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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夜,特别是夏夜,为它的安静与祥和。虫鸣、花香或是雾,在这夏夜里,仿佛一切都独属于我,没有白日的喧嚣和嘈杂,人们都在此刻睡去,只留下几盏路灯和它们在风中摇曳的温婉的光。我呆坐在一处亭子里,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像审视自我一样审视它,努力从中寻着某样东西,但寻找什么,为何寻找,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远天开始吐白,街道传来人声和汽车的鸣笛以及似远似近的几声鸡鸣,我才将思绪收回——一天的工作要开始了。
回到家,打开冰箱,用微波炉打热昨天在便利店买的照烧鸡肉饭团,随后将它盛入餐盘中。拿上筷子,端坐在餐桌前,阳光正合时宜地打进来,透过窗户,将我包裹在其中。我就着它,品尝今天第一口盛宴。
咚咚咚,屋外传来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是我的搭档来了,她总是这么急躁。
我并没有因为她叨饶了我美好的一餐而迁怒于她,毕竟除了早晨,大多数时间她都还算靠谱,而且愿意接触祓魔师的人,多少都有点奇怪的小癖好或是小毛病。
“你来了?下次敲门记得小声些。”我打开门,将她迎进来。然后背过身走向餐桌,继续享受就着阳光的早餐。
“对不起,叶师傅,哦,不对,应该叫老叶。”她总算记起应该如何称呼我了,我不喜欢被人叫作师傅。
马晓晓,通常我喜欢叫她小小,一位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985高材生,现在是我的搭档。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她,由于异于常人的脑回路致使她很难在生活中交到朋友,因而性格日渐孤僻,不善言辞。不久前,因同门陷害,在规培期间闹出一堆乌龙,而后被导师约谈。因不善言辞,致使其没能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自感冤枉,一气之下,竟毫不顾忌地违约跑路了。她的导师深知她的为人,却也无力回天,不过在他的据理力争下,马晓晓最终免于起诉和高额约金,只是退回了规培期间的各种补助。事后马晓晓找导师认真道歉,但出了这种事,她的医师生涯也算彻底结束了。不过无巧不成书,若不是因为闹了这么一出,祓魔师组织也不会有机会找上她,我也不可能这么快恢复工作。
继续吃着手里的饭团,我并不想过多理会她,因为此时她正在换衣服。她将日常的装扮脱下,换上从背来的书包里拿出的白大褂。咽下最后一口饭团,我像往常一样开口道:“我说小小,你就不能在家里换上白大褂,把常服放书包里带过来吗?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换衣服不成?”
“穿着白大褂在街上逛太奇怪了!”说完这句话,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马上改口道:“至少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再说,又没脱光,你看到又能怎么样?”
一阵语塞,我白了她一眼,将身子背过去不再理会她,反倒注意起窗外缓缓升起的太阳。附和着日出,一些思绪从身下悄悄爬上来,占据了我的灵魂。
我所隶属的祓魔师组织“拔”,是一个传承了千年之久的神秘团体,致力于清除人们体内的妖魔,维护阴阳秩序和平衡。为了隐瞒真实身份,我们通常会借助‘外壳’来包装自己。比如马晓晓的医生身份,就是我的外壳。虽然规培出了岔子,但她的专业知识依旧十分扎实,平时看些小毛病还是很够用的。我们通常扮演全科大夫,穿梭于大街小巷,以公益就诊的名义接近被妖魔附身的人,然后进行祓除。
由于职业特殊,我们寻找“外壳”的时候有诸多考量,首先,我们特别喜欢那些在现实生活中被定义为“怪人”的存在,其次,这些怪人最好有一技之长,以更好的融入外壳这一职务。当然,拔内部也有学校,那些没有一技之长的外壳也能够在此补充所需的相关知识。但说到底,无论学习多少祓魔知识和技能,这些人终究只是普通人而已。因为祓魔师的血脉是相当特殊的,一万个人中才有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若没有这种特殊血脉的加持,个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阴阳界限,成为真正的祓魔师。
