没有把握呢……?”她注意到了伊风韵的犹豫,这让她未免也有些担忧。

“啊,因为毕竟是第一次我要带着你们上山,我自己没有什么底。”伊风韵勉强笑了笑,“说实话,我确实有点紧张。”

“你紧张什么,前几年我们几个都一直跟在你身后走的,上山的路你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奶奶笑着捶了他一下,“别凭空给闺女制造焦虑,净瞎想。”

伊风韵被杯子挡住的嘴不禁又笑了起来,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你们再坐一会就该走了。”爷爷温暖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这雪不能下太久,这会外面已经积上雪了。”

“现在就可以走。”伊风韵一口将茶水饮尽后长舒一气,“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我们至少会在外面待半天,所以只需要拿一些吃的就够了。”随后他将脚跟前的背包背到背上,向屋外迈去。

“我在外面等你们,屋里太热了。”

房门拉开又轻轻关上,留下她和倪巧面面相觑。

“韵哥真是的,不多坐会就走了。”倪巧喝着茶水表达不满。

她没吭声,默默将杯子里的茶水饮尽。

“小韵他也是想早去早回嘛。”爷爷拎着热水壶给茶杯倒上水,对着缓缓冒着热气的茶水吹了几口气后再度开口:“走吧,我们送你们出门,这下可以了吧?”

“好欸!”这下倪巧满意了,茶水也没有喝完,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去了。

两位老人则也笑着起身,她便立刻从桌前站起,将羽绒服重新穿在身上。

“闺女,路上要听小韵的话,你第一次上山并不熟悉,平时你和倪巧那丫头玩的近,你们两个就彼此照顾,如果路上受了伊风韵什么气,回来跟我们说。”爷爷摸着她的脑袋,三人一同向外走去。

“回来我们收拾他。”奶奶故作凶狠地比了比拳头,“这小子,多大人了还淘得很。”

她顿感一阵安心,不禁发自内心地笑着推开房门。

天空中散落着豆大的雪花,和同样发白的天空相比,显然洁白的雪花更为纯洁一点,家里的花圃之上也已经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被,这显得花圃好像比以前要矮了许多,不过她并不担心,毕竟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

瑞雪兆丰年。

她伸出手去,一片片雪花落在温热的手掌上,晶莹剔透的微小造型便逐渐缩小,最后化作透明的雪水消失不见,她搓了搓手,享受着雪花一点点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感觉。

“走吧。”爷爷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来回审视一番,“早去早回啊。”

“嗯,我们会的,爷爷。”伊风韵对着他们摆摆手,随后背着双肩包转身离开,她和倪巧也挥着手与两位老人告别,紧跟上伊风韵的步伐。

道路并没有经过多少人的踩踏,所以路面上的雪层依旧松软无比,三人的脚步很快在上面踩出了一连串混乱的雪迹。

“韵哥,你都带了啥吃的呀?”倪巧小追两步搂住伊风韵的胳膊。

“不少,至于具体有啥我也不知道。”伊风韵回答。

“那有亲亲饼干嘛?”倪巧揽住他的胳膊眨着眼睛询问。

“没有。”伊风韵抬头轻笑,故意不与倪巧产生视线接触。

“哎呀……韵哥……你有带,对吧?”倪巧摇晃起他的手臂来。

“都说了我不知道,到时候饿了你再看嘛。”伊风韵完全不为所动,任由倪巧来回摇晃着他的手臂。

“那我现在就饿了嘛……”

“哼,你早上可是吃了早点的,而且吃了三块三明治,你这会不可能饿,你少在这跟我卖惨。”

倪巧赌气扔开伊风韵的胳膊,嘟囔着:“狠心老哥……”随后一抬头,看见了目睹了一切的她,随后又立刻心生一计,往她这里一靠:“可是……妹妹饿了。”

“妹妹饿了?”伊风韵诧异回头,他好像确实没看见她早上是否有吃早饭。

就是没吃。她用眼神这样告诉他。

“是吗,那……你要吃点东西吗?”伊风韵放慢了步伐,来到她身边。

她下意识想要拒绝,但余光无意一瞥,看到了躲在伊风韵身后双手合十疯狂摆动的倪巧那水汪汪的可怜眼神,最后叹息了一声,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额,是的……我有些饿了。”

“你早上没吃早点吧。”伊风韵将包换到胸前,“每样我都拿了一点,你想吃什么?”

