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初到城市,在水泥厂附近租房。邻居“孙玉秀”沉默少言,见人一脸笑。她从农村来城,只为陪女儿读书。
日日夜夜在码头扛水泥包,却极少叫苦说累。她的女儿阳光开朗,一举考上上海复旦大学,四年之后硕博连读。
孙玉秀的吃苦耐劳,以及坚韧不拔,深深感染了我,我把她们写成故事。
01
妈妈经常轻描淡写地说,下班后她会继续加班,让小月回来后自己热饭吃。
妈妈口气轻松,好像她的加班就是抹一下饭桌,或者拂走一粒尘埃。
直到那天亲眼所见,妈妈简而单之的加班让小月瞠目结舌。
那个暑假的下午,同学来喊小月一起去培训班,报名学习新概念英语。
爸爸回乡下,妈妈上早班,那时还没有手机支付一说。
早过了下班时间,小月站在门口,左望右望,还是不见妈妈身影。她着急,就撒开腿跑去水泥厂。
她知道,妈妈是水泥制成车间磨机房值班工,八小时三班倒。
灰尘弥漫,水泥石磨正在快速翻滚,轰隆如雷,像个咆哮的庞然大物,似乎随时会扑过来,把人撕成肉快碾成粉末。
刚到门口的小月害怕了,愣怔了片刻,吓得直往后退。
顺着下班工人手指的方向,小月从另外声音较小的北侧,贴着墙壁走进去。
推开值班室粘满水泥斑块的木门,里面灰尘飞扬,仿佛编织着纵横交错的蛛网。
值班的阿姨告诉小月,说孙玉秀下班后舍不得离开,正在清理传输槽里的水泥灰,扫一顿10快钱呢!
阿姨站在模糊的窗前,手指了一个方向。
小月离开磨机房,出外壮着胆找一圈,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
小月返回,又问阿姨。
02
这次阿姨推开门,领着她前面走,小月后面跟。
如果不走近,蹲下身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拐角的水泥沟槽里有人。
玉秀站在一人多深的沟槽里,手抓铁锨,低头弓腰,正一铲一铲地,把传输带上溢漏出来的水泥灰,往脚旁的蛇皮口袋里送。
她头顶上面的沟槽平台,已横七竖八地堆着十多只装满水泥灰的蛇皮口袋。
石磨滚动声,震耳欲聋,小月捂着耳朵,连喊几声“妈妈”。
她丢下铁锨,继续低头把装满的水泥袋扎好口,再缓缓蹲下。顿了顿,好像积蓄够力气,双手包抄过去,把水泥袋抱紧在胸口,然后慢慢站起,再慢慢托举,像举重运动员,终于把水泥口袋霍然摊在沟槽平台。
磨声既沉又浑,小月估计妈妈没有听见。她伸长手,去拍妈妈的帽子。
玉秀抬头,赫然见女儿蹲在面前。恍惚了几秒,随即扔下铁铲,攀住槽台的阶梯。
小月伸手要拉,她像要被蜜蜂蜇了似的甩开,独自爬行,上来后径直往车间外面走,小月亦步亦趋。
到了门外,孙秀摘下被泥灰糊住网眼的防尘口罩,叉着腰大口喘气,仿佛在水下憋了很久。
小月见状,上前欲帮她解开厚重的防尘帽,玉秀连忙后退一步,直摆手,“走开,灰重呢,别把你身上弄脏了。”
待帽子拿下,小月看到妈妈汗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紧贴头皮,尤其她满脸粉灰,水痕栏杆,像是正被流水灌溉的庄稼地。
孙秀用粘满泥灰的手,撩起褂子的内襟,擦擦眼睛,这才展颜一笑,牙齿在灰尘的映衬下,分外白净。
“乖啊,这水泥灰呛死人,你跑来做什尼呀?”
一阵热浪冲上小月的喉咙,她紧闭嘴唇,摇摇头,把要钱学新概念的话咽了下去。
清理一吨水泥灰,收获十元,可是,这风轻云淡的数字背后,妈妈要胼手砥足多长时间,挥动多少次铁铲,流多少汗水?
其间的辛苦,小月无从体会,她眼里的妈妈总是衣着整洁,把简陋的住处收拾得纤尘不染,逼仄的窗台和书桌上,一年四季摆放着鲜活的花花草草。
妈妈为了区区的10元,低头清扫水泥的样子,刻在15岁的小月脑中,久久飘散不去。
之后,一路栉风沐雨成长的小月,常常想起妈妈瘦小又坚毅的背影,曾一次又一次暗自思忖:她那生生不息的力量来自哪里?
03
小升初那年,小月因成绩出类拔萃,被市里最好的中学破格录取。
起初小月爸爸不同意离开土生土长的庄稼地,是孙玉秀执意要陪伴女儿读书和成长。
于是,一家三口从乡村来到城里,过浮萍一样无处生根的日子。
装粉煤、推碎石、卸矿渣、扛水泥……水泥厂挣钱的活多,没有犹豫,孙玉秀决定在水泥厂安营扎寨。
出租屋紧靠水泥厂,距离学校不过五里路,孙秀让小月每天走着上学、回家,说正因为学习紧张,更要锻炼身体。
刚开始小月不乐意,也想像其他同学一样有爸妈接送,但是玉秀不为所动,只答应晚自修接她回家,白天时间照旧。
课余时间,小月走在路上,四处张望,饶有兴趣地观察周围变化的街景,有时也背背英语和古诗词。慢慢地,小月喜欢来回的步行,并乐在其中。
小月会洗衣,会做饭,也会做妈妈从服装厂、玩具厂拿回家的零活。
夜深人静,小月看书学习,妈妈低头做针线刺绣。母女两人没有多余的话,对视一眼,或者微微一笑,就能知道内心的想法。
月明星稀,花香氤氲,有温暖在心中缓缓流淌,那一刻,花季少女深有体会地在作文本上写下“生活如歌,岁月静好”几个字。
可是,生活会像小月希望的那样,永远平静美好吗?
04
小月爸早先既吃不了码头搬水泥的苦,又吃不了风里来雨里去踏三轮车的苦,时常发牢骚撂挑子。
后来一意孤行,拿出所有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五万元,买来桑塔纳汽车,指望着载客快来钱多。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多久,小月奶奶突发重病住院手术,又借了不少的外债。
妈妈比以前更忙了。
且不说白天,即便深夜,不管天气多热多冷,只要水泥厂码头有活的通知一到,她二话不说,背上工包,拎着装满水的塑料杯走出去,常常直到天亮回来。
码头没活,她就在灯下做手工。
多少次,小月学习到深夜,妈妈在低头做刺绣,天亮起床后,妈妈还在低头盘纽扣,她不知道妈妈是否熬了通宵。
小月知道,为了尽快还清外债,妈妈一元一角地积攒,白天连着黑夜地挣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天妈妈搬石块时被砸伤了脚。只休息了两天,又忍住痛瘸着腿去上工。
这一年,妈妈她白头发增加了很多,腰身也比以前佝偻了。
望着妈妈日渐消瘦的身影,有那么几次,小月真想扔下书包,即刻去打工挣钱,减轻妈妈的负担。
但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她的学习在妈妈心中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小月不多说什么,一路勤奋苦读,十八岁的夏天,一举考入省城985大学。
当快递员送来入学通知书时,她和妈妈正在码头上汗流浃背地扛水泥包。
那一刻,妈妈慢慢直起弓着的腰,抹了一把泪,反复摩挲着风中凌乱的头发,满脸的泥灰笑成了一朵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