所以很多长一段时间,组织内部都只允许祓魔师之间相互联姻,以保证血脉纯正。但后来组织发现,只要夫妻一方有祓魔师血脉,就能有一半的概率保证血脉纯正,组织便据此推出了一系列相关规定:非双方都是祓魔师的夫妻,需要保证至少拥有一个继承祓魔师血脉的孩子,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没有祓魔师血脉的外壳们,因为没有保护自己免于妖魔侵扰的能力,而成为了拔中最易遭受危险的成员。虽然大多数时候直面风险的人是祓魔师,但一些被逼急的妖魔会不顾自身灰飞烟灭的风险,冲出法阵,强行更换宿主。这样一来,毫无血脉保护的外壳便成了首要的攻击对象。因此,拔一直在寻找保护他们的手段,历经千年的岁月,这些保护手段日渐成熟,但依旧无法彻底保证他们的安全。我的上一任搭档,便是因此而殉职的,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老叶,你又在想什么呢?”小小将脸凑过来,眼睛透过一副大黑框眼镜死死盯着我。“我发现你总是莫名其妙地陷入沉思。”
我将眉头皱紧,眼眸同样死死盯着她看,没有立刻回应。这样你来我往多次后,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眼睛很好看,像黑宝石似的,闪耀着灵动的光。
“那是因为我的智慧在抑制不住地闪耀。”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有时候我也会苦恼于拥有一颗过于爱思考的大脑。
“你就吹吧!赶紧去换衣服,换完好出发工作!”她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指挥我,一瞬间,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祓魔师了。
走进卧室,我学着小小的模样换上白大褂,然后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罗盘、一包符咒、一个工具箱、一盒祓魔道具和一个医药箱。这个药箱本来是小小的,但她总是抱怨带着药箱跑来跑去不方便,索性就直接撂在我家,只有外出工作的时候才带上。做好准备工作,我有些赌气地将她的书包丢到一旁,用药箱取代它原先的位置。
“拿好,准备出发,今天的任务很艰巨,一定要打好精神!”我的语气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你确定已经准备好要去面对它了吗?”小小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用同样凝重的语气回答我。
“嗯,我想是时候了,那只害死我前搭档的妖魔......”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一开始我和小小并没有什么交流,可能是察觉到氛围过于紧张,她主动开口道:“老叶,听之前拔里教导我的老师说,祓魔师必须要和异性搭配才能保证成功祓魔的概率,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没好气地瞄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开口道:“确是如此,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按书上说,这叫阴阳互补,男性为阳,女性为阴。有的妖魔性阴,有的妖魔性阳,为了确保祓魔阵法周围的阴阳相对平衡,必须要一阴一阳相互配合,少了哪一个都容易出事。”
“那你说,祓魔师和搭档会不会谈恋爱?”
“当然会啊,这是自然规律。虽然组织之前一直在尽量避免此类情况的出现,担心因恋爱而导致祓魔成功率下降,但共同经历险境的男女就是更容易产生好感。起先组织还会定期更换搭档,但这样反而加大了伤亡。你想想,好不容易培养出默契的两人,莫名其妙被分开,和另一个毫无默契可言的人合作,不出事才怪呢。于是这项制度被彻底废除,祓魔师夫妻档也越来越多。好在组织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由于默契程度的提高,祓魔师的伤亡人数反而大大减少,真是讽刺啊!”