她又用余光望向倪巧,后者作出拼命拜神的动作,口型不断无声地重复那四个字。

她一时有些汗颜,但还是妥协开口道:“……亲亲饼干……”

听到这,伊风韵立刻意识到了是谁在作祟,立刻回头盯住了倪巧,倪巧也非常迅速地收起了她那过分夸张的拜托动作,反而背上双手,甚至开始若无其事地吹起了口哨,伊风韵就这样盯着倪巧装模作样地吹着完全吹不响的口哨,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意地从包里拿出两块饼干:“给,你的亲亲饼干。”

“好欸!”倪巧立刻接过饼干,并一把抱住了伊风韵,“最喜欢韵哥了!韵哥最好了!”

伊风韵无奈地叹息一声,随后从包里也拿出了两块饼干,不同的是,又从包里翻出了一个三明治递给了她:“先吃点东西垫一下吧,等上山之后回来,我们找个好一点的地方把剩下的东西吃掉再回家。”

“谢谢。”她轻声表示了感谢。

“嗯!”嘴里还嚼着饼干的倪巧再次扑了上来,“我也要三明治!为什么我没有!”

“你上一边去,早上都吃三个三明治了还嫌不够啊,你是饭桶吗?”

“哎呀……人家还想吃嘛,哥哥最好了!”

“不,我不好,我最坏了。”

“不要……!”

雪山看上去离他们非常远,实际上在逐渐增大的风雪中越来越近,同时随着雪山距离的缩短,她也得以见证了雪山更为神秘的细节。

雪山的大部分身形都被云层团团包裹,而风雪肆虐得更为剧烈的高处,云中隐约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虹光。穿过一片不算茂密的小树林后,更为细致的雪山全貌便展现在众人眼前,远处明明看上去没有那么高的雪山,因为众人站在山脚下而显得不可一世,那些盘旋着山峰的气旋一环套着一环,和风雪形成的薄纱形成了色彩单一的万花筒,此时,本该平和的风雪变得狂暴而肆虐起来,疾风呼啸,刺骨的寒风撕扯着她的脸颊,冰凉得发疼,截止到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

“最艰难的一段路,也是最后一段路了。”伊风韵抬头仰望雪山。

她也仰着脑袋透过那层层风雪与云雾注视着:“山神真的在上面吗?”

“欸,这话可不兴在这说。”倪巧轻轻警告着,“这可是祂老人家脚底下,你说祂坏话能听不见吗?”

她沉默着没有回应,但心中的那抹顾虑也荡然无存。

“上吧,姑娘们。”伊风韵率先迈步,“山神等着我们呢。”

山神等着我们呢。她心里这样感慨着。

于是三人迈步向上攀爬,雪山的坡度并不是很高,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上山的路途能够轻松很多,但仅仅也是刚好到了无需双手双脚配合攀爬的地步,山上的雪层也因为这疯狂呼啸的风雪变得很厚,虽然每一步迈得如此吃力,但至少能够保证每一步脚踏实地,深深地扎进这厚实的雪层。

她吃力地将脚从雪层中拔出,然后十分努力地迈出她能跨出的最大一步,再将腿深深扎进这深厚的雪层之中,这么努力而又耗费体力的上山方式,在水平面上来看仅仅只是迈出了一小步。

她沉重地喘着粗气,温暖的羽绒服内已经是汗如雨下,但是为了跟上伊风韵的步伐,她只能加快喘息,继续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

随着高度的上升,狂暴的又不只有风雪了,还有那山脚下看上去颇为平静的云层,它们冗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失去了方向感,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坡度跟随着风雪中伊风韵那隐约的影子继续向上攀爬。

三人又向上攀爬了一段距离后,随着一阵强劲的飓风飞速奔袭而过,同时伴随呼啸疾风响起的还有身后倪巧那短促的惊呼声。

“倪巧?!”二人同时回头,在风暴肆虐的一片埃白中,身后已不见倪巧的身影。

“她还在那吗?”伊风韵要比她爬得更高一点,看不清那片雪地。

“好像不在了。”她心头有些焦急,一时不知所措。

“她不在那里了吗?”伊风韵向下挪了一段距离,仔细观察后,他皱着眉头开口:“她应该是失足滑下去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找她。”

