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故事:柳树下(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勤劳的苗家黛帕

01

谁也没想到,是我们仨胆大包天惹上“把狡标”(苗语:老虎家)。

“不固洋九囊雄,刚奶抛嘎召,哈几念尼久来?恩某洋子,嘎胆追不油追不八木啰,沙几都朴了……”(苗语:三十多岁的男人,让别个人往自己身上泼屎栽脏,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看你那样子,蠢到牛尾巴猪屁股后面去了,真没有话可讲了……)

老慌没想到,这一次被老爸训得这么惨,自己也是三十好几的人,老爸再怎么也要给自己留点儿面子,可是老爸就是一点面子不给,什么不好听的话都给说了出来。他自个儿在心里愤愤地骂道:天底下哪有这样骂儿子的,哪句难听偏偏就要说哪句,自己不也是让人栽脏冤枉的。

老慌被他爸爸劈头盖脸的训斥,父子俩大声争吵的这些话,不知怎么不胫而走,传到寨子里人们的耳里去了。没几天,父子俩在家里争吵时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一下在寨子里传开了,人们在寨头巷尾悄悄地议论起来——

“老慌欧来妈代久都里包罗!”(苗语:老慌父子俩差点为这事打起来!)

“老慌,休敢敢、倍围围、阿扎扎、最给给,比多杰奶对多,久来怨罗粗包囊帕?”(苗语:老慌个子小小的、圆溜溜的、矮他他的、瘦卡卡的,哪里像个男人样,谁又愿意嫁给他呢?)

“尼刚老慌哟善点长点,朴几刀包囊包久妈鱼包了!”(苗语:要是老慌个头再高点,块头再大点,说不定就和他爸爸干一架了。)

三十多岁的老慌,个头跟我们这些十岁上下的孩子差不多高,而且长得瘦瘦的,要论打架他还不敢碰我仨其中一个。

“老慌不会不是男人吧,这几年不是有媒婆给带了好几个女人到他家里来吗?可不怎么地,后来一个都不成,难不成他和他家人一个都看不上吗?不会吧,有一个跟他过了两个月,有一个都在他家住了半年多,后来还是走了。要不老慌怎么会落到三十好几还找不到老婆。”不知谁冒了这些话来。

有人便接过话茬说:是的,是的,有个女的听说还是寡妇,人家都不愿意嫁给老慌,来他家一个月不到就走了。

“在二十几岁时,他也一样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别的寨子看电影,大伙男男女女的,各自跟各自喜欢的女孩自由恋爱。开始也有几个女孩子跟他说话,看样子也是挺喜欢他,可谈几次后,人家就不愿意跟他谈下去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年纪同老慌差不多的我们管他叫叔叔的人又补了一刀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在我们的苗寨里,还没有通上电,寨子里上了十六七岁的年轻黛催黛帕(苗语:男孩女孩),常常在晚饭后邀约去周边的苗寨里去看露天电影。

其实看电影只是一个幌子,这村村寨寨的年轻人聚集到放露天电影的苗寨里,就会去特色自己喜欢的男孩或女孩,或到小河边,或到树荫下,或到山洞里,他们由此相识而相爱。两个年轻男女相爱,男孩就把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带回家,同居了,就做了夫妻。

几天后,男子家就会去请寨子里能说会道的兄弟或亲戚,带着礼物到女方家上门求亲提亲。

“包高黛雄段兜尼都来也狗追,打启奶秋当秋囊。刚奶好朴,几杰囊嘎落!”(苗语:我们苗家人自古以来都是自由恋爱的,谈好了才订婚结婚的。请媒婆相样介绍的,十有八九成不了!)