“那,你喜欢过你的搭档吗?”小小戏谑地看着我,似乎很期待我的回答。
“没有......”这个问题让我倍感不适,糟糕的回忆涌进脑海。我低下头,目光看向地面,不甘和悲痛击穿全身,直奔灵魂深处。小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羞愧地耷拉着脑袋,彻底不再说话。路程的后半段就在一片寂静中度过了。
我的前搭档叫丁香月,是一位酷爱绘画和摄影的女孩儿。我和她的工作,都以公益帮拍个人照片或是帮画素描肖像为由头进行的。许多人都可望拥有一组独属于自己的照片或是一张画着自己真实面孔的素描肖像,可惜常被缺乏金钱或是缺乏时间等理由拒之门外。我们的出现,恰好可以弥补这方面的遗憾,因此祓魔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尽管我们的主职工作是祓魔,但丁香月对摄影和绘画亦同样认真。祓魔工作完成后的一个星期左右,丁香月就会将洗好的照片或是补充完细节的素描肖像送到“顾客”手中。
大约是在五年前,那时候我刚二十出头,丁香月比我小一些,我们两人心智都还不够成熟。当然,作为祓魔师,处理问题的能力以及对事物的感知力都远超同龄人,但这些能力在老奸巨猾的妖魔面前确还有所欠缺。一次,丁香月因为泛滥的同情心而受到妖魔蛊惑,踏入了我的祓魔阵法中,差一点被妖魔附身。好在我眼疾手快,迅速掷出护体法器,才得以保住她。失去法器保护的我,尽管有血脉加持,但身体依旧被强大邪气振飞的断木棍刺穿,遭到重创。千钧一发之际,我忍着剧痛,本能地朝怪物扔出一张符咒,好在其等级相对较低,外加又比较虚弱,才成功被我袚除。自那以后,我都会为搭档额外配置一个护身法器,以避免类似情况的出现。
后面发生的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我,一边哭着让我别死,一边奔跑着。后来听组织里救助我的医生说,那天丁香月背着我,拼命朝楼下跑,途中因着急摔伤了一条腿。后来医生从她手里接过我,她才安心地晕倒在地上,意识完全模糊以前,她都念叨着先救我。组织里的医生虽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但大多都是普通人,一般都守在距离祓魔地五百米左右的位置,所以很多时候的救援都会有所延误,不过这已经是相当快的了。有些伤口要是等救护车来,人估计都凉好一会儿了。
那件事过后,丁香月对我一直有愧疚。我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找她好好聊了聊。我告诉她,不要为这件事而有所愧疚,毕竟出任务本身就很危险。而且这次事故主要怪我没有给你护体法器,以为你不踏进阵法就不会有事,毕竟我们以前面对的妖魔都没有这么强的惑心术。只要我们好好总结每一次的失误和不足,就一定可以不断成长。而且,我还要谢谢你,拼了命地想要救我。
她似乎听进去了我的建议,并决定为我画一幅肖像画,我欣然同意了。也正是那一次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共同经历险境的男女更容易产生好感——我们恋爱了,彼此也更有默契。幸福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又一个五年,就当幸福逐渐攀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老天爷收回了它。那件事发生了......
“我们到了。”我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嗯。”或许是害怕再说错话,小小这一次格外安静。
此刻,我和小小正站在一条凄凉的街道上,眼前就是那栋因妖魔而被隔离带包围的老旧居民楼。原先有八户人家住在这里,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其中七户人家迁居到了大城市,只剩下一户人家始终不愿离去。后来一家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决定买下来盖工厂,原先的负责人以为,劝离一家“钉子户”很容易,却没承想,偏偏就是这一家,比以前遇到的十家还难缠。
这栋楼的钉子户外号虎爷,原名叫胡广财,因为年轻时做事雷厉风行,老了也不减当年勇气,加之名字里有个胡字,一开始被称作胡爷。不知哪一天,因有人嘴瓢把胡爷喊成了虎爷,胡广财觉得虎爷比胡爷霸气,便更了名号,叫了虎爷。虎爷是个极具悲剧色彩的人,儿时的不幸,青年时的不得志,壮年时的丧妻,中年时的丧子,这一系列的打击给予了他体内心魔成长必要的养分。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那心魔已成了气候,想要祓除可谓相当困难。开发商不知道虎爷十分念旧,更不知道虎爷体内有个难缠的心魔。
那开发商找过虎爷十几次,软硬兼施,都不管用。每一回,虎爷的回答都不曾改变,他说这楼里住着他妻儿的魂灵,除非他死了,否则没有人可以打这栋楼的主意,给再多钱都不行。
一次虎爷被逼急了,打了来劝离的开发商,被警察拉去谈话了,因为他年岁已高,警察也只能对其进行批评教育,不多时,便把他放了回去。而开发商仗着自己上头有人,竟悄悄在楼里埋了炸药,决定炸掉房子。千钧一发之际,虎爷回来了,不顾阻拦冲进待爆破的大楼。更加可恶的是,虎爷冲进去的时候,开发商不顾一切地按下了爆炸开关,轰得一声,四周烟尘四起,大家都以为虎爷死了。事情怪就怪在这里,这虎爷不仅没被炸死,这楼房竟也安然无恙。开发商被这一幕吓傻了,说什么也不敢再打这块地皮的主意了。
