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夏蝉相识在阴雨天。
老天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哭闹不休,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每天坐在自己的便利店里望着雨珠敲打在玻璃门上构建出的雨幕时,我都会出神的想,如果每一滴雨都是人的眼泪,那这场雨怕就不会有尽头了。
我注意到门外这对情侣并非毫无缘由,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百无聊赖的以雨落声为伴奏,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刷剧的话,恐怕也会在身边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们就像舞台剧演员上台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玻璃门外,躲在雨幕后驻足。
这对情侣合撑着一把伞,我想他们应该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年轻的男人举着伞,没有丝毫的偏移与犹豫,夏蝉的半边身子连带着拎在手中的行李箱一起埋没在雨雾中。
他们面对面站住,夏蝉丢给我一个瘦弱的背影,我只看的见她奋力的捏着提箱把手,像捏着救命稻草一般。
男人举着的伞离她的头顶怕是有一米多高。雨幕使声音隔绝,但男人脸上的淡漠即使被雨雾扭曲也能看的一清二楚,这种淡漠,若放在演员身上,只怕演技如何高超都难以画骨。
两个人大概短暂的爆发了冲突,但没几个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接着男人将雨伞递出,夏蝉挥手打在了地上。男人脸上挂起了嘲讽的笑意,飞快的说出了几个字,从嘴型上我猜测是“随便你”。
夏蝉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瓢泼的大雨只用了一个瞬间就把她尚未淋湿的半边身体浇了个通透。男人不紧不慢的捡起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走了之后,夏蝉傻站在那里足有五分钟。我正迟疑要不要去邀她来店里避避雨时,她把行李箱丢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支烟放在嘴里,又拿出打火机。雨下的太大,她用手遮挡着雨方才窜出一个小火苗,但嘴里叼着的烟又被淋透了,根本点不着。
她像是跟打火机犯上了劲儿,攥在手里看着那股小火苗一次又一次的升腾,却无论如何也燃不着口中的烟。她像个默片演员一样,单凭动作就能让我感受到她的悲喜。
我以为到某一刻她会突然情绪崩溃,将打火机扔出去抱头痛哭,并且一直在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也做好了准备,一旦发生了,我就毫不犹豫的去喊她进来。但是没有,点火这个动作重复到第三十七次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与猝不及防的我目光碰撞。她捡起自己的行李箱上前两步,自动门敞开,像在迎接她进来。
“能帮我冲杯奶茶吗?”她停留在门口迎客的方毯上,浑身上下真的是淋惨了。
我冲了奶茶递给她,她道过谢,依旧站在门口。我忍不住开口,“进来坐吧,凳子不是布的,不怕水。”
她歉意的笑了笑,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脸上似乎纯粹是雨水冲刷过后的痕迹,并不像哭过。我忍不住补充,“雨这么大,你多坐会儿没关系的。”
“谢谢。”她将高脚凳搬到门边,这才坐下。我忍不住想多看两眼这个不久前还在门外的女孩,又觉得这样很不礼貌,直到她忽然开口,“刚才……你看见我在门外了吧?”
我不由觉得窘迫,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承认。
“你有男朋友吗?他会在陌生的城市丢下你吗?”
我摇头。
她轻轻的笑了笑,“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估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了。”
我想她大概是想找人倾诉,就像许多人会在网上对素昧平生的网友说很多心事一样,有的时候正是对着陌生人更好开口。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他们的因果,只是当个树洞,或许说给我听会让她觉得很保险。于是我回答,“这里就像《暮光之城》里的福克斯一样,一年到头都是化不开的阴雨。”
她又笑了笑,像是陷入回忆了一样,“贝拉在福克斯遇见了爱德华,我却在这里认清了我的爱德华。我和他大学是同班同学,在大学那种同班四年都未必能叫上同学名字的地方,我们系却没有女孩不知道他。”
“嗯……他看上去好高,可能有一米九吧?”
“一米八八。他是我们学校学生会的会长,认识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仿佛见到了小时候看的那些言情小说的原型。是我追的他,其实没费什么心思他就同意和我在一起了。那时候费尽心思打听到他的喜好,听说他想要一双耐克的限量版篮球鞋,我就托人买了送给他。再之后又给他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别的东西,一来二去就熟了。”
“……你可真有钱。”我忍不住感慨。
“我上初中开始的压岁钱都是自己存起来的,平时家里给的零花钱、生活费也比较充裕,到大学的时候存了十来万。他和我在一起之后,很理所应当的我就负担起了他的生活费。他告诉我他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是下岗工人,还有两个弟弟,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他父母供他读书不容易,所以他毕业以后要努力赚钱去孝顺父母。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单纯,反正我的生活费算多,我有花我的就行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基本上我已经很确定这是个凤凰男的故事,富家女碰上凤凰男,能早些分手倒是她的福气。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想到了,我不给自己添置东西,一个月六七千的生活费不够花。他弟弟要交学费、他弟弟要念补习班,他爸爸妈妈要去体检……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找我,最过分的是有一次他妈妈打电话给我,叫我给他们钱,让他们带着两个小儿子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笑出了声。
“那……这钱你给了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给了。他对我说他妈那是已经把我当成准媳妇儿了才这样的。有次我抱怨了两句,他不做声,我再看他时发现他哭了,我被他弄得手足无措,也跟着哭,最后他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说是他没用,只能当个靠女人的软蛋。我听他这么说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因为钱的事斤斤计较,伤到了他自尊心,从那以后就再没提过了。”
“其实我觉得他不爱你。”我忍不住插嘴。
“很明显吗?也是,我跟他的事,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大概也只有你看得清楚。他很会在同学面前维持自己形象,总是挑不出一个错。我身边的人都羡慕我有这样一个好男友,为了彼此的面子,我也从没有说破。”
“那你们现在是?”
“平时我不算有很强的消费欲,后来隔三差五的向父母伸手要钱,又拿不出添置的东西,父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天我妈突然问我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听了这话我忽然觉得很想哭,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临近毕业,他叫我家里为他准备好工作,并表示以他的条件月薪过万的工作应该不是难事。我们那是个二线城市而已,哪来那么多月薪过万的?况且有了之前的事,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家里开口了,之后他就愤然回来,不再跟我联系。我来这里,其实只为了求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她惨笑了一声,“他跟我中断联系的时候没跟我分手,我跟他在一起四年也没搞清楚他到底爱不爱我。”
“那结果呢?”
“我在车站等了他两个小时,他叫我给他坐车的钱,我说我没钱,他就带我徒步走到了这里。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说他现在要去见朋友,让我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小宾馆开间房先住着。我问他为什么不把我带回家,他说我俩八字还没一撇,往家里带不合适。呵,当初说把我当准儿媳的究竟是谁?我不肯,他就叫我哪来的回哪去。那把伞我如果收下了,就成了这四年里他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所以我不收。至于爱……已经很明显了,大概也只有我还一直抱有幻想。”
“我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放弃你?”
她摇摇头,有些出神的看着玻璃门外那个雨雾滂沱的世界。片刻后,路边的车位上停下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一个高个男人撑着伞赶了过去,车上下来了个浓艳的女人,投入了男人的怀抱。两人合撑着一把伞,男人用伞将女人整个笼罩在内。伞下一片暧昧,雨幕也隔绝不了。
这画面有些扎心,但我想或许这是好的,她求到了她想要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结束。在我走神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身来,把高脚凳放回原位,一边将奶茶钱递给我一边说:“我该回到自己的城市去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我叫夏蝉,阴雨天里,蝉都哭不出声来了吧。”
我拿了把雨伞,连同钱一起退还给她,“一杯奶茶等到一个新的开始,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