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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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喝下最后一口汤,将淡黄色的碗轻轻推至一边,随后起身站在了她最喜欢的位置。太阳刚刚出来,她靠在朝阳照耀下的墙边,阳光洒在她脸上,让近日明显有些憔悴的面庞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柔和。我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将头匆忙低下,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消灭着面前的食物。我害怕母亲眸子里掺杂的哀求和悲伤会让自己出发的念头动摇,尽管我也知道那是一个极其疯狂的决定。

“就非去不可吗?万一……”

未说完的话哽咽在她喉间。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装下去,起身来到她跟前,将手搭在她柔软纤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然而这一举动似乎更加触动了她竭力隐忍的情绪,她开始哭起来。

母亲在我心里向来不是一个足够坚强的女人,她很脆弱,常常落泪。幼时家里穷,她因为凑不齐我和乔燃的学费,在夜里边给人做针线活边落泪。乔燃在学校打架进了少年管教所,她四处求人无果后,独自坐在管教所的台阶上落泪。就连我出嫁那一天,她握着我的手,眼泪也是落了又落。

“妈,如果没找到他,我会立刻回来,请你相信我。”

我在心里也十分同情她,她不仅要帮我瞒住心情总是阴晴不定的父亲,还要照顾乔燃这个总是让人不省心的小混蛋。不过我如今已是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乔燃,相比较他在家里的调皮,我私自去一个兵荒马乱的地方,尚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的这种行为,性质明显更加恶劣。

“郁白也会去的,有他在不会出事,你放心吧。”

尽管我用最轻松的口气安慰她,她依然紧紧皱着眉头,泪水噙在她红红的眼眶中,随时都会再次掉落。

待我吃罢饭,母亲开始收拾东西。她早已不再年轻的手从一件件衣物中穿过时,总会停顿一下,似乎只要她的动作够慢,就能延长我出发的时间。不过对此我倒没有催促,而是很认真地看着她慢慢地将东西一点点填充那个过去父亲去外地时会用的黑色背包。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寻找,我希望当我因为哪颗不长眼的炸弹命丧黄泉时,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我生命中最爱的这个人的模样。

“东西已经多到装不下了,还要装吗?”

我微笑地看着她,她听到我的话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而是将一大包卫生棉又塞进去。

“你每次来月事肚子就疼得厉害,到了那边没有人照顾,可如何是好?”

说着,她的眼眶又开始泛起泪花。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姑娘了,连这种事都还要你为我操心。”

我甚至想说我和她一样已经是当过母亲的人了,但我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会让她心里更加难受,所以我只是走过去轻轻环抱了一下她的腰当作安慰。

当天晚上,父亲去别人家里做客醉了酒被主人留下,母亲就和我在一张小床上度过了临行前的夜晚。她不停用手摩挲着我的头发,有月光顺着窗户爬到她的脸上,映出她眼中的满是不舍和忧虑。

“妈,你不要怪我。”

“不怪。”

她将手从我的头发上拿开,随即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烫,仿佛要将所有对我的牵挂和不舍都融入掌心的温度中。我回握住她的手,待确定她睡着后,转过身,一直强忍的泪再也忍不住。

第二天送我去车站的时候,有一群乌鸦哇哇叫着从头顶飞过。母亲的神色更加不安起来,我猜她一定是想到了父亲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每当听到乌鸦叫是要死人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刚从一个亲戚家参加完葬礼回来,他说那个亲戚死的时候就有一大群乌鸦在家门前的树上一直盘旋,叫声很大。

“乔伊,妈还是担心你,要不你别走了。”

我摇了摇头,在火车长长的鸣笛声中,我和江郁白还是离开了花河郡。母亲跟着火车小跑了很久,她一直在用力挥手,口中嗫嚅着什么,随着越来越远的距离我已经听不到了。

一路上,江郁白和我的心情截然不同。他本就是一名军人,带着一种想要实现世界和平的英雄主义去古马,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那个如今正被炮火袭击的国家。我则只有一个目的:找到陆方舟。

从花河郡到古马的路程并不近,当我一觉醒来看到火车已经从安逸的小镇过渡到了荒芜的原野,看到夕阳的余晖照在并没有什么人烟的大地上。那一刻,说不清是对无可把控的未来产生了恐惧,还是原野上的狂风卷起来的几缕尘土让我想到了从报纸上看到的发生在古马的炮火连天,突然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

“小姐,你是因为离开家而难过吗?”