如若女方家父母同意,男方家就选好黄道吉日,带着自家兄弟数十人,挑起十担稻谷,带上数十斤酒、糖果、糍粑,杀上一头猪,买上百把斤牛肉,去拜访女方家父母亲戚,这便是苗家人的订婚仪式了。

大伙在女方家好吃好喝热闹上两天回来后,女子便可以男子家以准媳妇的身份在男方家生活了。这期间,双方还不会马上操办婚礼,男方家父母就是准备好金银首饰,还是不会能提前送这个准媳妇的。

什么时候才算是真媳妇呢?那得等到准儿媳妇生下儿子女儿后,双方父母才再选个黄道吉日,为两个年轻人操办婚事,这时男方父母才会将祖传或重新打造的金银首饰送给儿媳妇,女方家也才会把嫁妆送过来。

“恩老慌满标,满湖满农,满标满刀,初包标囊能,比打几里一嘎都,满阿来多黛帕几也。朴久刀恰对尼老慌囊事!”(苗语:看老慌他家,有吃有喝,有屋有房,嫁给他家当媳妇,手脚不要粘泥土都有吃的,哪个不喜欢,怕还真是老慌的问题!)

“恰沙尼农囊,老慌阿来样子刀,刚‘把狡’阿标几都库埋交杰,满汉黛不固久哈对叉几刀帕,几杰标几杰刀,汝禾标亚杰禾昨!”(苗语:可能还真是这样,老慌那个样子,让“把狡”(苗语:老虎)在寨子里抬不起头来,脸都丢完了,有这样三十多岁的儿子,还不娶上老婆,成不了家成不了人,好家庭又有什么用!)

“恰几尼叉秋奶能阿不事刀,歪扳恰尼阿木‘把狡’(苗语:老虎)恰老慌八包囊事,初几刀怪!”(苗语:怕不是娶老婆娶媳妇的那些事,我想怕是“把狡”怕老慌坏了他的好事,当不上村里的大官)有人插话道。

“囊某朴段阿改事能,歪叉盘段,歪囊公社囊怪朴,哟阿拉里哟选怪,包公社阿来满罗怪朴,里刚‘把狡’初包高囊满罗怪!”(苗语:听你说起这事,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听乡公社的一个干部说,下个月我们寨子要重新选村长,听我们乡公社的一名大官说,可能会要推选‘把狡’当村长呢!)

老慌一家在我们寨子里,是有权有势的人家,自从老慌爷爷那一代开始,因为他们兄弟多,有五兄弟,而且个个都是脾气暴,自然就在寨子称王称霸,谁都不也惹。老慌爷爷是家里的大哥,就顺势当了寨子里的保长。

老慌爷爷奶奶生生有七个孩子,五男两女,到老慌爸爸这一代,更是不得了,在寨子里更是盛极一时,解放前连周边山上的土匪都不敢惹他们家。解放后,因为剿匪有功,五十多岁的老慌伯伯直接当上寨子的村长,村支书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村里大小事其实都他们一家说了算。

老慌爸爸是“点叭代”(苗语:最小的儿子),刚刚满二十岁那年,老慌爸爸就被他哥哥提拔当上第二生产队的队长。干了几年,因为年纪大了,老慌伯伯不得不退休让位。虽然他很不服气,但乡公社领导说了,他只好忍气吞声作罢,暗地里他悄悄斡旋,力推老慌爸爸当村长。

老慌爸妈“把狡、奶狡”在他们几兄弟中是最争气的一个,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在寨子里自然成了说一不二的头人。老慌排行第三,他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因为他们家的权势,寨子里的人背地里都管老慌一家叫作“把狡标”(苗语:老虎家),管老慌爸爸叫“把狡”(苗语:虎爸),管他妈妈叫“奶狡”(苗语:虎娘),管他爷爷叫“把狡过”(苗语:大老虎),管他奶奶叫“奶狡过”(苗语:母老虎)。

老虎这动物,在苗家人的心眼里,是一种极其凶悍,且极其坏的动物,只有利益没有人情味的家伙。寨子里的人把老慌一家称作“老虎家”,意思也是说老慌一家在寨子里的人们是很凶的,谁都怕他们一家的人,常常为了点蝇头小利,不是欺侮这家,就是欺侮那家,大家平时里都怕他们,生怕让他们家给整得生不如死,不少人而不得不讨好他们家。

