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叔叔

仰望浩瀚的银河,繁星如烟花般璀璨,无数英灵划破天际,自此白昼常存世间。

中华文明中被誉为三皇之首的燧人氏发明了钻木取火,使人们终于可以战胜禽兽蛇虫,吃上了没有腥味的熟肉,自此开创了华夏文明,被后世奉为“火祖”。

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因为把火种带给人类而被宙斯惩罚,火神赫菲斯托斯用一条铁链把他绑在高加索山上,并派神鹰啄食他的肝脏,另外还把一根金刚石钉子钉进了他的胸膛。

煤的的燃烧产生火,火的热量使水沸腾变成水蒸气,水蒸气推动汽轮发电机不停旋转,产生电能——迈克尔·法拉第于1831年创造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台发电机,从此人类终于拥有了众神之首宙斯的能力,变得像神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改造这个世界。

罗辰是见过发电机的,据电厂的长辈们说,那是日本三菱的家伙,可以不拆不修日夜不停旋转十年以上而不会坏,这对于罗辰来说已经不止是震惊了,他都无法想象什么样的陀螺可以一下子转那么久。

第一次去到发电车间,一打开门那汽轮机轰鸣的声音便如奔雷般滚滚袭来,罗辰瞬间被震的呲牙咧嘴,站在旁边的厂长黄翼看到罗辰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拿出自己塞耳朵的棉花给罗辰戴了上去。在这个车间想用嘴巴交流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发电车间的同志们各个都掌握着打手势的绝活,罗辰看着这些叔叔阿姨们用手比划来比划去,时不时还点点头,样子有趣极了。

虽说罗辰已经上了小学,但是每逢周末轮到姚远值班,他还是得去托儿所呆着。当然,相比一个人独自在家,这更让罗辰感到舒服,因为他又可以见到他的小伙伴了。

王森,一个管罗辰叫毛毛虫的孩子,这一对难兄难弟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区别就是罗辰不见了爸爸,而他则不见了妈妈。关于这件事情王森还特意请教过他的爸爸,面对孩子的不断追问,王海一改往日的从容,热泪盈眶地告诉他,他是爸爸从雪堆里挖出来的。后来王森把这个秘密悄悄地告诉了罗辰,并且一边讲还一边用双手做出刨雪的动作。自那以后,每次看到王森在别的小朋友面前马不停蹄地刨着雪,罗辰的内心便充满了憧憬。有一天,他终于鼓足勇气向妈妈问起了自己的身世,姚远当时正在边打毛衣边看电视,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最后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他是爸爸妈妈从大街上捡来的。

姚远的回答让罗辰顿时陷入了尴尬,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手势向其他人介绍这个事情。不过这个相对卑微的出身却为他赢得了小朋友们的疼爱,只要罗辰出现在托儿所,大家便会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小人书和玩具分享给他。这种福利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人问起了黄京的来处,黄京说他是爸爸妈妈生出来的,那人接着问生出来的是哪来的,黄京说自己也不知道,在场的人都笑了,然后纷纷把手里的小人书和玩具递给他。晚上回到家的黄京哭着问爸爸自己到底是哪来的,黄翼哭笑不得,只得说是从山上找到的。此后黄京底气大增,逢人便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老子是从高处下来的!

后来西游记上映了,从石头里蹦出来成了更高贵的出身。有一天,托儿所里一个叫韩磊的小朋友兴奋地跟大家宣布,他向爸爸妈妈证实过了,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伙伴们听到后纷纷鼓掌,并投来羡慕的眼神,一个个要奉他为大王。这种得天独厚的出身造就了韩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带着小朋友们树上抓爬蚱,沟里捞蛤蟆,墙头网蝙蝠,地里偷红薯等等都是日常操作了,要说最有意思的还得是翻墙去澡堂洗澡。

