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蓝袍的仙者跪于三十六大罗天的青云殿内，他已是今日前来求赐阶品的第十三位仙者了。高座上的东华帝君从身旁的长励手中随意取了一册此人凡间的命簿，只看了几眼便又合上放了回去。此人命簿共有一百七十六卷，记载着前世今生。数量之多，让在场的所有仙者都目瞪口呆。
长励望着底下跪着的重霖微微一笑，他自是知道他的来历，便也知他家尊座为何如此看重这一次的瑶池大典。
“底下跪着的可是重霖仙者？”东华依着惯例先要问上一句。
“是！”被唤了名讳的仙者虔诚一拜。
“你可有中意的官职？”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哗然。他们这些新来的小仙皆是帝君愿意给他们什么阶品便是什么阶品，哪还能由得自己挑？
“重霖只愿侍奉在帝君左右，以尽前世未完成的职责。”
“如今四海八荒已无战事，本君也早已遣散了座下将领。你若还想要跟着本君，那便只能在本君的衔阳宫当差事了，你可愿意？”
“重霖自是愿意。”
东华沉了沉，遂微微偏向身侧的掌案仙官，“长励！”
“小仙在！”收起如山的命簿，长励上前一步作揖。
“你在本君身边也已一万年有余，本君也该给你升阶品了。你既醉心于八卦之事，不如今后就由你来掌管凡人命簿，如何？”
长励一惊，今日不是给新来的仙者定阶品吗？怎么帝君竟定到他的头上了！复又一想，这管运簿之事倒也真是挺适合自己，心中不禁有些高兴。
“小仙听凭帝君安排。”
“如此甚好。明日起，你便是星君。按照神族律法，星君有固定名讳。掌管凡间运簿的是司命星君一职。往后你便是司命星君，不过你仍是本君座下仙官。”
“是，小仙谢过帝君！”刚升了阶品的灰袍仙君遂跪地一拜。
“重霖，你便接了他的官职，位居本君座下掌案仙官，侍奉于衔阳宫内。”
重霖叩首，亦如当年在若川时的那最后一拜，“谢帝君成全！”
这一出，在场的新晋仙者皆是看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有一点他们可以肯定，这看似不起眼的重霖仙官，和东华帝君定是渊源匪浅。虽有些羡慕，亦有些嫉妒，但众人都还是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皆因他们明里暗里都听说过这位天地共主的脾气秉性，想来怕是这掌案仙官也并非是个美差吧！
瑶池大典落幕后，长励便领着重霖去了一十三天他日后要奉职的衔阳宫。还未进门便见了一头小狐狸蹲坐在宫门口。
“这是帝君的灵宠，帝君很是宠它。今后它便由你来照料了。近些年它年岁已高，不及从前那般活泼贪玩，倒也是省事不少。多给它吃些核桃，让它再多陪帝君些日子……”
重霖见它生得很是可爱，便俯身将它抱起，“过去的这些年都是星君在照料，请多与我说说。我原是一名武将，不及文官那般心细，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长励弯起嘴角一笑，“首先这狐狸不太乐意除帝君以外的人抱它，帝君也不喜别人抱他的灵宠。”
重霖脸色一白，遂将狐狸放回原处。
“它喜欢吃葡萄和枇杷，要剥皮去核，稍大点的掰开喂给它。它馋得很，经常躲在后厨偷吃神仙们的膳食。尤其爱糖醋口味的，但吃多了它会掉毛，所以得劳烦仙官多看着它点。”长励看着那狐狸复又一叹，“这些年，它跟在帝君身边也是几乎寸步不离。帝君出去办事，它就蹲在宫门口等。也是犟得很，不等来帝君是断不肯走的。你得多花点心思照顾它，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似从前那么好，经不起它这样自己折腾自己。帝君的性子你也知道，独来独往冷清惯了，身边除了掌案仙官，也便只有这么一头小狐狸了。”