为大雨中学校后水沟的水冲走操场上,卷了不泥土流进教室里,老慌爸爸被老村支部给很严厉地批评一顿。老支书把这事报告给乡公社领导,说老慌爸爸没有教育好他的儿子,在下大雨时为了堵鱼捕鱼一时之利,将大水引入学校操场,水中的泥巴、杂草、乱石等杂物冲进了学校教室里,害得村里不得不请寨子里的人,花了好几天才清理干净,半个多月,想要在学校教室开会,教室用不了,操场也用不了。

这下,老慌爸爸形象在乡公社的领导大打折扣,这让“把狡”哑口无言,很不是滋味。眼看寨子里要重新换届选村干部,自己为争选这个村长,很多年在老村支书面前,在其他干部面前,在乡公社领导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低三下四的,好容易赢得了乡公社领导信任,没想到让这没用的儿子给开砸了。

要扳回这面子,扭转这负面影响。“把狡”决定暗地里好好调查一番,看看到底是谁干的事,他也怀疑不是老慌干的,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02

我们仨知道,我们惹祸了,我们仨摸了“老虎屁股”。

“阿奶满罗扎农刀,满高久来尼学堂欧扎?久来包歪奖刚八来当?”(苗语:下大雨那天,你们看到哪个在学校里走玩?哪个告诉我我奖给哪个五颗糖?)学校三棵柳树下,老慌坐在石凳上,他召集寨子里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十几孩子,一边吓着一边哄着,想从这些孩子的口中,套出话来。

老慌挨了他爸爸一顿训斥后,为这“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心里窝了一肚火无处释放。这些天,老慌看出他爸爸似乎正在调查这件事。他也想出出力,尽快查出到底是谁干的?好洗清他的冤屈。于是,他在寨子里四外打探收集有用的信息。

“歪几干!歪沙几干!……”(苗语:我没看到!我也没看见!……)

“阿奶多罗扎农,歪几东催,炯尼标!”(苗语:那天下大雨,我不出门,在家里!)

“阿奶刀,歪囊包家包娘初奶咖究忍雄木!”(苗语:那天,我跟我爸我娘到忍雄(忍雄指居住在云贵高原上的苗寨统称)做客去了!)

“歪囊包家嘎比满家恩拉木瑞油木,长罗沙忙交罗啦!”(苗语:我和我爸到比满家〈一处山上的地名〉看田割牛草去了,回来都差不多天黑了!)

……

十几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说,他们都说自己没有到学校来,没有看见谁在学校里玩。

“满高几里苟歪,满高对尼满奶干囊,尼几改朴,恰奶包,尼呀?”(苗语:你们不要骗我,你们当中一定有人看到的,是不敢讲,怕别个人打,是吧?)老慌耐着性子哄着。

“几尼囊,歪尼禾紧几干,沙尼紧几段学堂!”(苗语:不是的,我是真的没看到,是真的没有到学校来过!)

“我沙尼囊,几段学堂罗!”(苗语:我也是真的,没有到过学校来!)

“满高几里奔,包歪狗追,究来包满高,包歪歪好满高准包!”(苗语:你们不要怕,告诉我之后,哪个要打你们,跟我讲我帮你们整他!)

“那慌,某休最最囊,对多包赢奶囊,包某几紧禾昨!”(苗语:慌哥,你矮小小的,哪里打得赢人家的,告诉又有什么用!)一个个儿大一点孩子对着老慌,不屑地说。

“究来朴包究赢,代呆代呆,究里恩歪休,满高代呆究来加歪满若,包高比久!”(苗语:哪个讲我打不赢,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小看我长得矮,你们哪个有我有劲,我们比一比!)老慌不服气地瞪着那个孩子说。

“那慌,某沙几加歪善,某困刀高歪呀?”(苗语:慌哥,你都没有我高,你摔得倒我吗?)

