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浙西的一个村庄里,在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的过渡时期,母亲几乎凭一人之力打理着十来亩的农作物,每年田间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虽然每年因为洪水光顾或多或少影响收成,但是这并不影响母亲对农活几十年如一日的积极性。大概是习惯了,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母亲的田间效率已经不如当年,更多的是心有余而力就是跟不上,得歇,可是,她哪肯歇啊,这不,农忙又开始了。
其实现在农业发展的局面真的是很尴尬,劳动力进城,良田荒废,在利益衡量方面简直就是一种本能,和学历无关更不用说什么经济学原理了,如果现在你看见有人还在田间劳作,那么这肯定是一个有情怀的人。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种田是为了情怀?现在村里已经看不到我这样的壮力了,可我这样的壮力也是很尴尬地存在,想想农耕生活还很蔚然的时候,我这近三十岁的壮力那肯定是农活实力者啊,春夏秋冬田间各种作物各个环节都是能独挡一面的水准,再往前集体经济的时候肯定是拿高工分的存在,可看看现在的我,不会种田不会治虫不会锄田不会收割,肩膀有力却挑不了多久的担子,手臂有力却挥不了多久的锄头,所以,可见一斑,现在的壮力已经适应不了农耕生活了,所以他们寻求别的途径体现价值了,而农忙也就渐渐不忙了。
想起小时候的农忙,那真是满满的参与感,虽然力气还嫩,只能帮忙大人打个微不足道的下手。但是那个时候的田间气氛就很热闹,整个村庄的劳动力干活基本上都是两头黑,有些人家鸡打鸣就起床,借着月光下地割稻,家中老人开始煮粥烧水,待早饭弄好,田里的劳动力也差不多回来了,吃罢早饭再继续割稻。小孩子割稻还是有危险存在的,镰刀一不小心还是会割到手指即使能安全进行也会因为割的参差不齐被大人们嫌弃,所以农忙时候的早晨对小孩子们来说是从田间带着露水带着清凉的泥土开始的,黄灿灿的稻谷逐渐被放倒,摞成一摞一摞,原本在稻丛中歇息的青蛙就会蹦开,生怕被我们这些小孩子逮去玩耍,有时候还会碰到蚂蚱,只是这如大头金刚一般的生物着实不好抓获,有幸得之,可得意许久。
那时候稻谷割完然后要用打稻机把谷子脱下来,这打稻机不是每户人家都会置办的,一是打稻机属于大件农具占地方,二是着实没有必要每户都具备,一般都是一个家族一台轮着用,有时候这户人家要打稻谷了,别人家稻谷都还没有割完,这种情况大家就会相互调工,你帮我打完稻谷我帮你割完稻,大家互助共进,田间气氛融融。打稻机的构成现在想起来很简单,可是小时候就觉得很神奇,那动力输出装置我总以为是手扶拖拉机上拆下来用的,我们那称之为“三匹头”,大概它有三匹马力吧,整个打稻机是一个大木头盒子,里面装着一个钉着很多铁丝的滚轮,把三匹头固定在打稻机上,用皮带连接滚轮,然后发动三匹头,长着铁丝的滚轮就呼呼而转,一人双手捏一把稻谷放在滚轮上,像烤串一样,要翻面,三下五除二本来沉甸甸的一大把稻谷就剩下一把空稻草了,打稻机里的稻谷渐渐满起来,这时就要来人用畚箕把稻谷装进箩筐里,然后挑到晒谷场打理。不需要多大的功夫,田里的一摞摞稻谷就变成稻草,等三匹头停止了突突声,田里留下的是打稻机的拖痕,脚印,整齐的稻茬,看似凌乱又有一些顺序堆置的稻草,还有那些慌乱的青蛙,还有来吃掉落的稻谷的麻雀,而空气中弥漫的是淡淡的柴油味和浓浓的青草味,应该是稻谷收割独有的味道,比现在割草机修理草坪时弥漫的那种气味要柔和许多,我想这大概就是收获最直接体现的味道吧。