拔虽然是个秘密组织,但很早之前就和政府有合作,专门处理平日里的灵异事件。虎爷的事,便是当地警方告诉我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的搭档不是马晓晓,而是丁香月——那个因我而牺牲的,我的至爱!整件事发生得很突然,以至于我这个从事祓魔师十多年的老手都栽在上面。
事发当晚,天空格外清朗,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是一种极致的黑。我和丁香月开始祓魔的时候其实是早晨,我们以社区关怀的名义进了虎爷的屋子,顿时一股极致的阴邪气息扑面而来,我们俩四目相对,一瞬间便读懂了彼此的想法,我退后半步,将包内的一张符咒取出,印在虎爷额头。丁香月一手拿着护身法器,一手拿着驱魔法器站在离我身后两米左右的距离,随着我口中默念的驱魔法咒,整个祓除仪式便开始了。
起先一切顺利,虎爷体内的心魔被我镇住,动弹不得,只能乖乖等着被祓除。可越到后面,我越发觉不对,因为整个过程没有受到任何激烈的反抗,平静得像水一样。像虎爷体内这种强大的心魔,根本不可能乖乖就范,除非它是在等待时机,关键时刻进行反扑。对于这种情况,我也早有准备,运用毕生所学在楼外东西南北四个角上分别布置了强力法阵,按道理说,不可能出现纰漏。可就是这样万无一失的布置,也弥补不了天意难违。夜空的清朗提供给这心魔无尽的能量,没有星星和月亮光辉的补充,我的法阵只能发挥一半的功效。后来我才知道,这只心魔有操控云雾的能力!虽然只有一小片区域,但已经足够令人震撼了。待我反应过来时,已为时过晚,大量的阴邪能量从虎爷胸口处迸发出来,像漆黑的潮水一般将我吞没。我被拉入那心魔创造的幻境中了。
幻境给人的感觉并非危机四伏,反倒有几分温馨。四周被灰蒙蒙的土黄色渲染着,像家里几十年前的旧照片,而非现代经过滤镜渲染过的怀旧风,那种鲜活的时间带来的回忆的讯息是现代科技很难模仿的。前方不远处坐落着一片村庄,里边的房屋是清一色的茅草房,木头做的墙壁,茅草盖的屋顶,整体上给人一种萧瑟的氛围,走近一看,更是一片荒芜——龟裂的水田,干涸的河流,枯死的植物——似乎感受不到活物的气息。我心脏不由得打起鼓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心魔到底想要干什么?
带着疑问,我继续向村庄更深处进发,一路上的枯骨看得人触目惊心,看这样子,应该是遇上了旱灾,饿死不少人。约莫走了一小时,我的嘴唇已经彻底干渴,我好想喝水,可上那里去找呢?不知不觉中,我眼前一黑,晕倒了。等我再次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身下垫着用稻草编成的垫子,虽有些粗糙,但至少可以让我避免和大地直接接触,隔绝一部分灼人的热气。我习惯性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发现并没有先前那般干渴,是谁给我水喝了吗?像受到某种惊吓似的,我迅速起身,四下寻找那位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可惜四周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
“你醒了!”虚弱的童声在屋内不远处响起。是谁?这个疑问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寻声看去,我发现一位穿着破烂背心和短裤,身材枯瘦,满身灰尘的男孩儿。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我将心中所想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看你渴晕在我家门口,就喂了点水给你。”男孩有些胆怯,颤颤巍巍地回答。
“谢谢你救了我。”男孩的好意令我十分感激。
“不客气,嘻嘻。”他腼腆地笑了,用手不停摸着脑袋。
“你家大人呢?”我继续追问。
“死了。”他平静地回答。
“对不起,我不该......”我心中涌出一丝愧疚。
“没关系的。”男孩摆摆手,接着说道:“今年光景不好,先是遇上洪水,又遇上大旱,村里还闹了疟疾,死了好多人。我阿爸阿妈就是这么没的。阿爸救人被洪水冲走了,阿妈被太阳渴死了,只剩下我了。村里幸存的人都搬走了。好在离村子十多里的地方有一口水井,我每天都能用葫芦打到水喝,只是没有粮食,树根和树皮也快吃没了......”坚强如他,此刻也逃不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命运。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到水边搭个屋子,兴许还能活下去。”我急切地向他提取建议。
“不行,我要给阿爸阿妈守墓!”男孩本能地向身后躲了几步。
“你阿爸阿妈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救我难道不也是为了我好好活着吗?等干旱过了我们再回来!那时候依然可以给你阿爸阿妈守墓,如果你现在死了,就没人给她们守墓了!”