“长,长,某长木!嘎刚发启,召某欧了来!”(苗语:走,走,你走开!要是我生气了,直接敲你两下脑袋!)老慌看来有些生气了,不仅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还让一个孩子嘲笑着。于是,他试图把那个个头大点的孩子赶走。

“歪尼学堂禾扎,学堂亚几尼满标囊代!歪几少,某嘎歪阿候亚!”(苗语:我在学校里走玩,学校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走,你咬我一口来!)被骂的那个孩子怒怼着老慌,老慌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罗,罗,包高嘎阿高木,刚包都来尼能。究来禾歪罗,歪掰究阿来糖!”(苗语:来,来,我们到别处去,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玩。哪个跟我来,我分哪个糖吃!)老慌还是想问出点什么信息一,于是强就忍着一时不发作。

“罗,某阿来,包阿来,禾当将几将,汝几汝农?”(苗语:来,你一个,他一个,糖甜不甜,好不好吃?)跟着老慌走过去的孩子,老慌一人分了一个糖,边分边说。

“那慌,歪念,歪包某阿奶多尼究来尼学堂能!”(苗语:慌哥,我知道,我告诉你那天有哪个人在学校里玩!)老慌这一招,似乎开始奏效了。

“包歪,歪哟奖欧来当!”(苗语:告诉我,我再奖励两颗糖!)老慌脸上开始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开始为自己的使出糖衣炮弹这一招而洋洋自得。

“包囊朴,老赖、牛贵囊那勇段学堂禾扎,阿奶多某沙尼洋务多狗‘翘密’几谬呀!”(苗语:我听说,老赖、牛贵和勇哥到学校来,那天你不也是在操场旁边的水沟里,用大鱼篓堵鱼接鱼呢!)

“包高不来尼卡早囊昂段,尼歪催包高不来少囊,包高不来长禾都歪,尼几尼歪少狗追,包高不来亚罗,买歪囊打谬,将务嘎学堂罗?某干几干?”(苗语:他们三个是早上到学校的,是我叫他们三个走的,他们三个打先我回去的,是不是我走了之后,他们三个又回来,取走我的鱼,把水放进学校操场的?你真的看到他们三个后再来过吗?)

“我沙囊奶朴,尼包究不来段学堂打能!”(苗语:我也听别人讲,是他们三个到学校操场的)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对老慌说。

“罗,满欧来,阿来变奖欧来当!”(苗语:来,你们俩,一个再奖两个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慌想孩子得了好处,啥都会说的。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是获得有价值的信息最好的办法,大人和孩子其实都一个样,只要给了足够的好处,他们都会不惜入伙的,成为自己的人。

“那慌,我沙囊包姐朴,阿奶多老赖、牛贵囊那勇,刀罗打谬很,估睡尼包不来!”(苗语:慌哥,我也听我姐说,那天老赖、牛贵和勇哥,得了好多鱼,估计真是他们三个!)又有一个孩子,看到有两个孩子得到老慌奖给的糖,而自己没有,看别人吃到糖,一定很甜很甜,很羡慕人的。

“昌那汝代,奖某阿来当!”(苗语:小昌哥是个好孩子,奖给你一个糖!)老慌拿着一颗糖递给那个叫昌那的孩子。

“究里朴了,几瓜老赖包不来初囊事!”(苗语:不用讲了,一定是老赖他们三个干得“好事”!)老慌从几个小孩子的话中,证实了是因为那天赶走我们仨,抢走我们的接鱼地盘,一定是我们在使坏,让他不明不白挨了他爸“把狡”的一顿臭骂。这窝着的火,终于找到了答案。

“歪里刚包不来嘎村里,对支书狗恼囊歪认流!”(苗语:我要他们三个到村里去,当着村支书的面跟我认错,跟我道歉!)老慌悄悄地盘算着,他决定将这些他觉得有价值的信息告诉他爸爸,告诉村支书,让我们当面大伙的为他洗清冤情,为他爸爸“把狡”澄清正名。

03

夏日黄昏,夕阳正悄悄向寨子后的那座落日山一点点靠近,然后又一点一点隐没到山背后,它把它洒出来的晚霞,把我们寨子染成了一个金色村落,特别惹人喜爱。

夕阳下,人们正不同山里的田间地头,陆陆续续回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时而两三个,时而三五个,挑着柴禾的,背着牛草的,扛着挖锄的,在那弯来弯去的山间小路赶路。远远看去,那回家的人影儿,在晚霞的映照里,就我们从田坎上或荒草地上,摘得回来,串成一串串“地枇杷”。