电厂的厂区内部有着许多让罗辰感到不可思议的景观:动不动就喷云吐雾的晾水塔,像蜂箱一样密密麻麻的变压器,还有滋滋冒着蒸汽的管道……和热电厂不同,蒸汽是火电厂发电的副产品,为了物尽其用,古城电厂的水蒸汽除了被输送到了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制药厂做生产用途外,还用来给托儿所后面的职工澡堂加热洗澡水。只见一根漆黑的管道从发电车间钻了出来,沿着围墙一路蜿蜒曲折到了厂区大门,并最终在门口分了叉,一部分往北奔市区而去,另一部分则沿着院墙向南到了澡堂的屋顶,在这里“兵分三路”,其中两路分别直插男女浴池,还有一路用来加热淋浴用水。每当临近澡堂开放的时间,工作人员便会打开阀门,随着“轰隆隆”的一阵响声,不消五分钟,诺大一个浴池便冒起了热气。那水气顺着澡堂的房顶升起来,洋溢起让人向往的氤氲。

每天下午五点到五点半是电厂职工交班的时间,托儿所的老师也不例外,由于这个岗位对交班的要求并没有那么严格,有时候就会出现上白班的老师业已下班而值夜班的老师还没有来的情况。虽然只有半个小时不到的放风时间,但这已经足够孩子们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了。

对于一帮土生土长的古城淘气包,沿着托儿所室外洗手池的水管爬到院墙上,再沿着院墙溜到澡堂然后跳下去,最后直奔浴池享受一天当中最干净的池水,这已经算是基本功了。由于把洗手池当成了一个阶梯,爬上院墙对于一般的孩子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困难,尽管如此,第一次翻院墙的罗辰,内心还是充满了胆怯和激动,这种感觉随着罗辰跳下院墙进入澡堂的那一刻消失殆尽,看着空无一人的浴池,罗辰的眼里满是震撼,他何曾见过如此的场景,那碧绿的池水,水面上方徜徉着一层薄雾,干净的池台没有一点水渍,一尘不染的地面根本不用担心脚滑。

只见韩磊三下五除二便扯掉了衣裳和裤头扑通一声跳进了池水里,紧接着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学起了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抓耳挠腮地呼唤道:“孩儿们还等什么,速速都来泡澡!”

只见一群“猴儿精”终于不再腼腆,一个个抖擞起精神扑通扑通往水里跳去,尽情享用着池子里一手的洗澡水,好不惬意。怎奈时间有限,孩子们打了会儿水仗,冲了下淋浴便套上衣服出来了,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就连看澡堂的大叔都没有发现。

这天下午,罗辰照常跟小伙伴们提前去澡堂洗了个“早澡”。到了晚上七点钟,刷完了碗筷的姚远拖着疲乏的身体突然眼睛一亮,对着正在看电视的罗辰说:“辰辰,你好像一个星期没洗澡了,去澡堂洗个澡吧!”说完她看到罗辰呆在那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以为是这孩子想偷懒,便收拾衣服去了。

罗辰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跟着姚远往澡堂走去。在这里年幼的男孩子被母亲带到女澡堂洗澡的情况也并不少见,罗辰更是常年如此,女同志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个孩子出现在澡堂里。而对于记事起就在女澡堂洗澡的罗辰来说,面对着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姐姐和阿姨早就习以为常,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到了澡堂之后,在姚远的帮助下罗辰迅速把自己冲洗干净了,然后套起游泳圈舒舒服服地徜徉在宽阔的浴池里,累了就拿出曾经在路上捡的缺了两只胳膊的变形金刚在池台边玩耍,一边玩还一边喃喃自语:“汽车人,变身!咔滋咔滋……”

没想到刚玩了一会还没等到变完身,罗辰便察觉到有一股寒气从侧面袭来,稍一扭头便瞥见有个面熟的阿姨笑意盈盈地坐在他旁边。此人住在他家隔壁,名叫邢琳,年纪很轻,眉目长得甚是清秀;和其他阿姨不一样,她的头发只是比一般的男性长一些,时常穿着短款皮夹克内搭高领毛衣或是衬衫,一副清爽干练的形象让人印象十分深刻。

罗辰每次见到她都十分紧张。

“叫叔叔!”邢琳用她那充满慈爱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罗辰——让小孩子叫叔叔早已成了她的习惯;虽然这熟悉的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在罗辰的耳边响起,怎奈听到后的他还是免不了“虎躯一震”。