“好吧,你说得对,如果我死了,就没人给阿爸阿妈守墓了。”他一边喃喃着,一边朝我走来。我起身,拉着他的手,带上他装水的葫芦,朝着水井的方向寻去......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手中的水葫芦不见了,身边的小男孩不见了,最后连那怀旧的氛围也彻底消失了。
脑袋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四周的景色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化着。龟裂的水田开始焕发生机,干涸的河流发出潺潺的流水声,枯死的植物迅速生长。我想,那个消失的男孩一定也在健康长大吧!
突然,眼前的画面停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吸力将我拽入一栋大楼。这是哪里?浓郁的消毒水味儿将医院两个字眼硬生生挤进我的脑海。忽然,两名身穿防护服的护士,一名医生和一名浑身是血的男人推着一张病床从我身边疾驰而过,余光里,是一名面色惨白的女子,挺着个大肚子,同样浑身是血的躺在上面。医护人员将她推进一个房间,那男人被留在外面,房门上写着“手术中”的灯牌亮起。门外一片寂静,没有吵闹,没有哭喊,只剩男人绝望地跪在地上,不停地祈祷着,嘴巴不停地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可惜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很漫长,或许是因为身处幻境的缘故。写着手术中的牌子灯光熄灭,男人停住了焦急的来回踱步,激动地跑到手术室门口,双手合十,祈祷着奇迹发生。只可惜,他的哀求并没有感动上苍,大出血夺走了孕妇的生命,那个爱他,舍得用生命为他孕育希望的女人,如今就冰冷地躺在手术台上,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跪在地上,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脸,咒骂着,哀嚎着,悲鸣在楼道回响,恸哭侵染万物,却在上帝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手术室中走出一位护士,询问孩子的父亲一些基本信息,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到他怀里。这是个乖巧的小男孩儿,眼睛很漂亮,闪着光似的,像他的母亲。好在,孩子还活着,他给予了这位父亲,这位刚失去爱妻的丈夫一丝心灵安慰,接下来的日子,他将为他而活。
画面再转,没有之前的声势浩大,两座墓碑已然出现在我眼前。一座是先前那位母亲的,还有一座,是一个青年人的,难道这是先前那个孩子?墓碑前赫然跪着一位两鬓有些白发的中年人,佝偻的背影,消瘦的身材,沟壑纵横的面庞——他竟然是虎爷!对上了,全都对上了!这心魔在给我回放虎爷的一生!运气,凝神,我看见两屡黑烟从墓碑上缓缓升起,拧成一股钻进虎爷胸口。心魔就是在这时候形成的。出于本能反应,我下意识摸向腰间,想去拿驱魔的符咒,可惜,幻境里,什么都不可能有。
或许是读懂了我的动作,那心魔猛地震怒了,四周的空间在颤抖,似玻璃破碎般一片片掉落,掉落的碎片又重新组合,慢慢显现出一只怪鸟的形态来。它就是虎爷的心魔,魔鸟冥渊,一只很强的上古妖魔,以人类的绝望为食,一般千年出现一次,无法被消灭,只能封印。这一次居然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怪不得最强法阵对它不起作用。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那怪鸟竟先口吐人言道:“祓魔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冥渊!你每一次的出现都会祸害一方,不灭你,我愧对苍生!”