从上车就一直坐在我们对面的男子瞧出了我的异样,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是的。”

“是去古马吗?”

“是的。”

本来歪着身子看向窗外的江郁白听到对面男子的询问后,立刻收回了看向外面的目光,坐直身子代我作出回答。

“那里的情况不太好。”

“我们自然知道。”

不知是男子脸上被火灼伤后的大块伤疤让江郁白有不好的印象,还是这种主动搭讪的行为令他反感,江郁白的语气明显带着不善。我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这种行为很无礼,却被他瞪了一眼。

突然,火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在颠簸的刹那,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抓旁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却无意间却抓到了对面男子的手。他的手烫的就像一块烙铁,不等我向他道歉,坐在他旁边的小男孩惊恐地叫起来。

“妈妈,是空的,他的腿是空的。”

随着小男孩的一声尖叫,坐在旁边的人纷纷将目光聚集到了以他为中心的这片区域。我们中间一直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从始至终我都未曾注意到他空荡荡的裤管。

“不好意思,叔叔吓到你了。”

再也没有刚才谈话间的从容,他用一种很羞愧的语气向小男孩低声道歉。坐在小男孩身旁的妇女快速扫了一眼男子空荡荡的裤管,将小男孩抱起来放在了她里面的位置。见女人将小男孩换了位置,男人脸上的神色显得更尴尬。他吞咽了下口水,将头扭向窗外。无聊了一路的江郁白似乎来了兴致,他一点也不害怕会提到男人什么痛处,直接问起男人的腿是怎么回事。

“在古马被炮弹炸了。”

男人转过头,没有提受伤的痛苦,也没有提失去腿的过程,似乎没有了一条腿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他过于淡定的神色让江郁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刚才旁边还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人也都突然间变得沉默。自古便是大国欺小国,强国压弱国,古马如今的水深火热,又是多少个已经从历史书上消失的国家的遭遇。

“善良的人,愿你们好运。”

在火车到达某个站点时,男人起身向我们微微弯腰笑了笑,随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下了车。

也许是想到那男人的下场将来可能就是自己要面临的不幸,江郁白的神情在得知男人腿被炸伤后就一直变得严肃。我本想试图安慰他几句,但自己的心情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在接下来的路程中我们都很沉默。

绿皮火车在经过漫长的十天跋涉后终于将我们带到了古马边境。刚下火车,就听见一名列车员神色慌张地对另外一名列车员说我们刚来的那条交通线中间有一小部分已经被炸毁,紧接着看到一群人突然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跑。

“快往那边跑,狄罗人打过来了。”

我和江郁白尽管出发前在心里已经做了多种建设,但刚到这座城市就面对这种场景,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此刻我们什么也顾不得多想,拔腿就跟着人流一起朝不知名的地方跑。跑的过程中我开始懊悔自己当时没有阻止母亲装东西,沉甸甸的背包让我的步伐跑起来颇为艰难,好在江郁白听到我粗重的喘息声后及时取下了我的背包抱在怀里。

一切糟糕极了,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叫喊声,以及远处传来的炮火声交织在我们周围,让人紧张得随时都要窒息。不知跑了多久,嘈杂的声音才渐渐停下来。我们进入了一个暂时还未被炮火袭击的巷子,街上除了我们这群逃窜的人,没有一家开着铺子做生意的商贩,自然也没有其他住在这里的居民。但不管怎样,这片刻的安全让我早已累极了的身子总算可以稍微得到休息。靠着墙角,整个身子贴着墙壁滑下去坐在无任何铺垫的地上。江郁白将背包递给我,一直面带严肃的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

“我们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了,到时候见了方舟,你可得好好夸我两句。”我对刚才的一幕依然心存余悸,不等我开口应他,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江郁白反应极快地一把捞起我一手拿起背包又开始继续朝前奔跑。