罗辰慌忙低下头躲开了邢琳的目光,并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玩具:明明是阿姨,却让人叫叔叔……面对这种非分的要求他实在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旁边的姚远也是笑而不语,一点也没有帮儿子解围的意思。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旁边的女人们要么在洗澡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情,要么像姚远一样笑嘻嘻地看着罗辰,不知道这个小朋友会如何应对。谁知低下头的罗辰恰好注意到了邢琳那一对挺拔的乳房,憋红了脸低声说道:“你不是叔叔……”

虽然声音很轻,但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旁边立马安静了许多;似乎有更多的人被这个有趣的场面吸引了,聊天的放弃了聊天,搓澡的忘记了搓澡,洗头的停止了洗头。

类似罗辰此刻的反应邢琳早已司空见惯,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倒是问起罗辰道:“哦?为什么呀。”

“因为你有咪咪……”罗辰回答道。

周围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这种结果超过了看客们的预期,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邢琳笑着狡辩道:“这个所有人都有的呀,只是有些人的还没有长大而已,你看你自己不也有吗。”

被带歪了的罗辰顺着邢琳那无懈可击的逻辑想到了自己胖胖的表哥,不得不默默认可了对方的说辞。渐渐地,他发现自己陷入到了尴尬的境地,一边是年幼的倔强,一边是现实的无奈,罗辰的脸越来越红了。

看到对面没了回应,邢琳知道自己的狡辩产生了作用,不免得意起来,脸上写满了胜利的喜悦。而周围的女人们也纷纷开始了议论,有的说现在的小孩懂得真多,有的说见的多了自然懂,还有的说那也要看悟性……

从出生的那天起罗辰便一直被教育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此刻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得低下头紧张地摆弄着手里的变形金刚。

“那你为什么没有⼩鸡鸡,”正当邢琳放松了警惕的时候,罗⾠突然脱⼝⽽出。

女澡堂顿时鸦雀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莲蓬头“滋滋”地喷着水,而洗澡的人却呆在那里连动也不动,这波猝不及防的猛攻令邢琳也沉默了。良久,一个大姐突然笑了出来,那孤零零的笑声伴随着池子里的热气荡漾开来,女澡堂一下子被炸开了锅,⼤家眼见着邢琳要晚节不保从此沦为职工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纷纷笑弯了腰,有的甚至连口水都喷了出来。

“可是你也在⼥澡堂呀,那你是男⽣还是⼥⽣?”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邢琳迅速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来了一招声东击西,以攻为守。

罗辰彻底掉到了对方的陷阱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得以沉默代替投降。认输是认输了,可叔叔两个字却还是没有叫出口。邢琳终于长出一口气,倒也不计较,心道:还好把这个小子给唬住了,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洗完澡回去的路上,罗辰一脸不解地问姚远:“妈妈,为什么邢琳阿姨总是让我叫她叔叔呀?”

姚远笑道:“因为阿姨比较坚强呀,很多叔叔都没有她厉害呢。”

罗辰似是恍然大悟般望着姚远:“哦……我明白了,妈妈,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叫你叔叔!”

一阵凉风吹过,姚远白了一眼罗辰,一边叹服儿子的逻辑思维一边回忆起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味道的早晨,太阳才刚刚升起不久,火红的霞光翻过土岭照进了厂区,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姚远把罗辰送入了托儿所正走在去车间的路上,阳光洒在后背,阵阵的暖意竟让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望向了东南方。

“姚远同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姚远回过头来,看到厂长黄翼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格子衬衫,肩上斜挎着绿色帆布包的女孩儿,两人走近后便停了下来,那个女孩儿望着姚远,脸上露出一副腼腆的笑容,姚远也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黄翼用手示意了一下身边女孩儿对姚远说道:“跟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马上要去人事科报到的邢琳。”

姚远对邢琳笑着伸出手:“你好!”