“我和你一起。”

“不,你就在这等着,你们女生没有多少体力能像我一样上下来回爬,你在这休息,没事的。”伊风韵抬头给予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我下去找到她后,我们会一起上来找到你的。”

她犹豫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伊风韵的身影消失在狂暴的风雪之中,在这气流紊乱的半山腰上,她对于倪巧哥伊风韵的担忧更为沉重。

她俯在山坡之上,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靠近山体,在休息的同时也能保证她不会滑落下去。

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四肢甚至已经僵硬得有些麻木,她感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心中的担忧也因此变得更加危险。

向上。

这两个字就那样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挣扎着抬头向上看去,发现先前那隐藏在云层中的虹光绽放在山体四周的风雪里,那些奇异的光芒扭转着、闪烁着,它们散发着令人失神的美感摇曳在半空中。

向上。

她莫名平静,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如同系统重启一般,她初次的用力重新激活了已经木然的四肢,再度发力却感受不到吃力与痛苦,反而是一种贯彻全身的力量。

向上。

她开始重新攀爬,向那些涣散的虹光爬去,向上的每一步竟出乎意料的越发坚实,注视着上方那片越发明显的虹光,她的心境竟越发平静,那些生理上的痛苦此刻超脱肉体之外,精神似乎真正第一次主导了整具躯体,她不断向上,她不知疲倦,明明她的双腿已经开始颤抖,她急促的呼吸也因为高海拔的缺氧而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但是此刻的她就是总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她不像是在攀爬,她像是在缓缓地向上飞行。

终于,坡度渐缓,那些始终萦绕在她上方的虹光渐渐消失不见,她沉默着,踩在这高峰之上坚实的冻土上,她注视着那风雪中汹涌的白云。

那些白云彼此拥挤着,阴影叠加成粗细有致的线条,在她所在的半空画出规律的线条,它们凭空漂浮在风起云涌中,化作两条具有致命诱惑的弧线,随着那两条线上下分离开来,一双充斥着神性的眼睛正对着她睁开。

她沉默着,祂也沉默着,他们之间彼此注视着,却谁都没有发出一言。

良久,在疾风呼啸中,她迈出一步:“你是神吗?”

我是神吗?祂的声音浮现在她的脑海,太过神奇,祂的声音如同男人又恰似女人,如同婴儿啼哭一般清脆,又如青年神气一般饱满,又蕴含着老人智慧一般深邃。

“我为什么在这里?”她问出第二个问题。

你为什么在这里?祂似乎只是重复她的话语。

她似乎是清醒些了,也似乎知道发生什么了:“倪巧和伊风韵怎么了?”

他们很好。祂回答。

她心中的重石终于落地,在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她开口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信仰。”

是为了证明对我的信仰吗?祂如是说。

她有些疑惑:“您是神,我自然是要为表达对您的信仰的。”

我是神吗?祂又一次重复。

她有些困惑:“您不是神吗?”

你究竟信仰什么呢?

她哑口,她完全不知道所谓证明究竟是什么证明的手段。

你为了什么而来。空中的双眼随着风雪消散,又在她身侧的某一朵上重新睁开一只。

“我……我为了慈原的存亡而来。”她坦诚道。

祂没有回答。

“我……我恳请您,重新庇护这片净土,这群人们需要生存。”她不断环顾四周,竭力与在云层之中出现又消失的巨眼对视。

“这里的人们在风雪之下,他们根本无力维持那里生活的正常运作。”

“他们需要生存。”她希冀着。

“他们对未来有一个美好的期愿,他们……真的需要……”她颤抖着。

“请您停下这漫天风雪……”她无措着。

“停下这埋藏一切生灵的风暴……”她恳求着。

祂只是游离在那翻覆的风云里,似乎对她的话语不闻不问。

“求您了!”双膝跪地,她哭泣着。

回应她的唯有始终呼啸着的风暴,似乎刚刚的所见所闻皆是幻觉。

良久,就在她哀恸不能自已时,祂重新向她宣告了祂的存在。

你……在求谁呢……?

