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考完,我走出考场,周围的喧闹让我感觉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那静,并非空山新雨后的澄澈,倒像是一口熬干了汤药的大锅,余下的焦糊气闷在盖子里,沉甸甸地压着。方才考场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监考老师沉闷的踱步声,还有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都像被这六月午后的烈日瞬间蒸发了,只留下一种庞大而虚空的死寂。
校门口乌泱泱地挤满了人,是那些翘首的家长。他们伸长脖颈,脸上堆叠着一种奇异的混合表情——焦灼与期待被强行按捺,挤压成一种近乎麻木的肃穆。没有人喧哗,甚至连惯常的窃窃私语也消失了,只余下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般扫射着每一个从门洞里钻出来的身影。那些目光黏腻、沉重,带着滚烫的希冀和无声的拷问,落在我身上,竟比考场里的试题更令人脊背发凉。
一个穿着鲜红绸缎旗袍的女人,大概是某个考生的母亲,嘴唇涂得也极红,此刻却抿得死紧,微微颤抖。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校门,瞳孔里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烧得她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她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已被汗水浸透,瓶身凹陷下去一大块,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反复地、机械地推着鼻梁上的镜架。他们的静默,比任何呼喊都更清晰地传达着一种无声的嘶吼——关乎前途、关乎门楣、关乎那千钧重负般“望子成龙”的梦魇。
我穿过这片由目光织成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森林,脚下有些虚浮。考卷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头脑里却已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耗尽灵魂的厮杀,此刻连回顾战场的力气都已抽空。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公式、定理,那些绞尽脑汁堆砌的辞藻与论证,此刻都成了沉入深海的残骸,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被掏空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坠着四肢。
走到人群边缘,一处树荫下。几个同考场的同学聚在那里,同样沉默着。平日里的嬉笑怒骂、高谈阔论,此刻都哑了火。有人靠着树干,眼神放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有人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碎石,仿佛要将那点微末的尘埃碾进地缝里去;还有一个,手里紧紧攥着准考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薄薄的一张纸几乎要被揉烂。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目光的交流都吝啬给予。这考后的静默,竟比考试本身更显出一种残酷的张力,仿佛每个人都独自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结果,沉重得无法言说,只能在这无声的酷暑里默默煎熬。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抽泣。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这沉重的寂静气囊。循声望去,是角落阴影里一个瘦小的女生,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更大的哭声溢出。她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微弱的啜泣,在这片巨大的、由无数希冀与恐惧交织而成的寂静里,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尖锐地刺痛了耳膜。
就在这时,人群深处爆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怪异的笑声。一个男生高举着双臂,像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桎梏,猛地将一沓厚厚的复习资料狠狠摔在地上!雪白的纸页在阳光下炸开,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仓促而绝望的雪。他像是被这动作点燃了,开始用力撕扯那些书本,纸张碎裂的“嗤啦”声刺耳地响起,带着一种破坏的、宣泄的快意。
“去他妈的!都他妈滚蛋!”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调,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这声嘶吼仿佛点燃了引信。人群的静默轰然坍塌。叹息声、议论声、急切呼唤孩子名字的声音、手机铃声、安慰声、争执声……无数嘈杂的声浪骤然涌起,汇成一股浑浊而巨大的洪流,瞬间将先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冲得七零八落。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才重新活了过来,恢复了它惯有的、喧嚣而麻木的脉搏。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骤然沸腾起来的人潮,看着那些扭曲的面孔和挥舞的手臂,看着地上被踩踏的、沾满尘土的纸屑。阳光依旧毒辣,烤得地面发烫。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那歇斯底里的狂笑,交织在一起,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就是我们搏杀后的“静土”?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苦涩。心里那口熬干了药的大锅,似乎更空了,空得只剩下一片嗡鸣的回响。远处,一片被撕下的书页被热风卷起,打着旋儿,在浑浊喧嚣的人潮上空,徒劳地飘着,像一只断了线的、不知归处的白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