晨光洒在女孩儿的脸上,那对乌黑的眸子被映衬得清澈透亮,微风吹过,一头轻柔的短发也闪耀起了动人的波光;邢琳用左手牵住姚远的右手开心地说道:“前辈您好,以后工作上的事情还请您多费心指点。”

姚远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立马慌了神:“这可不敢,术业有专攻,设备上的事情我还半瓶子水直咣当呢,人事方面我就更是外行了。”

黄翼笑着说道:“邢琳本来是材料工程专业的高材生,因为老吕那儿有个空缺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暂时先安排过去……”

邢琳急忙打断了黄翼:“黄厂长,您太见外了,有句话说的好,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更何况我才刚毕业,哪里称得上高材生,顶多只能算一张白纸。”

黄翼默默地听完,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算看出来了,咱们电厂的职工普遍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太谦虚!”

两人一下子被逗乐了,黄翼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对姚远说道:“我先带邢琳去老吕那边报到,以后啊,你们慢慢培养感情。”

邢琳来到电厂没多久便引起了广大未婚男职工的注意,其中锅炉车间的李阳中更是大胆表白,每日嘘寒问暖穷追不舍,一股子狠劲让其余的男同胞纷纷望而却步。久而久之,电厂的职工私下里都达成了一致的观点,那就是如果连小李都追不到邢琳的话,其他人也差不多也可以放弃了。然而保卫科的万小涛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广大同胞们的共识是没错的,但凡事都要分两面来看——如果李阳中追不到邢琳,其他人就可以放弃了;如果李阳中追到了邢琳,那么其他人就只能放弃了。想到这里,英勇而果敢的万小涛毅然而然地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要伺机而动。

“依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小邢没有那么好追,她应该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凡是女人,总喜欢挑挑拣拣;不若先让李阳中去攻坚,待到城门欲破、小李疲乏之时我再果断出手,趁虚而入,最后抱得美人归,”万小涛闭起眼睛一脸陶醉地说道。

保卫科的一众兄弟听了万小涛的精彩分析之后纷纷鼓掌,崇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我看这事儿也未必……”此时万小涛的总参谋老田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万小涛奋力拨开众人来到老田的面前问道:“何出此言。”

只见老田眉头紧锁着抽了一口烟,接着缓缓吐出并语重心长地说道:“她姓邢,陈圆圆本也姓邢,李阳中姓李,闯王李自成也姓李,从过往的历史来看,这姓邢的和姓李的合该有缘……”

万小涛听罢哈哈大笑,把烟从老田的嘴里拔出来深吸了一口,接着对老田正色说道:“我问你,李自成和陈圆圆的结局如何?”

老田答道:“得知陈圆圆被劫后,吴三桂冲冠一怒,愤而降清。在清军和吴三桂的两面夹击下,李自成的部队遭受了重创,他只得弃了美人,逃离了北京,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紫禁城。”

万小涛接着道:“我再问你,你可知道这万姓源于哪里?”

老田略一思忖,道:“春秋芮国。”

万小涛把烟屁股仍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然后盯着老田的眼睛问道:“那芮字怎么解?”

老田反应良久,突然双手击掌赞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妙啊,实在是妙……”

作为方圆几十里地人人眼中的好单位,电厂内部的公共设施自然是非常齐全的:体操室、图书室、乒乓球室、医护室、托儿所,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就在两个月前厂里开职工大会的时候,有人提议图书室隔壁还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没有利用起来,是不是可以丰富一下职工们的文娱活动,谁知话音刚落便有人喊出了歌舞厅三个字,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哄笑。厂长黄翼听罢,等待场面安静了之后笑着说道:“大家不要不好意思,唱歌跳舞本身就是非常高雅的艺术活动,既可以陶冶情操也可以锻炼身体,更能促进大家彼此之间的了解,我觉得这位同志的提议非常好!”

没想到会后经过一系列的讨论,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随后设备科采买了球灯、地灯、音响、麦克风、窗帘、桌椅等一系列物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把一个简易的歌舞厅给拾掇了出来。

歌舞厅建成后,黄翼亲自召开动员会,要求厂里的未婚青年踊跃参加即将举办的舞会。李阳中一看机会来了,便在舞会当天下午跑到了人事科问邢琳去不去,邢琳转过头去没好气地回他道:“去啊。”接着李阳中就说下午要请假,邢琳好奇地问及请假的原因,只见对方深情地望向自己并抛了个媚眼,邢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急忙取出一张假条替他写下了“事假”两个字。