在我过去的三十余年中,从没有这样的惊心动魄,也从没有亲耳听到炮弹落下时发出尖锐的轰鸣。它落地的声音巨响,转瞬间,刚才还万里无云的蓝天被房屋倒下扬起的尘土染成灰蒙蒙的一片,刚才还庆幸没有被战争侵袭的巷子因为这一声巨响在一阵剧烈抖动后已是断壁残垣。

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远远不及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来的震撼,我开始真正担心起陆方舟。方舟接受过部队正规训练,在部队里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做事极其谨慎,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但无情的炮弹向来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当我踏上这片土地见到这个满是疮痍的国家,我没有办法在心里还像从前安慰母亲那般安慰自己。

“方舟脑子灵活,不会有事的。”

江郁白看出了我的担忧,轻声安慰道,我朝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但心里的慌乱还是在无可抑制地放大。三年了,陆方舟真的在这里安然无恙吗?

随着人流,我们最终在一个尚未被炮火侵袭的街道停下来。举目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慌张和恐惧,他们中有很多是城市沦陷后逃窜至此的人,也有少部分是与我和江郁白一样来找亲人和为这个国家出一份力的人。

一直到傍晚,江郁白才与他叔叔取得联系。江郁白的叔叔是个英雄,年轻时候参军打仗拿过三次功勋,如今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却在听说政府需再次征集军人前去古马进行援助时立刻报名前往。我还记得在叔叔动身那个早上,小镇所有人都自发前来送行,在一声声保重和叮咛中,叔叔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小镇道路的尽头。

小镇一直流传着叔叔在战场上的传奇,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传奇人物至今都未成家。江郁白说让他叔叔牵挂多年的人就在古马。江郁白告诉我这个秘密时,连他自己似乎都有些不信。陌生的异国他乡,一直在外打仗的叔叔是怎么认识那个地方的女子,又为什么没有娶她?叔叔真的是因为听说那个女子的消息如今才毅然决然来到这里吗?

相比较江郁白的满脸疑惑,我倒有些能够接受。一个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军人,心理素质和军人理念都是何等的强,他的内心纵然怀有那么执着且美好的一份情感,也并非不可思议。

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叔叔终于出现了。也许是为了尽快见到我们,脸上的尘土和汗渍都还没有擦去,衣服下摆处染得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血。见到我们,他先是关切地问了几句我们路上情况,随后语气变得严肃,斥责我和江郁白不该来到这个战火连天的国家。叔叔对我的责备更为严厉,不过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到了这种情形,所以我只是把头低着,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在为他这番话感到惭愧。

待叔叔说了一大通责备我们的话语后,他开始给我们分析这里的国际形势。作为我国的友好国古马,在过去曾给予我们不少援助,除了捐资捐物,也曾派过军队支援我国。如今看着它们陷入了我们过去同样的境地,政府决定不再袖手旁观,前后两次派兵前来援助。

古马是个并不大的国家,却因矿产资源富饶,加上三面环海的海洋资源使得各个国家都将其视为一块肥肉,想要吞下以此填充自己的国库。掌握着这个国家命脉的大城市主要集中在国家的四个中心:西桑、南格、东祂、北敕,如今四个城市中三个都已经受到战火的殃及,只有东祂靠山,加上几个盟友国的支持目前算是比较安全。叔叔决定明天就安排人将我和江郁白送到那里。我和江郁白同时对视了一眼,随后默契地都摇了摇头。

“父亲一直说您是个英雄,当初他让我考警校就是为了将来能成为和您一样的人。战争是很残酷,可我既然来到这里,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会牺牲的准备。”

江郁白的叔叔毕竟是名军人,他看出了江郁白的坚定,所以并没有过多阻拦。

“郁白,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

“好,那有一点希望你记住:从三年前开始古马便战事不断国内兵疲人乏,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以后的处境只会是越来越难。”

“叔,这些我都清楚。我和方舟从同一个警校毕业,学的是同样的知识,若非那一年我因为患了严重流感无法立即动身出发,今天我应该是和方舟在一起并肩作战,这些是我在三年前就该面对的事。”