她猛然抬头,湿热的枕头限制了她的呼吸,她冷汗尽出,窗外的天空蒙蒙亮,是新的一天,梦醒了。

她感到身体异常地沉重,意识也因为某种阻挡而模糊不清,她感到很不好,无法破除眼前过分沉重的黑暗,她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再度直视着天花板,神志不清下,那有些泛黄的天花板如同梦境中的翻云覆雨一般眩晕着,一时间她犯起恶心,胃中酸水顿时汹涌到喉管,随后又被本能地吞咽下去,她疲惫地看不清任何事物,于是重新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有些担心是不是已经到了上学的时间了,在重新努力之后,她最后决定还是等着母亲来将他唤醒,她还需要再小睡一会。

可她无法再次进入睡眠,现实强行将她禁锢在了她头脑的一片寂寥之中,她感到全身潮湿一片,汗水正在不断浸透她的被窝,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她感到燥热难耐,但掀开被子的一角却又觉得冰冷刺骨。

“妮子?”母亲终于推门进来,“你怎么还没起床?”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眼中的母亲是那样的模糊,她沙哑着开口:“妈……我感觉好像不太好……”

“不太好?”母亲坐到她的床边,将手放在了她的额头,在分辨一阵后似乎不太确定,随后将手伸进了她的被子里,这下结果无可争议了。

“你发烧了。”母亲站起身,“我跟你班主任请个假,你今天在家好好休息。”

“嗯……”她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个音节,重新闭上眼睛。

母亲很快回来,似乎模模糊糊说了什么,她则是迷迷糊糊地接过母亲往她手里塞的温度计,本能地插到了腋下。

母亲又很快出去,她静静躺在被窝里,有些艰难地呼吸着。

“……娃发烧了……”门外是父母断断续续的对话。

“严重吗?”

“三十八度快三十九度。”

“去医院看一下吧。”

“先在家养着,看能不能自己降下去,实在不行再去医院。”

“……我请假……”

“……”

他们的声音又逐渐模糊下去。

她的呼吸越发感到难受,于是将身体蜷缩了起来,将整个人埋在湿热的被子里,炽热的温暖给予了她莫大的关怀,虽然她有些窒息,但是她无需呼吸。

她现在无需考虑任何事情,无需考虑现在是什么时候,无需考虑自己现在究竟如何,无需考虑任何事情,她沉沦在这病态的黑暗之中,在起起伏伏的意识之海中,她挣扎着喘息,世界忽而明亮又忽而沉寂,母亲的话语似乎又在耳畔响起几次,但是她都无力去仔细倾听。

你在求谁呢?

我在求谁?我当然是在求你!天下苍生正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下煎熬受苦,你就这样置之不理?

你在求谁呢?

你可是神!那么多人敬仰你,难道你不能给予那些人们足以生存的权利?

我是神吗?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将众人的生死置若罔闻,如若无足轻重的卑渺蝼蚁,你轻视他们为了生活的挣扎奋斗!

你究竟信仰什么呢……

“我没有信仰!”她迷迷糊糊苏醒,睁眼便是自己那漆黑的被窝。

她大汗淋漓,从被窝里重新探出头,天明大半,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沐浴着整个房间,让她更难以睁眼看清眼前的事物。

她感到口渴,昏昏沉沉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看到了书桌上晾着的温水,匆忙拿起囫囵吞下,痛饮后,她甚至无力再去擦拭流的到处都是的水渍,重新一头栽倒在枕头之上。

她的呼吸终于开始平缓,意识也终于不再那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起伏,她正在沉没,在天旋地转中,她清楚地感到自己正在沉没,耳旁的一切正在重归寂寥,她如同又重新躺在了那片柔软的云朵之上。

她的思绪也终于清晰,她在这暴风疾掣中终于重归平静,她重新从雪地中爬起,她微微喘息着,那些云雾考得离她更近了许多,那些粗糙的线条仍在翻涌,她如同看穿这杂乱的黑色线条一般,也如同看穿了祂那变化莫测后的真正本质。

她向世界伸出手去,祂便立刻贴近上来,似乎她好像早就该这么做一般,那些白色的云朵裹挟着她向上飞去,而她默默注视着眼前那色彩艳丽的万千变化,她也彻底与祂心意相通,所有问题在此刻迎面而解。

自始至终,你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黑色光洁的丝绸从质感粗糙的白云中抽离而出,它们在汹涌的风雪中肆意生长,向她展示着它自身那低调典雅的柔面质感。