那天,正是老慌的侄儿——他大哥那生的小儿子福贵过一岁生日。老慌从山上回来时,带回来好几串“地枇杷”。

“阿高黛那黛妹,满高恩歪刀禾召?”(苗语:伢崽妹崽也,你们看我得哪样哦?)老慌走到他家院子里,将一担柴重重放下来,然后从柴禾上取得好几串“地枇杷”来,一边叫着他的侄儿侄女,一边晃动着。

“慌满满,某翻刀‘比爬斗’尼呀?歪里农,歪里农!”(苗语:慌叔叔,你翻得好多“地枇杷”,是吗?我要吃,我要吃!)几个侄儿侄女一下子围了上来,抢着要吃“地枇杷”。

“嘎刀久,刚歪扎鱼去,洋洋刚满高农!”(苗语:不要着急吃,让我先洗干部,再给你们吃!)老慌特别开心,从屋里拿出一个木盆子,带着侄儿侄女到院子里一起洗“地枇杷”。

“比八斗扎坚了,满高绰嘎一标木,掰满家满娘啥,恩将几将?”(苗语:“地枇杷”洗好了,你们拿到屋里去,分你们爸爸和娘尝一尝,看甜不甜?)

“老慌,双奶包家包娘罗农里忙,满大嫂久仙啦!”(苗语:老慌,快点叫我爸和我娘一起过来吃晚饭,你大嫂做好了!)老慌大哥吴有财,站在他家的院子里大声对老慌喊道。老慌家跟他大哥有财家,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他大哥结婚后,他爸爸就在他们家的园子里分了一块,给他大哥新建一栋三间瓦房。

“家,娘,包那难包木农里忙,他忙包那囊满休代农牛苏!”(苗语:爸,娘,我哥叫我们去他家吃晚饭,今晚是我哥小儿子过生日!)老慌终于找到机会跟他爸爸套近乎。

“慌啊,某绰歪接尼库给胶把酒木,他忙歪囊嘎农牛苏,包不来妈代湖点酒,汝呀?”(苗语:慌啊,你到木碗柜里取我那个土罐子酒来,今晚我的孙儿过生日,我们父子仨喝点酒,好吗?)“老狡”今晚倒是挺开心的,虽然老二老慌不成器,还找不到老婆成不了家,但他的大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成了家,儿孙满堂,三个女儿也嫁到别个苗寨的大户人家,他和老婆才四十五六岁,都叫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可是寨子里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老慌这坛子米酒,他是舍不得喝的,已经存在好几年了。五六年前,他把家里每天吃剩的米饭积累起来,酿出来两坛子米酒。其中一坛是前年,在他第二次竞选生产队长时,送给村支书,村支书叫来乡公社的几名领导,把那坛酒给喝了。

“官大就是好!”看到这坛子酒,老慌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的。所以他决定今晚多少也要喝几杯,自个儿酿的米酒,不喝点说不定哪天村支书或村长知道后,给要过去喝完了。那天,老慌爸看到村支书叫来乡社会领导,也把老慌爸爸叫去了,当着乡公社的领导,好生夸了老慌爸一番后,就让老爸爸回去了。

老慌爸本想跟着村支书、村长一起陪乡公社领导喝酒的,没想到却被村支书给赶了出来。自己舍不得喝的那坛五斤多的上好米酒,不想就被乡公社领导、村支书、村长三个一餐就干了见底。

“家,欧打禾都,将务长嘎学堂,歪念久来啦!”(苗语:爸,前几天,放水冲刷学校操场,我知道是谁干啦!)酒桌上,老慌趁着酒兴,跟他老爸“把狡”说了起来。

“尼究来?”(苗语:是谁呀?)有了几份酒意的“把狡”,小小喝起一口酒后,双眼眯成一条线,一张脸皱起来,看着老慌说。

“尼老赖、牛贵囊那勇包久高不来!”(苗语:是老赖、牛贵和勇哥三个人)

“某囊究来朴囊,里满证据,乱朴奶西鸡杰囊来!”(苗语:你听哪个讲的,要是证据的,乱讲人家是不对的!)