江郁白猝不及防提到方舟,叔叔看了看他随后将视线转向我。

“我来到这里的这一年没见到过方舟,问其他人也都说没见过。”

我已经猜到会是这样,听到叔叔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失望,但我知道陆方舟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每一期报纸我都有买,报纸上刊登的遇难者姓名我也都一一看过。他不在叔叔这个部队,就一定在别的部队,我早晚会找到他。

“郁白跟着我可以,但是乔伊,你……”

“我可以给受伤者包扎、护理,留在这里不会拖你们后腿。”

想当初我对报考学校很迷茫,是陆方舟建议我报考医科大学。他说我们俩将来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军人,这样即便他在战场出了事,受了伤也不会害怕,他知道我一定会救他。没想到如今因为这层身份,让我对自己上战场多了几分底气。

“好,好,你们都是不错的孩子。”

在江叔叔一连几声“好”中,我和江郁白这场看似冒险又鲁莽的行动算是得到了默许。

古马不大,但要在这局势动荡的特殊时期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就是我和江郁白也常好几天见不到一面。他跟着叔叔去战场,我留在营里与罗红、戴雪这两个护士照看一波又一波送回来的伤残士兵。每一张面孔我都细细瞧过,每一个被抬回来的人我都问过,依然没有陆方舟的任何消息。

“快,小刘胳膊中了弹。”

两个士兵急匆匆地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扶进来,罗红立刻从急救包里拿出止血带缠在伤口上方当临时固定,戴雪用碘酒棉球按住胳膊上的伤口进行消毒,我也准备好了止血钳和绷带,用止血钳夹住血管取出弹药,最后细细缠好绷带。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但身体上的疼痛得他们自己去熬,至于能不能熬得下去,就要看他们的福分。

“谢谢你们。”

被称作小刘的男人因为剧烈的疼痛浑身满是汗水,却在刚才的包扎过程中一声不吭。我又忍不住想到陆方舟,他在警校毕业前的一次模拟与敌人搏斗演习里遇到了真正的劫匪,为了保护人质胳膊上硬是生生挨了劫匪一刀,我为他包扎时他也是这样一声不吭。

就在为小刘刚包扎完不久,又有一名士兵被扶着进来,伤势看上去明显比刚才的小刘还要严重。子弹从肩胛骨穿过,血迹已经完全浸透了他整个右肩。在我们三个人当中,罗红的临床经验最为丰富,她立刻褪下士兵衣服查看了下伤势,随后拿出止血钳精准地夹住被弹片划破的动脉分支,夹紧的瞬间,鲜血流速开始减缓。

“戴雪,用止血纱布。”

特殊材质的纱布能快速吸收血液并有凝血效果,戴雪用镊子夹起纱布小心地靠近士兵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得士兵身体控制不住地有些抽搐,我在一旁用绷带开始缠绕他的右上臂来帮忙止血。

“枪伤最疼的不是穿透,是清创,你忍着点。”

罗红时刻注意着士兵脸上神色,她拿出三角巾,一端放在士兵胸前另一端绕过他的后背,打结必须是既牢固又不能过紧。包扎完成后,我们每个人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这样处理伤势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但在每一次治疗过程中仍是提着一颗心直至完成最后的包扎。

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这名士兵意识才逐渐恢复清醒,醒来后立刻用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一通,当摸到上衣里面的口袋什么东西也没有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是在找这个?”

