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中，金圣叹夹带了不少内容和写作方法上的干货，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所说的古典小说中的“草蛇灰线法”。

所谓“草蛇灰线”，即是看似随意的一句台词，实际却互相呼应，“拽之则通体皆动”。

14年我第一次看到《绣春刀》这部电影时，除了喜欢演员的表演，更为这部电影的悲剧内核所吸引。三年之后《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上映，为了做足功课，便回过头再看一遍，却发现这部电影除了服化道，连叙述方法都是如此古典，“草蛇灰线”法便是重要的叙述方法。

第一幕，沈炼前往陈府捉拿许显纯，在与陈的弟弟交手过程中，沈炼展示了两点：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然而他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朝廷鹰犬吗？

很快这个假设就被推翻了，在看到陈大人只有十二岁的女儿时，沈炼竟然有些出离的愤怒。

沈炼对“教坊司”这种地方，是深恶痛绝的，他愤怒，但是却很无力。

临走时，他回过头对陈大人说：帮沈炼一个忙，保你全家无事。这是沈炼在整部电影中唯一一次求人，求人做什么呢？先按下不表。

所以电影一开始，捉拿许显纯只是一个序曲，只是为了说出一个事实：沈炼有求于人。是什么具体的事情不清楚，但是可以猜的到，跟教坊司有关。

就只有沈炼一个人有难题吗？并不是。

拿了许显纯，大哥卢剑星登场。许显纯开口：你是怨我没把你补上百户的缺。

借了许显纯的口，道出了卢剑星的心病：补缺百户

接下来是三兄弟的总结会,三兄弟的认识是一样的：能交到自己手上的活，都是烫手的。

是的，结论早就下过了。

紧接着，沈炼便出现在了教坊司。他许诺周妙彤，要赎她出去。周妙彤面无表情（不是黑演员），两个条件：钱、刑部文书，你一个都不满足，怎么赎我出去？

镜头一闪，原来沈炼求的陈大人的事，就是“在刑部特赦名单上加一个名字”（“加一个名字”这种事下文还会出现）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明朗化了：钱。

大哥二哥都有难题了，三弟还会少吗？

三弟的师兄丁修出现，目的很明确：要钱。你的咪咪，不，秘密，我吃一辈子（⁄(⁄ ⁄•⁄ω⁄•⁄ ⁄)⁄）

三弟此时有三种选择：拿钱（不断地拿钱）、杀了他（打不过）、卖屁股然后拿钱（……）

这是什么狗屁选择！我是三弟我就去shi！摔！

可是医馆那个姑娘真的好漂亮⁄(⁄ ⁄•⁄ω⁄•⁄ ⁄)⁄

好了，二哥、三弟的问题关键都出来了，那么大哥呢？张英说：要么等着，要么再拿点钱来！

好（豪）~嘛~还得是钱的事儿！

其实故事讲到这里本来已经结束了。

三兄弟都缺钱，恰好来了机会。机会抓住了，三兄弟从此过上好日子（喜剧）；没抓住机会，身败名裂（悲剧）。

然而这个世界是非线性的，除了“成功”与“失败”，还存在第三种状态，它是“成功”和“失败”的叠加态，我们称之为“薛定谔的成功学”。

锦衣卫总旗官沈炼，拿了魏忠贤的金子，准备带他的“小姨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跑路了！明代黄鹤？

在沈炼见到魏忠贤后，魏忠贤提了提裤腰带表示：你们锦衣卫的人，哪个我不认识？

他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贯穿了整部《绣春刀》甚至《绣春刀Ⅱ：修罗战场》

“他只是个棋子，跟你一样”

都是棋子。

三兄弟是赵靖忠的棋子。

赵靖忠是魏忠贤的棋子。

魏忠贤是崇祯的棋子

崇祯，

也不过是这浩渺的历史规律的棋子罢~

讽刺的是

沈炼杀了赵靖忠

赵靖忠杀了魏忠贤

魏忠贤颠覆朝政

加速了崇祯去那棵歪脖子树的脚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诚如是也！

大概是职业病，沈炼这个人喜欢钻窗户。而这次，他却撞破了周妙彤和严峻斌的私事。

其实沈炼对于周妙彤的感情，我在第一次看时就觉得别扭。沈炼是什么人？锦衣卫。周家是他抄的，周妙彤也是他送来教坊司的，而她曾经喜欢的“北斋先生”周妙玄有很大可能就是周妙彤的姐姐，他这样一个克制内敛几近冷酷的人，怎么会喜欢周妙彤呢？

他有可能在某个瞬间“鬼迷心窍”（他自己就是这么说对北斋的感觉的），然而他对周妙彤的感觉，更有可能是一种内疚感带来的赎罪感。周妙彤想要严峻斌赎她出去是她喜欢严峻斌，沈炼要赎周妙彤出去，说到了苏州，想吃什么就买，更像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种疼惜。他愧疚，他后悔，他不该把周妙彤送到这肮脏的教坊司来。

可是沈炼，你真的有的选吗？

后面的故事发展已经很简单了

赵靖忠要三兄弟死，他“加了个名字”在阉党名单上

魏忠贤要三兄弟死，他让死士魏廷亲自动手

甚至连韩旷，也希望三兄弟死，他要开棺验尸

严峻斌一句“我严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人动容。你们没做错，三兄弟也没做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分什么对错？

沈炼自然不是善茬，他威逼利诱张英和丁修，以为自己帮大哥和三弟摆平了麻烦，三兄弟可以去南京过好日子了。

闹市的那段三兄弟的谈心，事后想来让人不胜唏嘘。沈炼当然称得上“问心无愧”，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并非你做了最多的努力，就一定能换来最好的结局。

韩旷府上的这场《林冲夜奔》，让我瞬间明白了我何以对这部电影如此有亲切感。

贾樟柯导演的《天注定》，姜武饰演的角色，在村干部的豪车里用猎枪爆他头之前，村里唱的戏正是这出《林冲夜奔》，也是至此，我终于抓住了草丛中的那条“蛇”。

在《天龙八部》序言中，佛教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憎会、离别苦、求不得。我把《天龙八部》反复读过，只觉得这七苦中唯有“求不得”最苦。

卢剑星想当百户只是想对母亲尽孝心；沈炼想赎周妙彤出去是想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靳一川只想安静地当个差，跟医馆姑娘聊聊天。周妙彤想让严峻斌赎她出去过幸福二人世界、严峻斌想好好做自己的官二代、赵靖忠想坐稳“东厂提督”的位子、魏忠贤想活下去、崇祯皇帝想要大明江山稳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但这个愿望终究不能实现。

游离于这个规则之外的，大概只有一个丁修。

众生皆苦主，呜呼哀哉！

后面的剧情已经是注定了的，那句“比巴拉赵靖忠”让我印象深刻。

世事大抵如此。

对已经得到的心存感激，对得不到的心存敬畏，对正在追求的，尽人事听天命，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