农忙时我的时间大多数是属于晒谷场的,晒谷场也是体现技术的时候,一筐筐稻谷倒在地上,需要用八齿钉耙把稻谷摊开,摊均匀,然后把稻谷里面的的稻叶耙出去,这时候讲究的是手上的巧劲儿,用力过头了,连稻叶带谷子都给耙出去了。刚开始小孩子们还会照葫芦画瓢耙上那么一会儿,等到场上的谷子越来越多而我们根本来不及摊开了于是就在边上阴凉地儿看着大人们忙活了。八齿钉耙在小孩子眼里那可是一件很厉害的武器,因为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挥舞起来,但是光拿在手上就感觉威风凛凛从来不会感觉是猪八戒拿它时那样憨态可掬。大部分稻叶耙出去后剩下的稻叶就用扫帚轻轻扫成一堆一堆然后用竹筛把谷子筛出去,稻叶留在竹筛里,做完这一环节,留在地上的稻谷看上去就清爽很多了。晒谷过程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具就是挡谷耙子,一般都是木头做的头竹子做的把,头上有八个小长方形的木头块做的耙齿,带齿的用于把谷摊开翻晒,不带齿的把谷推在一起,要想谷子干的快,就要用这工具勤翻晒,这也是考验技巧的,有的人整个场地的稻谷耙一遍就犹如平静的湖面被微风拂过而起的波纹,整齐有序一条条细细的甚是好看,而有些人整个场地耙一遍后就像醉汉掉进泥潭深一脚浅一脚又像被几只调皮的土狗一通乱踩般,而我就是属于后者可是自己又很看不起自己弄成这样,所以我大多数使用挡谷耙子是在收谷子的时候,只要用力往前推就好了,简单粗暴。
那时候的晒谷场是很热闹的,晒谷的场地也是需要相互借着打着时间差使用的。而我们小孩子最大的使命就是看守,不能让麻雀来吃谷子,可是太阳那么晒,晒谷场边上的空置的畜牧场就成了我们玩耍的乐园了,在更早以前用来养猪养羊养牛的圈子里爬上爬下,有时候村里有人把几头牛拴在里面那对小孩子来说就是个大活物啊,增添不少乐趣,只是牛那哞哞的叫声不知道表达的是什么情绪。还记得我们那时候透过畜牧场里的小窗户看外面的路上,要是有运着汽水的拖拉机经过我们就会壮着胆商量着谁和谁一起学着铁道游击队扒火车一样扒拖拉机后面偷汽水,就这样一手扒着拖拉机空着的手从筐子里拿出一瓶汽水就满足地跳下然后背对着突突远去的拖拉机把汽水压在怀里压在那突突直跳的心口处,那种紧张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只是现在再也没喝到过那么好喝的汽水了,就像畜牧场倒了晒谷场长草了后来被铲掉了一样,种种感觉都留在了回忆里。
晒谷这几天的傍晚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因为怕雷阵雨。我甚至都记不起来那时候的天气预报准不准了,大人们都是通过看天有没有雨云来判断会不会下雨,可这种不确定性就是让人那么心慌,所以有些人家会选择早早地把稻谷收回家。村里总有那么几个人有着敢于天斗的牛皮功夫,会犯经验主义错误,认定山那一边那片云是没有雨的,宁愿在家多喝几口老酒也不准备收谷子,可是山离的那么近,云来的那么快,雨来的那么猝不及防,那人只能板着脸尴尬地喝酒,他的女人嘟嘟囔囔对他一通埋怨,他家的谷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所以说啊,种田,从来都是靠天吃饭的行当呐。
那时候还是有农业税的,我们小孩子最先接触到的税收就是这农业税了,老人们习惯称之为皇粮。晒干后的稻谷进粮仓前还要用手摇风车把瘪谷和灰尘吹出去,剩下清清爽爽的谷子送到粮仓,开仓收税也是很热闹的场面,早早的就排起队,粮仓的人拿着验谷工具,一个铁的尖锐的管状工具,木头手柄已经被捏的发亮,用力地捅进谷袋子里,这个动作给小时候的我留下了蛮奇怪的感觉,留在铁管里的谷子被倒进一个手持圆磨里,合上,碾转两下然后打开用嘴用力一吹,吹走稻壳,观看剩在圆磨里的米粒,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这些米,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过程是很严肃的,虽然我想不到他们是在为国家粮食安全把关这一层面,可真的有谷子是拒收的,大多数是因为没有晒干,这样是很扫兴的。