我将捡到的东西递给他,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的女人大约二十多岁,五官很耐看,但拍照时候女人不知在想什么,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看着镜头有些失神。那封信也许是被装在口袋里时间久了,四个角都皱巴巴地翘起了边,信封表面很简单,只有一个“烈”字。

“谢谢你,这是我母亲的东西,还以为被我弄丢了。”

“你母亲真美。”

“她确实很美,可惜……”

也许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罗红和戴雪在忙着照顾其他伤员,房子里目前就只剩我和这个士兵。

“你看起来和我弟弟差不多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江。”

何江腼腆地笑了笑。今天周末,乔燃应该在花河郡和他的女朋友约会。他是年初谈的对象,那女孩子我见过,看起来温婉可人,也不知道怎么看上的乔燃。同样的年纪,乔燃在享受着爱情的美好,而眼前的何江却在经受着战争带来的疼痛。

江郁白和江叔叔在吃晚饭的时候一同回来。几天没见,江郁白的下巴冒出来了一层细密的胡茬,身上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正在吃饭间隙,何江来感谢我白天对他的帮助,当看到一旁的江叔叔时,神色立马变得有些古怪,我和江郁白也察觉到这一点。

“你找江叔叔有事?”

江郁白咽下最后一口饭,疑惑地问道。

“江班长,我能问一下您的全名是叫江烈吗?”

何江没有直接回答江郁白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了叔叔面前。叔叔来到这里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但军营里的人在听到叔叔过去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后都十分敬佩他,自发认他当班长。而在花河郡,人们说起叔叔时也不会直接喊他的名字,在讨论他的传奇经历时都会称他为江英雄,所以除了江郁白,即便是我都不知道叔叔的全名。

“我是叫江烈,小伙子,你找我有事吗?”

“真的是您,我终于找到您了。”

何江拿出白天我看到的照片和信递给江叔叔,江叔叔在看到照片时,一双拿枪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我母亲,在去年冬天她得了重病去世,临终前她嘱咐我找一个叫江烈的人。母亲没有您的照片,她只是告诉我在您的后脖颈和手腕处各有一颗褐色的痣,所以刚才在看到您吃饭露出手腕上的痣后,我才会将您和母亲提到的人结合起来。”

“阿桑,她……”

在我的印象中,叔叔向来是遇事沉着、做事果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的人。眼前的他却是神情悲痛,眼眶湿润,口中哽咽地除了几声“她”再说不出别话。

“阿桑竟已经走了……”

“江叔叔,母亲说您说过您会来找她,所以她一直都在等您。我自小被母亲收养长大,母亲待我极好,所以我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您,将这封母亲写的信亲手交给您。”

“苦了她了,是我对不住她。当年我们被分到不同的战区,以为等战事过去我们就会相聚,没想到那次分开竟然就是离别,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更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在等我,她怎么也那么傻。”

叔叔捂着脸,整个房间除了他的低泣,安静得有些可怕。江郁白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们出去,何江也跟着一同出来。坐在外面的空地上,何江突然开口:

“我现在才明白母亲给我取名的用意。”

何江,何桑与江烈,那个未曾谋面的何桑在用这样的方式一生思念着江叔叔。

在我们以为叔叔会在里面坐到天亮时,听到他喊我们进去。叔叔的手里摩挲着何桑的照片,语气落寞。

“我和阿桑在军营里认识,她是名医疗兵,军营里男人多女兵少,而阿桑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自然受很多人爱慕,其中包括我。有次阿桑生日,我去街上想买盒胭脂送给她,却突然发生暴乱,我的前胸不幸中弹。在我疼得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阿桑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一遍遍让我撑下去,她说如果我能挺过来,等战事结束她就嫁给我。就是因为她的这句话,我挣扎着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可惜后来边境战事不断,在我伤好之后又被安排到别的战区,而她同样也不得不服从安排去了别的地方。我还记得离开的那天是在一个大雾朦胧的清晨,我跟阿桑说让她等我,等战事结束我就回来娶她,可是战争一直没有停止,而那一次分开也成了我和她的永别。”

叔叔又开始哽咽,他等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再次知道何桑的消息,竟是她的离世。

“以后,你就跟着我。”

江叔叔收养了何江,他一辈子无妻无子,将所有青春和热血都洒在了战场。也许是天意,让他这次来古马有了曾经恋人的消息,还找到了曾经恋人收养的孩子。

整整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脑中不断回想着何桑与叔叔间的故事。如果没有战争,何桑不会在临死前还留有遗憾,如果没有战争,叔叔不会一生孤单。何桑的照片早已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发黄、变皱,她的容颜也被无情的岁月蹉跎得苍老、衰颓,可她的思念在遥遥无期的等待里从不曾停止。在她日复一日孤独等待的时间里,叔叔同样也在孤独地、坚定地等着她。