从人事科出来的李阳中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到了庄家地里,先是不顾余村老百姓的喊打摘来了一把新鲜的油菜花,接着又在野地里挖来了许多的琉璃草装点在油菜花的周围,随后来到厂门口的小卖部买来了几张牛皮纸,再回到宿舍把蚊帐小心翼翼地剪了一条出来。素材准备完毕,李阳中把鲜花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地裹好,用蚊帐把尾端一起扎了,系出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一大束鲜花便制作完成了,他把鲜花捧在手中,静静地欣赏着,想到等一下就要在万众瞩目的时刻把这份礼物送给心爱的姑娘,李阳中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太阳从老乐山落下,月亮从土岭升起,去参加舞会的职工们一个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走进了厂区大门。治安室这边,保卫科的一众弟兄们透过窗户看到换上了新衬衫、新皮鞋,手捧着鲜花的李阳中,老田敲了敲玻璃,忍不住对万小涛说道:“你看你看,俗话说的好,三分看天命,七分靠打拼,咱们这样会不会太轻敌了?”

万小涛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打量着窗外的李阳中,悠悠地说道:“我怎么记得俗话说的是三分靠打拼,七分看天命呢……”

舞会开始之后,舞池毫无意外地成为了中老年职工们的舞台。年轻人大都刚从学校里面出来,没有几个会跳舞的,即便是会,在这个遍布领导的场合大家也难免畏首畏尾,很难豁得出去。球灯转过,灯光时不时掠过邢琳,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碎花衬衫,下身是一条浅色牛仔裤,正和另一位女职工坐在靠墙的一桌有说有笑地喝着汽水吃着西瓜。刚来时候的李阳中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澎湃的激情和自信的气息,随着现场的人数越来越多,坐在椅子上的他开始红耳赤地喘着粗气,手心里尽是汗水,脑袋里一会儿是背后的鲜花,一会儿是坐在对面的邢琳。

虽然紧张充斥着李阳中的内心,但一切还是按照他精心准备的剧本进行着。终于等到了一段舞曲结束大家休息的时候,音响里播放着抒情的音乐,大家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着天,音乐声巧妙地掩盖住了群体和群体之间的聊天内容,房间里充满着轻松愉快的气氛。邢琳娇柔的脸庞随着灯光的闪烁若隐若现,李阳中瞥了一眼心上人,心想终于熬到了这一刻,于是果断起身,手持鲜花向舞池走去。

就在此时,刚跳完一曲的老吕显得有些余兴未尽,本该下场休息的他弓着身子走到舞池边,拿起桌子上的话筒缓缓地说道:“我啊,马上就要退休了……”话音未落他便和现场的观众一起注意到了正往舞池中央走来的李阳中。进入到聚光灯照射区域的李阳中意识到情况发生了变化,本能地想要扭头回去,但台下的掌声彻底断了他的退路,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进。老吕看李阳中离自己越来越近,眼泪竟忍不住夺眶而出,紧接着说道:“没想到啊,小李……”

李阳中像是被鬼魂附了体,不由自主地把鲜花递给了老吕,顺带着从老吕手中拿过了话筒即兴发言道:“还记得第一天来到厂里人事科报到的时候,我说我叫李阳中,吕科长夸我名字取得好,还说我脸庞四四方方的就像一个中国的国字,以后一定大有所为,于是就把烧锅炉的重要工作交给了我。这些年我成长了,吕科长却老了,看着吕科长满头的白发,我想对您说一声这些年您辛苦了,我一定牢记您对我说过的话,继续努力工作,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献上自己的一份力量!”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老吕这会儿已是泪流满面。万小涛一众在昏暗的角落里捂着不停抽搐的肚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强忍着没笑出声,眼里满是憋出来的泪花,老田则一脸可不思议地赞叹道:“七分靠运气,果然是七分靠运气……”