粮仓是在镇上的,小时候基本上没有零食吃,也难得被带去镇上,所以大人们交农业税带上小孩基本上都是因为抵不住小孩的闹,而小孩子闹的原因就是因为镇上那诱人的小吃,至于开仓收粮时粮仓里那高的需要仰望的谷堆和谷堆上蜿蜒的木板和木板上背着装满谷子的麻袋的劳工们,这场景是小孩子们看一眼就不要看的,就感觉好多的谷子从四面八方过来,堆在一起,自己家的还没有被收进去我要去吃碗鲜美的小馄饨。大人们往往无暇顾及孩子,一碗小馄饨能打发了事也就当得个专心交税。我们这边种的是双季稻,第一季交完税余下来的就卖掉不做口粮,所以记得暑假躲猫猫家里的谷柜都是可以藏人的,然后除夕那天贴五谷丰登在谷柜上贴完会用手拍拍柜子,声音闷闷的,真的是丰登了。
割完稻田里就要注水了,把泥泡软就要犁田了,小时候是见过牛犁田的,大水牛,在犁田师傅手拿细竹条喊着指令下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拉着铁犁,一亩田来来回回走上个几遍,田里的泥土就犁好了。那时候我最跃跃欲试的就是想和犁田师傅一样站在铁犁上拿着竹条呵着水牛带着我在泥上滑,可惜终未如愿,略憾。现在回想,那时候村里还是有几个人养牛的,我爷爷就是养牛贩牛的,只是我作为他最小的孙子没有幸运一见他牵牛的样子,对于大水牛我从小都是怀揣着敬畏之心的,无论它站着趴着还是伏在水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大水牛都是它们嚼着甘蔗叶的画面,可甘蔗明明是下半年才成熟的。有小伙伴和我说小时候他爷爷养牛带他骑过牛,想想那画面就令人羡慕,因为大水牛是农民的好朋友,我真想用相敬如宾来形容这种关系,特别是傍晚农作归来,牵着牛走在田间小道,夜幕低垂,不远处家里烟囱余烟袅袅,这时牵牛人对着水牛低语几句,水牛哼哧哼哧回应着,牵牛人哈哈的笑声似乎得了水牛什么便宜似的在田间回荡,渐弱,归。
后来耕田就不用水牛了,改用铁牛——手扶拖拉机,这头铁牛突突叫唤着前进,驾驶员扶着把手跟在后面,再后来在这铁牛上安了个座椅,驾驶员就可以坐在上面叼着烟卷悠然自得不需要多大功夫就把田给犁好了。当然在那玩具匮乏的年代看铁牛犁田也是我们小孩子一大乐趣,铁牛犁田本身没有大水牛那么生动,吸引我们的是铁牛在田里风生水起时那些慌乱的泥鳅,是的,那时候的稻田里还是有泥鳅的,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抓到黄鳝,这无疑给晚餐添了一道佳肴。现在想想为什么很多食材都和过去不是一个味儿我觉得除了环境因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缺少了获得食材的乐趣,那时候想从田间弄点食材都是要花不少心思的,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就是来之不易遂珍惜的意思。
田犁好了就要开始种田了,先拔秧,秧田里的秧苗简直就是生命力蓬勃的就要溢出来的样子,密密麻麻一起随风摇曳又有点嚣张的样子,似乎在向主人叫嚣快来拔我啊,大人们拿着拔秧凳往田里一插,拔秧凳就只有一条凳腿却能带来相当稳定的体验,一根根秧苗拔好用浸过水的稻草扎成一小捆,然后一个个码好装进畚箕里面挑到田边,站在田埂上把秧扔进田里,这样种起来的时候种完一个就能在手边顺手拿一个接着种。种田也是讲时辰的,上午种的秧苗经过了中午太阳的炙烤它们需要几天时间来缓缓,而下午种的秧苗恢复起来要快多了。大人们也是一样,农忙后也确实需要两三天来调整,至于小孩子,依旧童真烂漫。