“愧对苍生?冠冕堂皇!我的出现不就是你所谓的苍生一手缔造的吗?战争、杀戮、强权、不公......哪一样不是我的养分?哪一样不是你所谓的苍生一手造成的?有权有势的人历来剥削同族,不满压抑的情绪最终促就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虎爷身上吗?他的妻子,生产时大出血,本来有救,结果救护车被一家闹脾气的私家车挡住,害得她错过最佳抢救时机,最讽刺的是,那个害死她妻子的恶人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为什么?因为他有钱有势!就因为他有钱有势!”冥渊震怒了,它扇动巨大的翅膀,恐怖的力道将我击飞,我的灵魂遭受创伤,心血翻涌,好在有血脉护体,很快便平息了。
我强忍胸口撕裂的疼痛,擦干嘴角的血,怒视着它:“我不否认你说的一切,但这并不是多数情况。人类是有欲望,我们贪婪、自私、功利......但,这些不过是大自然给予我们利于种族延续的本能,经历数千年的演化,我们以文明为力量,将这些本能抑制,我们在不断改进,而你呢?冥渊。你根本就不曾改变!”
“可笑,可笑!”一声刺耳的鸣叫在幻境里回荡,待稍稍平息,冥渊接着说道:“小子,我只是被封印了,不是死了!这世间的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你所谓的文明,践踏了多少生命?而那些所谓本能,你们又抑制住了多少呢?不过是用一千人的性命换一两黄金和五十克黄金的区别。只是从明面上的剥削换成了暗地里的剥削罢了。文明?文明?可笑!”
“我再告诉你个事实,你知道虎爷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没等我开口,冥渊抢先一步说道:“他是跳楼死的,很蹊跷的跳楼,在他举报完一家非法的器官移植基地以后,死在自家楼下。你猜猜,他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跳楼吗?可怜了虎爷,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你不用骗我,冥渊,那件事我早就调查清楚了。那个涉嫌器官贩卖的团体成员,五个主事人被判了死刑,其余人员全被判了三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虎爷的儿子是死了,但他的死是有价值的!”
“你说得没错,可如果没有这件事,他就不会死不是吗?你所谓的文明根本保护不了他!还有你所谓被判死刑的那几个人,到头来真正被执行的只有一人,还是个替死鬼。其他的,全都是判的死缓!由于在监狱表现优异,已经有人被放出来了。那个开发商,就是当年的器官贩子!要不是我,虎爷已经被他们炸死了!”
“少来,你保护虎爷只不过不想宿主死亡,因为这样你也活不成!那个开发商不也因为暴力拆迁已经进去了吗?这不是文明的力量吗?”
“是啊,没错,是进去了,可惜虎爷没死成,他顶多因为寻衅滋事关个十五天就出去了,就算死了,他也是过失致人死亡,判不了死刑。要是再经过上下打点,你说,多久又能出来祸乱人间了?”
“你......我......”虽然知道哪里不对,但此刻冥渊说的话我根本无法反驳。在我所生活的小地方,尽管有文明的普照,但黑暗依旧被一把大伞保护着,若不用些力气,根本无法逃脱。个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
趁我愣神之际,冥渊化作一团黑气,从幻境中腾飞出去。待我回神,利用法器打破束缚——因为冥渊离开的缘故,此刻的幻境十分脆弱——只用一点力气,我就回到了现实,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冥渊已经在现实中实体化了!
“香月快跑!”
“来不及了!”冥渊叫嚣着,扇动翅膀扑向丁香月的胸膛。
“不!”我一个箭步上前想挡在她面前,她却将我推开,而后被漆黑的能量吞噬。失去冥渊的虎爷瞬间没了生机,身体化作粉尘消散在空中,丁香月的眼睛也在此刻闪过一丝黑气,冥渊得手了!
“哈哈哈!祓魔师,她是你最爱的女人吧!怎么样?还下得了手吗?祓除了我,她也得跟着完蛋!”
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丁香月挣扎着看向我:“叶明浩,快,杀了我,趁我还有意识......”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无能!我做不到!!!”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栋破旧楼房......