“满不来代代朴干老赖包高不们阿天多尼学堂将务!”(苗语:有三个孩子讲他们看到老赖他们三个那天在学校放水进操场!)

“西奶,歪奶老赖包不来嘎支书囊村长狗恼,奶清楚,朴清楚!”(苗语:明天,我喊老赖他们三个到支书和村长当面,问清楚,讲清楚!)“把狡”也想不到老慌对这件这么上心,调查远比他还要快。

“汝很,西奶包奶插狗朴!”老慌爸“把狡”把声音提高了八倍,他很满意老慌这次做成这样的好事,无疑也是为他洗白了,对于几个月的村长选举又增加了几成成功的筹码。、

这一晚,“把狡”父子仨喝得很开心,很久没有这样的氛围了,“把狡标”这时其乐融融的,他们一家越发感觉到团结就是力量。

“包不来哟粗欧鸡点,初刀亚!”(苗语:我们父子仨再加二两,搞得吗?)“反狡”似乎意犹未尽,高兴的人总想再喝一二两酒,似乎才到位,才尽兴。

“包家他忙究固沙念,包阿来沙湖交半梗,包里哟粗点。粗点就粗点,他忙尼昂究念!”(苗语:我爸今晚看来很开心很高兴,我们三个已经喝了半斤多,他还说还要加点,加点就加点,今晚确实也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晚上!)

酒足饭饱,一晚无话,“把狡标”(苗语:老虎家)安然睡去。

04

柳树下,一场现场盘问调查开始了。

村支书和村长一人坐在一个石凳上,我、老赖、牛贵站在他们面前。

“欧打奶禾都,罗阿改满打农多,奶朴尼满不来将务嘎学堂操坪罗,刚汉摆晒摆秀,禾八禾都长固学堂教室囊都,奶朴鸡几流呀?”(苗语:前几天,就是下大雨那天,有人说是你们三个把水沟里的水引入学校操场上,让那些脏垃圾,树枝杂草冲进学校教室里面去,人家讲的没有错吧?)

“罗务罗农,务都来嘎学堂,沙怪包不来,呀对多尼包不来将务!”(苗语:下大雨长大不,学校旁边水沟里的水满了,自己流到学校操场上,怎么能怪是我三个呢,哪里是我们三个放水呢?)牛贵第一个当着村支书和村长的面说道。

“究来亚农囊干尼包不来呢?阿奶多,老慌都来尼学堂将‘翘密’几谬,初昨来接尼包不来罗呢?”(苗语:是哪个看到是我们三个呢?那天,老慌一个人在学堂放“翘密”堵水接鱼,怎么又变成是我们三个人了呢?)老赖紧接着说。

“里朴阿奶多,沙都来启奶,明明尼阿木点老慌多,鱼退包不来禾呆卡打谬。卡左囊昂,尼包不来先尼涌务多将把几谬卡打谬,狗追老慌阿落,就狗包高囊把几谬买弯诺,狗包囊翘密卡过洋务!包不来启打启生,就长木啦,初几朴尼包不来将务嘎学堂,满高禾怪沙里朴道理,满来禾怪都来般恩,尼究来?”(苗语:要讲那天,真的太气人了,明明是那个老慌,来抢我们三个堵鱼拦鱼的地方。早上的时候,是我们三个先到那条水沟用竹排堵鱼卡鱼的,后来老慌来了,就把我们卡鱼的竹排扔掉了,用他的“翘密”堵在水沟里!我们气老火,就回家去了。怎么讲是我们三个放水流进学校呢,你们当官居的也要讲道理,你们两个大官自己想想,是哪个放水进学校呢?)我补充说道。

“满不来代代朴干尼满不来,亚究尼包来村长朴囊!奶朴村村楚楚囊,究来尼乱朴!”(苗语:有三个小孩子讲是看到你们三个,又不是我和村长讲的。人家讲的清清楚楚的,哪个又是乱讲的!)