“星君的意思，重霖明白。”
“那我便领你进宫里头熟悉熟悉吧。仙官请随我来！”
踏入衔阳宫，重霖却又回头望了望那小狐狸。火红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蹲在朱红色的大门口，目光专注地望着门外。他复又退了回去，俯下身子揉了揉它的脑袋，
“帝君一会就回来了！”
大大的耳朵颤了几下，小狐狸歪过头看了他一会，长长的狐尾竟轻轻地摇了起来。
“你与它也是有缘，它这是高兴的形容，看来是挺喜欢你！”长励负手而立，欣慰一笑，“快随我来吧，衔阳宫大得很，带你走上一圈可要花上好些时辰。”
长励先带他去了前院，几棵无忧树围绕着一大片紫色的佛铃花，墙沿种着些菩提往生。
“此处会有专门的仙官来打理，你不必操劳。”
随后他们来到了正殿。
“这里是帝君会客的地方。有宾客来访时，你需将他们带至此处等候，同时得招呼宫娥立刻备茶招待。等会儿我领你去后厨熟悉一下。”
书房紧挨着正殿，长励便领着他在门口一望，“这是帝君的书房。每日晨起会有专职仙官送来奏本。帝君喜清净，常在此批阅奏本校注经文。所以你将奏本放在文案边即可。若非重要的事情，便不要去打扰帝君。若是那小狐狸想进去，也别拦着。帝君喜欢它作伴。”
闲聊几句的功夫，他们便行至中庭。
“这片桃林是近些年帝君从十里桃林取来苗圃亲手种下的。此处由帝君亲自养护，切勿私自动这里的一树一花。”他继而指向不远处的楼阁，“那处便是帝君的寝殿。”
清雅的桃花香里掺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白檀香，那正是来自于东华帝君的寝殿。
“帝君睡不稳，所以寝殿内白檀安眠香不能断，白日里也得燃着。即便燃了香，帝君也定不会睡过寅时一刻。晨起后，帝君会先在桃林里练习剑术半个时辰。所以早膳需在卯时备妥，以便帝君在习武后用膳。”
重霖点了点头，长励便领他进去看一看。寝殿里除了一个衣柜、一张卧榻、一道屏风、两鼎香炉外并无多余摆设。古朴典雅，干净利落。
“帝君千余年前曾受过一次重伤，昏睡了十年。醒来后虽仙体已无大碍，但每百年便要闭关一次，每次约三年。闭关期间即便是那小狐狸也不得进入。中庭的桃林有帝君仙泽庇佑，无需照看。只是那狐狸……还请仙官多开导开导。不过眼下帝君才出关不久，下一次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想必到那时，仙官也已熟悉了衔阳宫的内务，定能应对自如了吧！”
“这衔阳宫没有宫娥侍奉吗？”
从进入帝君的府邸起，还未有见到一个宫娥，重霖也有些诧异。
“自是有的。”长励笑了，“只不过这衔阳宫的宫娥都在后院，也就是后厨所在的地方。平日里这些宫娥是不能私自进入中庭与前庭的，所以仙官看不到也是正常，莫要奇怪。”
寝殿后的月亮门接着一个莲池，莲池中的湖心亭里摆着棋盘与茶具。
“帝君时而会来此处自己同自己下棋，这个时候他比较随和。若有事，是可以向他通禀的。边上那道月亮门通往西厢房，再过去一道月亮门便是衔天泉，那是帝君的御用温泉。”
长励只是往那一指，并未领他去看。
“过了莲池，便是后院了。宫娥仙官住的偏殿都在那里。今后你的住处便也在那里。”
他们快步走过九曲浮桥。虽是后院，却也是干净清雅。
“往左是仙官的住处，往右是宫娥的住处。千万别走错！直走便是后厨。若你哪天突然找不到那头狐狸了，先来这处瞧瞧。尤其是灶边桌底！逮着了，先关几日禁闭。”
“这衔阳宫的宫娥仙官要出入的话都需走如此长的路从前庭宫门出？”