于大雾朦胧的清晨分别,又在清冷、安静的夜里重逢。只是再重逢,唯有照片一张,黄土一捧,唯有孤坟一座,泪眼蒙眬。历史保存不住任何记忆,但在有限的时间里,总有人愿意用一生去记住一个人。

时间飞逝,不觉间来到这里已有三月有余。从秋天到冬天,叔叔带着我们从南格转移到了北敕,又从北敕转移到了如今的东祂。一次又一次转移,意味着一个又一个城市沦陷。四大城市,如今只剩东祂这一个城市在苦苦挣扎。

古马的冬天比花河郡要冷得多,我穿上了母亲给我带的棉衣,依旧整日瑟缩着身子。罗红知道我怕冷,每次去给暖水瓶灌热水时候会给我用小玻璃瓶也灌一瓶水,玻璃瓶抱在怀里会暖和许多。

陌生的异国他乡,我很感激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好人,也试图将这份幸运写在信上给母亲寄回去,但如今想寄信回去并不容易。所以我只是压下对母亲的思念,暗暗祈祷她在家里别因为我终日心烦。

因为战争的缘故,即便到了年关古马的街上依旧是萧瑟一片,营里营外大家讨论的也都是与战事有关。罗红的家就在东祂,得了江叔叔的允许,她将自己的两个孩子暂时接到了这里。虽然无一丝春节氛围,却因为有母亲在身边,两个孩子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容。令我惊讶的是江郁白一个连老婆都没有的人却很会哄孩子,每次来都逗得两个孩子咯咯笑,两个孩子很喜欢他。

初一早晨,罗红招呼着伙房给大伙煮了顿饺子。肉已经不好买,饺子里包的是豆角、白菜、土豆,大伙依旧吃得很香。罗红的两个孩子没吃饱,我将自己碗里的饺子给他兄妹俩分别拨了几个。

“姨姨,你对我们真好。”

两个孩子嘴很甜。我看着他们总会忍不住地想如果我和陆方舟的孩子没有夭折,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常出生、长大,如今应该和罗红的女儿一般可爱。

罗红怕两个孩子离开她时会哭,决定在初一夜里让人将两个孩子送回爷爷奶奶家。江郁白主动揽下了这活,他不知在哪还弄了两根棒棒糖塞到了俩孩子兜里。送两个孩子离开的时候,罗红站在外面看了很久。世道混乱,谁也不知道见了这一面还会不会有下一面。

晚上罗红挨着我睡在一张床上,她断断续续讲述着和她丈夫之间的故事。罗红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死的时候他们的孩子才刚刚出生。

“他连孩子的面都没见过,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留下我们娘仨走了。”

罗红起初是小声哭泣,后来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我轻拍着她的背也跟着抽泣。白天,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夜里,我们是彼此安慰的可怜女人。

春节后的第一仗,江郁白受伤了。他被炮弹炸伤了左腿,露出的部分看上去就跟烧过的木棍一样,抬回来时我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糊味。

“快救救江哥,江哥被炮弹炸伤了。”

抬江郁白回来的年轻士兵一脸焦急。

“咬住这个,别看伤口。”

罗红将半截绷带塞到江郁白嘴里,一脸严肃地开始给他处理伤口。江郁白一开始还在强撑着微笑,随着金属吗啡针的渐渐推入,江郁白的表情逐渐变得平静,最后昏睡过去。

“江哥本可以跑掉的,他是为了捡这张照片。”

年轻士兵将照片递给我后便出去了,黑白照片上是17岁的陆方舟。我来到这里为了更好地打探陆方舟的消息,将他的照片洗了两张,一张我留着,一张给了江郁白拜托他带着照片帮我询问,没想到这一做法竟害了江郁白。

“他的腿……”

“残了。”