这片土地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风雪,只是你认为有,它便因你而存在。

越来越多的黑色丝绸从翻卷的白色祥云中快速抽离,它们飘逸着舞动,围绕着她的周身席卷而上。

没有那不可逾越的群山大湖,这万千变化都生于你手,这万般色彩都诞于你心,你的名字在当故事开始就已被众人所知,你的一切在从黑暗苏醒就已被世界所容。

风雪终于不再肆虐,在缓缓流转的祥云之后,今天太阳终于从那灰色疾驰的风暴后展露出第一缕金光,那些略微冰凉的丝绸便立刻沐浴在这光芒之中,温柔地与之契合,在那丝绸边缘缓缓镀上一层金色流苏。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那最莫崇高的信仰,便是你自己。

那些丝绸开始攀附她的四肢,它们小心翼翼地顺其而上,她默默闭上双眼。

你怀言着那真正重要的希冀。

丝绸在她身上错综复杂地分布着,它们紧紧缠绕其身,却又从不限制她的一举一动。

你驻守着那真正强大的信念。

丝绸在她面前飞速旋转着,它们化作她身上的衣襟,它们彼此默契配合着,旨在将她变得更为完整,将她变得更为完美。

你是你自己。

丝绸将她与世界相接,她清晰感到这世界变动的每个瞬间,她注意到那顺流而下于一根石笋上缓缓滴落在岩石之上的水滴,她聆听到那种子刺破地表破土而出时的一声声撕裂,她看到巨树那蔓延至深厚土地的庞大根系,她欣喜与日月交替时的短暂共事,她喜悦于那划过丝绸一般极光之上的明灭彗星,她正在生发,她正在成长,祂重构于天地之间。

你是你自己的神。

那些铺天盖地的黑色丝绸重新落下帷幕,她自然地向后轻轻躺去,仅剩的布料轻轻放下,化作了那深邃星辰的头盖。

她重新醒来,房间一如既往的明亮,她已不再困顿,她已不再疲惫,如同一个平常的清晨,她平常地自然而然醒来。

她站起身来,望着书桌上高耸的教材与试卷旁停留在三十九度的温度计和又一次被倒满水的水杯。

“妮子?”母亲推门进来,看到她站在书桌前,一时愣住,“你烧退了吗?”

“嗯。”她回头微笑,“我好了。”

母亲感觉烧退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仔细打量之后,却又与往常没有什么分别,可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女儿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好了就好。”母亲走了过来,默默抱住了她,“好了就好。”

“嗯。”她轻声回应。

自那之后,她明显与以往不一样了,最直观的便是她的成绩突飞猛进,甚至已经取代了李熠加曾经在班级上的排名,虽然她依旧默默无闻,虽然她依旧有些迟钝,虽然她看上去与过去别无二致。

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班主任,都对此啧啧称奇。

她将这种势头一直保持了下去,一个月后,她从高考的考场平淡走出,对着欢欣雀跃的父母自信地微笑。

“我觉得很好。”

于是她的父母便期待着,在长达一个月的空窗期内,除了她以外,她的父母对此甚至产生了一种一切是否真实的幻觉,父母不止一次和她对着答案,但最后的结果都不相同,这无疑为他们的心头平添了一层忧虑。

当成绩公布的那一天真正到来时,她的父母紧张地坐在电脑前,却唯独没有她。

他们输入她的名字,他们一个一个对照着准考证输入她的准考证号,在紧张到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母亲率先爆发出的雀跃无疑证明了那天她的自信。

“妮子!妮子!”母亲兴奋地推开她的房门,“你知不知道你考了多少分?!”

她的窗户没有打开,窗帘没有向日常一样微微鼓起,书桌已经被收拾的空无一物,屋内的光线昏暗,她披着自己的被子盘坐在墙边,昏暗中她那晶莹剔透的双眼向母亲发出询问。

“多少?”

母亲说出了一个数字,随后开始激动地手足无措,随后有些失态地爬上她的床,抱着她肆意释放着欣喜。

她一副早有预料的微笑,因此并没有那样激动,可在她眼中的一束光线流转,房间似乎悄然黯淡了一下,随后一阵风轻轻关上了房门。

午后的阳光从阳台投射而来,将那古久的褐色房门照得熠熠生辉。

似乎仍在生长。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