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白离开前夜,沅州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场雨。
母亲在客厅收拾行李,行李箱张开嘴吞下最后一件毛衣。明天我们也要离开沅州,去投奔北方的舅舅。
“老周那边...”母亲拉上行李箱拉链,声音断在雨声里,“总之北方教育更好。”
我知道真实原因。继父酗酒变本加厉,上周甚至动手打了母亲。这些她都不会说,就像我不会说自己偷偷哭湿了几个枕头。
雨幕中,我撑伞跑向老街。沈亦白说会在书店等我,有东西要给我。
书店亮着暖黄的灯,像雨夜中的灯塔。推门时风铃急响,沈亦白正和店主道别。
“还以为你不来了。”他笑着,眼角却有红晕。
我们站在屋檐下看雨。他递来一个纸盒,里面是整整齐齐的胶卷和照片。
“这些留给你,”他说。
最上面是那张天台星空下的合影,我们三个人挤在镜头里,笑得毫无阴霾。背面新写了一行字:“愿星光不负赶路人。”
“到了那边...”
“会想你。”他接过我的话,声音轻得像雨沫。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他忽然伸手拂开我额前被打湿的碎发,指尖温热。
“苏落,等我回来,我有话...”
话语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吞没。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要说什么?”我轻声问。
他却摇头笑了:“等回来再说。六个月很快的。”
书店灯熄了,我们不得不告别。他撑开伞走进雨里,白衬衫渐渐模糊成雨幕中的一个光点。
我转身,却看见另一个身影站在巷口。
陈暮浑身湿透,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来和他告别?”声音哑得厉害。
我点头,下意识把纸盒藏到身后。
“正好,”他扯了扯嘴角,“不用同时应付两个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哪样?”他向前一步,雨水从他睫毛滴落,“你明明知道...”
话语戛然而止。
“明天开始我不上学了。”他突然说,“奶奶病重,书店的工作也丢了。”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得像要淹没整个世界。我看见他手中攥着一张纸,被雨水泡得模糊,还是能认出“辍学申请”几个字。
“我可以帮忙,”我急切地说,“妈妈那里有些钱...”
“不必。”他打断得又快又狠,“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为什么非要推开所有想帮你的人?”
“因为你们帮不了!”他突然提高声音,“你,沈亦白,你们活在光里,怎么会明白泥泞里的挣扎?你们的帮助只会提醒我有多不堪!”
“陈暮,我...”
“走吧。”他转过身。
那晚我辗转难眠。凌晨时分,手机亮起沈亦白的消息:“登机了。等我。”
天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陈暮家那条巷子。老远就听见争吵声。
“最后三天!”粗哑的男声威胁道,“再不还钱,等着给你奶奶收尸!”
“我会想办法。”
“想办法?卖肾吗?”男人们哄笑着离开。
我躲在墙后,看见陈暮慢慢蹲下身,拳头狠狠砸在湿地上。
我冲过去扶住他肩膀:“报警吧,陈暮!”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红:“你怎么在这?”随即变成愤怒,“都听见了?满意了?看见我有多狼狈了?”
“我不是...”
“走啊!”他推开我,“别来看我笑话!”
我摔在水洼里,纸盒散开,照片散落一地。那张天台合影飘到他脚边,他低头看着,忽然笑了。
“星光不负赶路人?”他捡起照片,“可是苏落,有些人天生就活在黑暗里。”
他转身进屋,木门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坐在湿冷的地上,看着那些被雨水浸湿的照片,沈亦白的笑容在雨水里模糊融化。
最后我把身上所有的钱塞进门缝。
离开时,我看见窗台上有只小小的纸船——是用我送他的绘图纸折的,船身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雨水泡开了墨迹,只能辨认出几个支离的词:
“喜欢...可惜...配不上...”
纸船在积水中打着旋,像不敢启航的梦想。
去机场的路上,母亲突然说:“昨晚老周酒驾,出了车祸。”
我猛地转头。
“人没事,车废了。”她揉着太阳穴,“倒是巧合,刚好有个年轻人路过救了他。听说手被玻璃划得鲜血淋漓,却连名字都没留就走了。”
我忽然想起陈暮手上的新伤。
机场广播响起,催促登机。我回头望向来路,整座城市在晨光中苏醒,却再也没有等我的人。
飞机起飞时,我仿佛看见两个少年站在云层两端。一个向着光飞去,一个向着深渊坠落。
而我被夹在中间,像那只搁浅的纸船,哪边都靠不了岸。
泪水终于落下,砸在沈亦白送的照片上。水渍漫开,正好淹没我们三人并肩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