“满高难不来代代罗,包来好生朴村楚!尼包久高打囊干,比刀尼囊奶朴?”(苗语:你们叫那三个孩子来,我们好好当面讲清楚!是他们亲眼所见是我们三个干的,还是听人家说的?)我们仨几乎异口同声地回应道。我们相信老慌是没有证据的,是胡乱编的说词。

我们猜得没有错。一会儿,村支书叫来那三个孩子,老慌也来,老慌爸“把狡”也来了。气氛一度紧张起来,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把握。我们三个有些担心起来,毕竟确实是我们三个干的,只不过是故意气老慌的。没想到,这事闹到村干部那里去,我三个也不敢跟自己的爸爸和娘说。

我们仨决定赌一把。

“阿肉能,来来沙段能罗,大西库埋对库埋说村楚!”(苗语:现在,大家都到了,我们就面对面讲清楚!)村长先开口说。

“老慌,某朴尼包不来将务,尼某干欧狗劳改干囊,比刀囊奶高朴?”(苗语:老慌,你讲是我们三个放水的,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说的?)牛贵虽然有人傻不拉几的,可今天他却思维够清楚的,说话也好有底气,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头。

“歪沙囊奶相,老慌狗颗颗当几漏阿高代代,刚不来代代朴尼包不来。几生,村长某奶不来代代多,尼几尼包究高打囊干尼包不来,比刀尼囊奶高朴囊?”(苗语:我也听别人讲,老慌用颗颗糖分给那几个小孩子,让那几个小孩子故意讲是我们三个。不信,村长你就问那三个小孩子,是不是他们真正亲眼看到是我们三个放水,还是听别人说的?)

“满不来,尼几尼恩干老赖、牛贵、勇那,将务嘎操坪罗?”(苗语:你们三个,是不是真的看到是老赖、牛贵、勇哥,放水到操场上来?)

“歪尼囊奶朴,阿奶多歪几东嘎狗追罗!”(苗语:我是听人家说的,那天我没有走到外面来!)

“歪沙尼囊奶朴囊,几尼歪多来干囊!”(苗语:我也是听到人家说的,不是我自己亲眼看到的!)

“歪尼囊包姐朴,几尼歪干!”(苗语:我是听到我姐说的,不是看到的!)

老慌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些消息告诉了他爸爸“把狡”,想力图挽回和他老爸“把狡”的一些不好的颜面,没想到结果捉鸡不成反蚀把米,弄巧成拙。

“老慌,老慌满家,奶朴流狗长刀,流都是尼长究刀囊来!满来妈代阿道能,朴汉刀几杰刀来,冤枉奶尼满几对囊!”(苗语:老慌,老慌他爸,人们讲走错路可以回头,讲错话是改不过的来!你们父子俩这回啊,讲这些话是不成立的。冤枉别人是不对的呀!)

寨子里听闻这次现场公审后,大家对“把狡标”(苗语:老虎家)发出啧啧的感叹。

“把狡沙俩把狡,代嘎妈沙嘎,狗汉代代囊都初都,削事几杰事!”(苗语:把狡也像把狡,儿蠢爸也蠢,把小孩子的话当话,处理事不成事!)

“选他那样的人当村长,那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不就更难过了吗?反正我就是不同意,到时我是不会为投他的票!”

后来,我觉得我们仨也是不对。我带老赖、牛贵一起到我家,把这事告诉给父亲和娘。

“念鱼流对尼满汝事,满不来狗追嘎哟初假事。满假事满昂沙尼满汝事,满不来阿道能,刚“把狡标”八阿道不,刚包几标鸡都阿道库埋,沙刚包究高念启奶沙尼启都!”(苗语:知道错了就是好事,你们三个以后可不能再做坏事。坏事有进也是好事,你们不三这回,让“把狡标”坏了名声,让他们了失了一次面子,也要让他们家晓得有时故意欺侮人也就是欺侮自己。)娘告诫我们仨说,娘没有那样批评我们,而是耐心教育引导我们不要去做坏事,不做损人利己的事。

几天后,父亲将这件放水进学校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村支书和村长,为我们三个做了坏事向村里作了道歉。村支书和村长看着诚恳的父亲,就不再责怪我们了。村支书说,还是我的父亲做得对,承认了不对的,教育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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