就在李阳中转身要回座位的时候,老吕却一把拉住了他:“小李啊,非常感谢你,感谢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讲过的话,刚才的我本来是有些感伤的,现在就只剩下感动了。在人事科工作的这些年我总结下来,职工和组织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信任。组织信任我们,把我们安排到了相应的工作岗位;我们信任组织,在岗位上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努力拼搏。过段日子我就要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了,一想到这里,心中便充满了许多的不舍;今天大家在这里欢聚一堂,本来想唱首歌送给各位的,但此刻你让我明白,舞台终究是年轻人的,即便依依不舍,也还是需要激流勇退。”

老吕的一席话引发了大家热烈的掌声,李阳中抿起嘴憨笑着,时不时偷偷地瞄一眼台下坐着的邢琳。掌声渐息之后老吕抱起鲜花仔细欣赏了一番,笑着感慨道:“刚才无意之中抢了你了舞台,希望你不要介意,这束鲜花的确很美,看得出来是精心准备的,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实在是太可惜了,我想这里一定有更适合它的去处,趁年轻好好把握机会。”接着老吕便把鲜花放到了李阳中的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拿着话筒画了个弧线,指向了屋内的一个角落,众人望去,昏暗中依稀可见邢琳一脸的娇羞,这才恍然大悟。老吕对呆住的李阳中悄声说道:“剩下就看你的了!”

台下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老吕把话筒递给了李阳中便回了座位。大家沿纷纷心领神会,开始起哄:“唱一个,唱一个……”

万小涛一拍大腿道:“不妙,这厮转运了!”

虽然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与自己的计划已经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了,但好在李阳中也听过一些流行歌曲,沉着冷静的他沿着老吕给指明的方向举起话筒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已经记不起吕科长帮了我多少次了,在此我特别声明,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一阵笑声传来,老吕笑着对着李阳中点了点头。

“本来准备了一些话想要讲的,现在全忘光了,还是唱吧,接下来我想把一首歌曲送给在座的某位姑娘——月亮代表我的心,希望她能够感受到此时此刻我的心情。”

掌声再次响起,优雅的环境,唯美的灯光,还有温柔的歌声,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痴情小伙对恋人最真情的告白……

然而这首让大家沉醉其中的歌曲在邢琳听来却是无比尴尬,本就心烦意乱的她此刻更加坐立难安,就在李阳中快要唱完的时候,邢琳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夺路而出,逃离了歌舞厅。看到心上人跑了出去,李阳中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是小姑娘害羞了,最后一句唱完便心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出了歌舞厅的李阳中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心上人去了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该从何找起。一时间六神无主的他走下了职工大楼,在门前的空地上踱了两圈,然后默默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香烟盒,随即取出了一支含在嘴里,并借着月光划着了一根洋火。随着“嗤”的一声,从白色到紫色再到黄色,一团温暖的火焰打破了夜的寒凉,李阳中略微侧头点燃了烟。袅袅的烟气宛如缕缕青丝,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的飘散在东南方的上空,李阳中呆滞的目光则被那转瞬即逝的烟幕吸引着朝远处望去。突然间,土岭上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引起了李阳中的注意,他立即扔掉了未抽完的香烟大踏步赶了过去,终于借着月光在铁轨的尽头处找到了邢琳。

许多年前修建这条铁路的时候,考虑到有时候会把后几节车厢的煤卸到靠前的地方,于是便把铁轨便往厂区外延伸出了一段。由于运煤的火车一般都是晚上来,所以白天的时候火车出厂区的那个门是关着的,等到了晚上卸煤卸到后半段的时候便才把门打开让火车开出去。

李阳中轻轻地走到了邢琳的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此时的邢琳正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墩上望着远方的夜色,水泥墩的正中间插着一个圆形的黄色标识牌,标示牌上画着一个黑色的“X”,她笑着说道:“其实今天是李曼非要拉着我去的。”

李阳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李阳中,你知道吗,我挺欣赏你的。你很勇敢,也非常用心,但是你看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每一列火车都有它的目的地,每一个人也有属于他自己的使命,有时候命运会让两个人不期而遇,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你能明白吗?”邢琳接着说道。

李阳中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直说了吧,我是不会喜欢上一个男人的,因为我自己就是男人,”邢琳望着岭下的池塘潇洒地说道。