转眼自己就快到了而立之年,老家的农业发展已经进入半机械化时代,现在割稻都是用收割机,想起母亲第一年使用收割机割稻时那种啧啧称奇的表情,对她这样习惯传统农耕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眼界大开的感觉也是对她的认知观的冲击,十来亩地用收割机两个多小时就好了,出来的谷子没有稻叶,直接晒就好了,稻田里也没有稻杆留下直接灌水就可以耕了,耕田也渐渐淘汰铁牛改用动力更佳的机器,类似于铲车的驾驶舱,两个大轮子在田里进退自如,连耕带犁,对铁牛来说是难以望其项背的。田耕完后插秧机就要开始工作了,把秧苗整齐的放在插秧机上驾驶员启动后,插秧机在田里前进,身后一行行整齐的秧苗就种好了。所以稻谷从种子到谷子这个过程中关键的环节都已经有实现机械化的条件,可尴尬的是要是这户人家只有人口田那机械化与否就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了,现实是这户人家宁愿家中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把田用差不多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的条件给别人使用,更有甚者直接让它荒芜生长。
谁还在种田?我的母亲还在种田,那天父亲在别人面前调侃母亲就像一头牛时我看到母亲有种不高兴的神情,后来母亲自己谈起这事说了心里话,她自己一个人在田里任劳任怨几十年确实如牛一般,但是被自己的爱人这样在别人面前调侃心里确实会不开心,因为父亲对于农活表现的就像甩手掌柜一般。现在的央人帮忙干农活是很难的一件事,农民工进城大潮冲击下,种田的回报率简直是太低了,会来帮忙的,是有人情成份的,所以母亲如牛一般一个人揽下大多数活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节约成本;我的奶奶还在种田,其实她那也不能叫种田了,她都近九十岁了,后院的菜地她还是放心不下,想种这个想种那个,油菜大豆和各种蔬菜,每当有人夸她硬朗的时候她总很享受这种称赞然后呵呵地表示年纪大有年纪大的种地方法,而我们家人拿她这执拗的老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总是这样宽慰自己,奶奶在地里拾掇拾掇也就权当锻炼了,就当是她的养生之术吧。
谁还会种田?我已经不会种田了尽管家里现在还有这么多的田。那天母亲在家说叫我帮忙去开垦一块菜地出来种番薯,在母亲口授使用锄头要领之后勉强完成,但双手已经磨出水泡,真是不堪一击;今年农忙时为了节省成本家里给我的任务就是把一袋袋谷子用手推车从田里运到路上,落差有三米的上坡,近百袋谷子,每袋差不多八九十斤重,这种强度我只知道锻炼到了我的爆发力和肌耐力还有人家从我身上印证“人大力不亏”的俗语,至少这一次我算是参与了农忙但和会种田没有关系我只是个搬运工。我不但没有种田的本领,在精神层面也和种田产生不了共鸣,在老家,种田的概念差不多就是春播夏收夏播秋收是水稻,油菜大豆附带着,旱地多数种棉花,虽说能旱涝保收,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志在远方实在难以屈身一亩三分地里面朝泥土背朝天。
再一次经历农忙后的我却开始忧愁起来,不是忧愁父母这一辈的农民开始衰老的事实,我只是在想,以后是不是看不到农忙了?或者人们已经无所谓农忙的消失了?淳朴的农业是不是找不到接班人了?那现代农业的发展会让接班人回来吗?
我的小伙伴们,你们还会想起曾经的农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