长励又笑了起来，“仙官忘了我刚刚说过什么了吗？没有帝君的特许，他们是近不得中庭与前庭的。又怎会从正门而出。再者，帝君如此清修之人怎能受得了眼前总是人来人往！后厨边上便有道门，他们要进出都走这后门。”
不知不觉，天边已聚了些霞云。后厨渐渐忙碌了起来。
“帝君吃得清淡，不喜甜食。”长励忽而转身一惆怅，“我能告诉你的便是这些了……在帝君身边跟了这么多年，突然就要离开，还真是……”灰袍星君抬手作揖，“小仙今晚就要去藏书阁受职，今后若是有需要小仙的地方，仙官不必客气！”
两人相对，便各是一记客气的拜礼。
衔阳宫外，耷拉着的狐狸耳朵突然竖起，一片紫色随即出现在拐角。火红的身形立即冲出了宫门，带起了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它几乎是扑了上去，两条后腿费力地支撑起身子，两只前爪便牢牢抓着他的衣角，毛茸茸的狐尾不停地摇着。
东华将它抱起，便听到了它喉咙里发出的嗯哼声。
“又等了一日？”他揉着它头顶的绒毛，“你再这样折腾自己，估计离轮回也不远了。”遂又故作镇定地补了一句，“这样也好，本君便可以换头省心些的狐狸养养了！”
它气得张嘴就啃他的手，却终是没使上力，骨节分明的手上连个牙印都没留下。
“老得都咬不动了？”东华存心逗它。
许是因为生气，它身上的毛都竖了起了。呲牙咧嘴了很久，便索性别过头去不理他。于是东华干脆将它头朝里塞进了衣袖中。此时正巧长励和重霖步出宫外，见紫衣尊神立于不远处，便都立刻止步行了礼。抬头间，看见一截红色的狐尾从衣袖中垂下，还轻轻晃了晃，重霖忍俊不禁。再看紫衣尊神，仍是镇定自若，很是熟练地便将那尾巴再塞了回去。
“司命，事情都交代好了？”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帝君！”
答话的是重霖。而本因作答，此时却没出声的长励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看来他还需要些时间来熟悉自己的新名讳。
晚上，东华独自在书房挑灯阅佛经。晚膳后，他便叫人在中庭西厢房最靠近他寝殿的地方给重霖收拾了间屋子。重霖看起来很是惊讶，东华却不以为然。重霖跟了他这么久，自是当得起这样的待遇。
火红的身形一路小跑着进了书房，带来了一阵好听的铃铛声。东华挪了目光看着它跃上了文案。那狐狸几步便来到他身前，低头在他手边放下了颗核桃，然后蹲下来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将手中的经卷随意置于案上，紫衣尊神拿起核桃，轻轻一用力。待到他再摊开手掌时，一颗完整的核桃肉便呈现在那布着薄茧的掌心，壳也不知了去向。那狐狸两眼放光，尾巴摇得也更勤快了。虽外表并无太大变化，但东华心知它已上了岁数，吃东西也不及从前那般利索，遂将核桃肉捏碎了再给它。
作为一头野狐狸，能活过如此长的岁月已是石破天荒。此次入关前，东华便探了它的元神，知它所剩时日已不多，便也就比往日更宠它惯它。原本还担心着这一别会成永别，没想到三年后他刚打开那扇门，便见了这红得似火的身子坐在门口等着他。它总是这样等着他，无论是打仗的时候，还是闭关的时候，亦或他只是出去办点事。
他们之间还剩多少时光，东华已不愿去想。
入睡前，通常卧于床角的狐狸挪到了他的枕边，亲昵地舔着他的鼻尖。东华亦没有阻止，望着它满足睡去的模样心知终是离别将至。
那一夜，他梦见了九儿。她穿着红色的衣裳，好看得不得了。
……
东华将它埋在了那片佛铃花下。他会记得，慢慢神生中曾有过那么一头小狐狸。无论它是不是凤九，这一世，他已无愧于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