李阳中觉得脑袋里面装进了一个搅拌机,顿时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还没等李阳中开口,邢琳紧接着说道:“也许现在你还理解不了,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跟男同志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突然,李阳中好像明白了什么,将花放在了石墩上便拉着邢琳的胳膊往岭下跑去。邢琳完全没有防备,只觉得脚下的碎石子跟着两人一起从坡上滑了下来。二人气喘吁吁地来到池塘边,正当邢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李阳中蹲在地上捡起了一片石子对她说道:“虽然暂时还理解不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止一个面。”

话音未落,李阳中便借着月光把石子旋转着投入池塘,那片石子在水面打了几个漂亮的水漂后方才沉入水中。

一个月后,老吕退了休;经厂里研究,由邢琳接替老吕的岗位,全面负责电厂人事科的工作。此后两年,邢琳完全褪去了年轻人的稚嫩,变得更加成熟和稳重。尽管如此,邢琳有些行为始终让人无法理解,例如碰到小孩就让叫叔叔,再例如在厂里宿舍比较宽裕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和另外一名女职工住在一起,并且两人同睡一张床。

起初的一段时间,大家对邢琳的私生活充满了好奇,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不就此展开话题热烈地讨论一番,后来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这个话题也就成了老生常谈,再也无法提起人们的兴趣。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但很多人的想法和行为却因此发生了改变。

有一次,姚远带罗辰买菜回来,双手拎着两个颇有点份量的袋子,二人刚进宿舍楼走廊便碰到了邢琳。邢琳看到姚远吃力的样子正准备上前帮忙,姚远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邢琳见状也不搭话,抢过袋子把二人送到了家门口,然后对着姚远笑了笑便离开了。

澡堂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有一天罗辰正在家里的水泥地上拿着粉笔画画,姚远的好朋友兼同事陈小花突然慌慌张张地来到了家里,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有好消息。姚远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水,笑着递给了她,让她坐下慢慢说。

“你知道吗,今天邢琳找到了黄厂长,”陈小花咽了口口水接着说道:“说你带着孩子太辛苦,建议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岗位。”

“啊?”姚远吃了一惊。

“后来经过讨论,决定调你去看水泵,而且只上白班!”

姚远内心一阵喜悦,但随即又有些失落:“你说咱们这么多年的搭档……”

陈小花喝了一口水说道:“嗨!你可拉倒吧,三班倒的活我又能再干几年,等我结了婚有了娃,还指不定调到什么岗位呢,不过到时候我肯定没有你这么好的福气,得自己去申请。”

当天晚上,姚远带着罗辰到隔壁串门,邢琳看到了罗辰之后立马蹲了下来把拳头伸到了他的面前:“叫叔叔!”

这一次罗辰没有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叔叔。

邢琳眉开眼笑,把拳头舒展开,里面是一块橘子味的糖果。

罗辰回过头看了一眼姚远,姚远微笑着点点头,罗辰便接过了糖果,剥了糖纸塞在嘴里,只觉得甜入心扉。

第二天,姚远和邢琳在出门上班的时候恰好又碰上了,二人便有说有笑地一路往厂区走去,谁知刚进了大门没多远姚远便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一扭头便看到老田身上披着毛领蓝布棉大衣,手里挥舞着一封信从门岗跑了出来喊道:“姚远同志,有你的信”。她双手接过信件看了一眼,是罗卫军从北京寄来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邢琳见状笑着说道:“我猜这封信姚远姐一定盼了很久了。”老田也顺势来了一把锦上添花:“今日一早便有喜鹊在门岗外的枝头上鸣叫,我就说要有好事发生了。”

万小涛在治安室里面望着窗外的邢琳痴痴地问道:“没想到李阳中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说,我跟小邢还有希望吗?”

一个小伙学着老田的样子,先是闭目沉思,接着喃喃自语道:“琳属木,涛属水,水生木,从五行上来看,你们在一起的话对她的事业是有好处的;依我看,等到她事业遇到瓶颈的时候自然会想起你。”

“不对,林属木,但王属土,土克水,这么看来,她不但能占你的便宜,还能收拾你,这样的女人要不得,要不得……”旁边另一个兄弟说道。

万小涛呆呆地望着着刚才说话的那人说道:“你傻啊,占你的便宜还能治得住你,这不就是老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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