身为医生,我自然知道江郁白的腿伤多严重,可在听到罗红的这两个字时心还是狠狠一颤。若不是我固执地来到古马,若不是为了帮我找到陆方舟,江郁白的腿根本不会变成这样,如果可以,我宁愿被炸伤腿的是我自己。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乔伊,我们要乐观点,要相信郁白能挺过去,能振作起来。”

罗红的眼眶也红红的,不仅是她,旁边的戴雪同样如此。我们给很多受伤后被抬进来的人包扎、处理伤口,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见证血肉模糊、被炮弹炸伤后露出森森白骨的惨状,可当面对最好的朋友,面对失去一条腿的江郁白,每个人的心里还是难过至极。

直到第二天下午江郁白才悠悠地睁开了眼。他试着挪动自己的左腿,毫无反应。他又坐起来用手去掐自己的左腿,依旧毫无反应。

“郁白,别动,你要好好休息。”

“乔伊,我的左腿怎么没知觉了,我的左腿是不是废了?”

“你的腿需要时间恢复。”

“要恢复多久?还能好起来吗?”

我很想大声地告诉他一定能,可看着他近乎带着祈祷的眼神,我又不愿因为不忍心伤害他而告诉他这个残忍的真相。

“乔伊,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帘外,我看到江郁白一只手还在狠狠掐着自己的左腿,因为用力过猛手上青筋暴起。我拼命捂住嘴,生怕抽泣的声音被他听见。

江叔叔在晚上的时候也来看望江郁白,一年时间过去加上在得知何桑阿姨去世的消息,江叔叔的精气神早已不似从前。他坐在江郁白的床边,背有些弯曲,两鬓新增的不少白发让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快要六十岁的人。

两人交谈了很久,我进去的时候江郁白已经没有下午见时的慌乱,他斜着身子靠在床上,一双眸子红红地看着我,似有很多话要说。

“乔伊,你说战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不知道,应该快了吧。”

“你和我自小一同长大,因为你我认识了陆方舟这个好哥们,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将他当作亲兄弟看待,也希望尽快有他的消息,可是乔伊,万一,我是说万一方舟不在了呢?”

“不会的,他一定还活着。”

江郁白看着我,沉默良久后重重地点头。

“嗯,我也相信方舟一定还活着,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一定会找到他的。郁白,你是为了捡照片才被炮弹炸伤腿,对不起……”

“乔伊,我没有怪过你。我是军人,一名军人最好的归宿就是牺牲在战场上。虽然我不勇敢,但我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乔伊,别再难过了好不好。”

第一次,我因为江郁白的话号啕大哭。我们自小一同上学,一同长大,一同认识陆方舟。在我和陆方舟的婚礼上江郁白作为伴郎见证了我整个婚礼过程。这么多年我们依旧记得彼此的生日,彼此的喜好,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上演了惊心动魄的大逃亡,我们从来不是恋人却胜过恋人。如今因为战争,他永远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正常走路,也不会再拿起枪跟着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并肩作战。

“乔伊,别哭了,我们都要好好地,我们还要一起找到方舟。”

江郁白微微起身拥住了我,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大颗大颗的泪濡湿了他的后背。我是如此愧疚,愧疚他本该意气风发的一生因为我要在残缺中度过,我又是如此庆幸,庆幸江郁白还活着,他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罗红为了感谢江郁白过年时候将她的两个孩子平安送回家去,跟我商量要亲自照顾江郁白。江郁白倒也没有意见,反正谁照顾都一样。

罗红很细心,每次给江郁白换药的时候动作都很轻柔,生怕将他弄疼。江郁白自受伤后就一直有点郁郁寡欢,罗红给他换完药后总会多坐一会儿陪他聊天。我有好几次进去的时候,发现江郁白已经睡着了,罗红还在床边守着。

因为叔叔的关系,何江与我们也亲近起来,他称江郁白为哥,自江郁白腿受伤后他来看过好几次。江郁白打趣我说他的弟弟可比我的弟弟厉害多了,想到乔燃成天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笑了笑,对此没有否认。

