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静滞在透明的输液试管里,只有瓶子偶尔冒出的几个气泡和窗外断断续续的几声鸟叫似乎还在说这这个夏天已经要结束了。萌萌躺在白色的床上,隔着干净的玻璃窗望着这个快要告别的世界。护理院的护士刚刚过来给她换了最后一瓶药,这种几乎天天都要发生的事情到了最后一次居然会有一些温暖。
自己来这护理院已经多久了呢?一个月?三个月?或者更久?萌萌不知道,在这里迎接死亡或者躲避死亡都是一件忘记岁月的事。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早已经不是年少时的青葱模样,干枯的皮肤粘在早已歪曲的骨头上,也许因为太久没有晒太阳,血管在薄薄的皮下显出一种近乎要爆破而出的青色。也许是忽然觉得用药物维持下来的生命如此丑陋,也许是因为自己一个年近90的妇人却依旧用了一个少女的名字,这样一个事实无时无刻的在刺痛着她的神经。也许是生命走到了最尽头自己也选择放弃这件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总之萌萌觉得此刻的心应该是空的,又好像塞进了一朵棉花一样难耐。
如果生命之剩下24小时我还能做什么。萌萌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切。对面的树上有一个鸟窝,鸟巢建的非常精致,里面是几个蛋,鸟妈妈应该是出去觅食了。如果这时候出现个偷蛋贼应该很容易得手吧。
想到这萌萌忽然笑了。
她想起了自己孙子年幼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瞒着自己去和同学掏鸟蛋,蛋没掏到倒是爬了一身的泥。那天她和自己女儿一起硬是把小孙子数落的哭了出来。她气孙子不懂大人的担心,气孙子明明做错了事情回到家还是耍赖不承认。前段时间——也不记得是多久前,她还在年夜饭里和孙媳妇说着这些小事,一大家子的人和和气气的笑成了一团。
然后这时躺在床上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小时候她图新奇和男孩子一起去翻围墙,回家的狼狈模样同样被父母狠狠的骂了一顿。很奇怪,那记忆明明非常遥远,隔着时间长河的记忆却在这样安静等待死亡的时候突然变得非常的清晰。那时候她也是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候她在想大人根本不懂小孩子的心,她一定要记得这件事,绝对不要成为那讨厌的大人。没想到时间之水渐渐漫过,自己不仅成为了那样的大人,还成为了如今的老人,不仅仅忘了小时候的记忆,一转眼浑浑噩噩竟过了一生。
还有那些青葱的故事吧。
忘了是小学还是初中,那时候觉得同桌是一个非常讨厌的小男孩。其实也就是因为那个小孩老是喜欢在上课的时候打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讨厌这样那小男生就越喜欢逗她,她记得毕业(哦,是小学)的时候那个小男孩给了她一张字条。“萌萌为什么你老不开心呢,就算得了一百分也老不开心。”收到小字条的那天,她想我怎么老不开心了,我明明每天都很开心啊。那是多么适合在四月春风里回忆的事情啊。再后来她喜欢上了高中隔壁班的某个男生,她看他写字,上课,打球,回家,她忽然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他自己总会很开心呢。
后来她都知道了,青春的那页似乎也悄悄翻过去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时光一飞就到了结婚的年纪。那一年张学友出了一首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萌萌记得自己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听着歌哭着入睡。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感情最大,每一段开始都想作一辈子。再后来慢慢心凉觉得任何人都可以过一辈子。那时候她偶尔会陷入情绪,但偶尔又会想为什么要结婚呢,她以为就算自己过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最后她还是结婚了。是自己找的人,算不上太心动却只能确定绝对不讨厌。父母满意就好。这就是一辈子了。好像隔那以后她很久没去听张学友的歌了。工作,家庭,要小孩,感情磨合,每一件事都好像给她上了个发条。时间飞一般碾过她的身体,带走了美貌和年少的新鲜,也许留下了些许可怜的容忍和慈悲。
有天她在做家务,丈夫在电脑上打着斗地主的时候她的小孩听着手机音乐从房门走过,外音放出来是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她忽然好想懂了什么,阳光渡过时间的身躯,在那一片金色的辉煌里她反而什么也流不出了。
再后来她活着,以为自己是死了一样。
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读书年代积极的自己会在慢慢的工作里消耗得连自己都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在这些延绵得岁月里不情愿的打磨着自己是一种多大的浪费。她不喜欢办公室那种你说我猜的游戏环境,不喜欢那个天天都不开心也要让别人不开心的老板。可是却又舍不得辞职就这么无聊的呆了近二十年。她恨自己是女人,她把那句女人就是弱者刻到了心里近乎歹毒的地方。她忘记了自己曾经要跳出这个圈子,也忘记了自己早就被圈养到没有思想很多年。
在以后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的想那天如果接受了另外一个电话的邀请去了另一个城市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她想如果结婚的时候如果再抵抗一些是不是自己会更有时间去完成自己的梦想。但是没有如果。或者说,那个在电视前奶声奶气叫着妈妈我要吃苹果的孩子早就断了她所有的如果。那时她不知道其实在生活之外还可以创造很多如果。她不知道摆脱这种孤独最好的办法不是把房间里的电视声音开大到淹没自己,不是去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女生回忆自己根本就无法回去的青春,不是去盼着走在时间不归路上无法喘气的孩子的电话。而是去重新定义生活,像今天躺在这张穿上忽然发现了夏末的小鸟一样。
这些东西只有在最后躺在张床上等着入死的时候才会明白吧,也许也只是这瞬间的自以为是的明白。如果生命要重来她想她绝对不会这样,不过没有如果,才生活艺术性所在。
再后来她到了七十岁。
七十岁在干嘛呢。她想了想。进入七十岁的那年她的母亲和丈夫相继去世。那似乎不会断的白色布蔓让她的心几乎陷入了狂跳与冰凉的界限。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逼近的死亡。这感觉和大冬天鞋子进水一样从脚开始冷到了心里。大概是那段时间吧,她一次次的去体检一次次的去社区听健康讲座。她甚至可以从对面坐着的医生眼睛里看见贪婪,可是害怕却一步步推着她心甘情愿掉入这群年轻人的陷阱。只要再好一点啊,只要再好一点啊。这种心态和做美容是多相似呢,当生命之树枯萎的时候匆匆而慌张的去拿远方的灵药灌溉,可是哪有什么灵药,生老病死,让一朵花开和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谁能违背这样的正常呢。不正常的其实从来是自己吧。
七十岁的时间是漫长的白色。漫长到似乎没有了岁月没有了光泽也没有了活着的痕迹。她不缺钱,年轻的时候为了钱辛苦了一辈子。到临死却忽然发现银行的账户忽然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吃药弥补着她的青春,像在被捕在网里打捞起来的鱼,死命张着嘴,鼓起眼睛。
人啊人,一世人,要怎么欢喜,来度这一生。
时光匆匆而去,剪影斑驳在每天不变的阳光里酿成人类的永恒,谁也坳不过时间,谁也无法再拥有时间。
窗外的鸟蛋里似乎有东西破壳而出,还来不及欣喜,另一只蛋被挤出了巢狠狠的坠了下去。
她听不到声音却对结果了然于心。
唉。
她叹了口气,长长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