某天下午不忙的时候我正要去看江郁白,戴雪刚好从里面走出来,一脸神秘地对我笑了笑示意我不要进去。我本想跟她一起走,又按捺不住好奇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屋内,罗红正在给江郁白擦拭身体。她用叠成方块的毛巾正顺着江郁白的小腿开始往膝盖以上擦拭,床上的江郁白身体绷得僵直,耳后青筋暴起,脸上的涨红似乎是强忍着某种不适。

“不用再往上擦了,谢谢。”

“一个大老爷们害羞什么,躺着别动。”

罗红并未顾及江郁白的尴尬,继续拿着毛巾开始往腹股沟的位置擦拭。江郁白知道自己拗不过罗红,索性拿过一旁自己的外衫蒙住脸,继续笔直地躺在床上任由罗红摆布。

“近距离接触会更容易产生心动。乔伊姐,我觉得很快会有好事发生。”

我怕戴雪的声音会惊扰到里面的人,便拉着她快步离开。罗红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江郁白是和我一同长大的好朋友,他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心地其实热心善良,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那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二月一过,便是春天,古马依旧冷得厉害,叔叔说我们可能等不到古马春暖花开的时候了。随着原本与古马交好的几个盟友国纷纷退出,在失去外部支持和国内物资紧缺的情况下,东祂沦陷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古马政府已经向狄罗递了投降书,预计四月这里就成了狄罗人的天下。我们还是失败了。”

叔叔很难过,在他一生上过的无数次战场里,每一场战争都是无情而又残酷。可这座城市葬着他爱了多年的人,他比任何一次都希望能守住这座城市,如今希望还是落了空。古马,这个在地图上看起来只有很小一块地方的国家,终究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不久后随着它的改名换姓,洒在这里的鲜血,埋在这里的尸骨,这里发生的一切战争,流传的一个又一个故事,都会成为过去,成为历史。

因为双方签署了和平协议,狄罗的炮弹对古马这座城市总算按下了暂停键。从三月中旬开始已陆续有狄罗人进入到东祂,政府也开始派人修铁路线,

江郁白和罗红已经正式确立了关系,有了罗红,失去了一条腿的江郁白看上去还没有那么颓丧。罗红每天会搀扶着他出来晒太阳,两个孩子也被接来了。他们很喜欢江郁白,每天都跟在江郁白的身后缠着让他讲故事。江郁白嘴皮子工夫向来厉害,总是把两个小家伙哄得团团转。

在他们身上我依稀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时候我和陆方舟的两个孩子刚刚出生,她们是一对可爱的女婴。陆方舟总是换着抱两个孩子,他说每当看到孩子在他怀里安然睡着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幸福极了。他还说他要活得很久很久,这样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们母女。

我们在四月十四重新踏上了回国的绿皮火车,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像极了我从花河郡来的那一天。

罗红带着两个孩子和江郁白坐在我前面,何江与江叔叔坐在我左边一排。我坐在靠窗位置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一路上江郁白和两个孩子说说笑笑,何江在给江叔叔断断续续讲述着何桑的过去。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入了梦,梦到陆方舟和我结婚的那一天。

“乔伊,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乔伊,我会一辈子疼你、爱你、一辈子对你不离不弃。”

“好,说到就要做到。”

说到就要做到,然而曾经的诺言终究成了一句空谈。

知道陆方舟离世的消息是在叔叔和江郁白交谈很久的那个午后,我准备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了他们最后的谈话。

“郁白,方舟已经牺牲了,你不能颓废,要振作,我们要一起把乔伊安全带回国。”

所以那天下午在江郁白面前,我哭得那样汹涌。而江郁白的泪,在那个午后也一滴又一滴滚烫地砸在我的后背。我们在那个午后失去了与我们而言很重要的人,我们都依旧自欺欺人地装作陆方舟还活着。

从包里取出湿纸巾,一点一点开始擦掉指甲缝隙里的泥。我选的地方很好,坐北朝南,阳光能从早晨一直照到日暮。它是一处只埋了一张照片的小土堆,插在旁边的树枝上写着:“爱如山海,永志不忘。”

绿皮火车依旧朝着前方行驶,窗外是荒芜的原野,几株野草在原野上随风摇曳。古马的战乱已经彻底结束,而我的兵荒马乱,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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