因为这件事,组织要求我放个长假,并准备派其他人接手这个任务,但被我拒绝了,我只期望组织能快一点给我安排新的搭档。到头来,等待的时间和休了个长假没什么区别,毕竟祓魔师的搭档一直都很稀缺。总的来说,我只是不希望别人接手这个任务,我种下的恶果就因由我来消灭。在等待期间,我花了一半的时间在消化失去爱人的苦痛,又花了一半的时间思考冥渊的话。待我想明白那天,小小也来了。我并没有急着处理冥渊,而是带着她熟悉了一些简单的任务,觉得差不多了,便正式向组织重新提出申请,希望继续完成冥渊这个任务。申请通过,我得到再一次前往那个差一点杀死我的肉体,但成功杀死我心灵的地方的机会。
出发前一周,我回了一趟拔组织,在长老的建议下,翻看了组织内近期最新的研究成果,找到了可以完全杀死冥渊的办法。我将发现告知长老,他起先不是很同意,并表示这个方法没人对冥渊这样强大的妖魔使用过。况且,用这个方法消灭一些低一级的妖魔,祓魔师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更别说冥渊这类的了,或许需要献祭自身才能发挥法阵真正的威力。可在我据理力争之下,他也不得不同意,并答应帮我炼制一颗可以让普通人继承祓魔师血脉的药丸。这个秘法只有很少一部分祓魔师知道,我和长老便是其中之一。很快,药丸和最新的祓魔阵法图纸都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的祓魔计划就此拉开帷幕。
在进入楼房之前,我递给马晓晓一个锦囊,告诉她,祓魔过程中注意听我口令打开它,先吞下里面的药丸,彻底安全以后,再看里面的纸条,此间容不得半点差错。在交代完另外一些必要事项后,我先一步踏进房门,马晓晓紧随其后。
房内漆黑一片,那股阴邪的气息依旧还在,原先的灯具都因为那场意外而全部损毁。马晓晓从工具箱内拿出一盏电灯,这是拔内部研制的特殊灯具,可以不受妖魔散发的邪气影响,十分耐造,并且它的亮度是普通家用手电的十倍。有了灯光,房间里不再死气沉沉,在角落的床铺上,被冥渊附身的丁香月对着我阴阴地笑着。
“哟?这不是叶明浩吗?那个不敢对我下手的懦夫。你爱人的魂魄现在已经完全消散了,不过我还没有那么绝情,没有让她彻底消失,她现在还在冥界游荡着呢。再过不了多久,或许她也会成长为我这样厉害的妖魔吧。哈哈哈!”
“冥渊,我不想和你废话,你的死期到了!”
看着它用我最心爱之人的身体说出那样不入耳的话,心中的寒意已然到达顶峰。和第一次一样,让搭档站在我身后,拿着驱魔法器和护身法器,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将法阵布在屋外,而是屋内,这样便不再会受到天气的影响。或许是出于对自己实力的傲慢,在布阵期间,冥渊没有做任何干扰,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和马晓晓忙碌,我提前准备的抗妖魔干扰的方案一样也没用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开心。
冥渊依旧认为我是同之前一样的懦夫,它在我近屋时所说的那些话,目的是为引诱我将它封印而非消灭——现代的拔组织已经研究出可以消灭它这种级别妖魔的方法了,想必它应该有所察觉,毕竟封印期间,冥渊还可以通过其他手段了解外界的变化,这正是它的棘手之处——封印它的好处在于,我将有机会把丁香月从冥界救出来,重新夺回身体的使用权;而坏处,则是我不仅有一定几率被困在冥界,同时失去我和丁香月两具身体——祓魔师的血液是妖魔最可口的养料,也是最害怕的养料——只有在祓魔师灵魂被困冥界时,妖魔才有一定机会在不受到伤害的同时享受血液——这正是冥渊想要得到的,而且成功的概率很大,它有太多的经验逃离封印了。只可惜,如意算盘并非那样好打,我已下定决心,将它扑杀!
待它反应过来,已经为时过晚。我将手腕割开,把鲜血滴进法阵的中央,口中默念驱魔法咒,刹那间,屋内东南西北角同时射出一道光束,在楼顶上方汇聚,而后化为一个巨大的光罩,将整栋楼房笼罩在其中。
“你要干什么!?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封印法阵,你难道要彻底消灭我?你疯了吗?难道你不顾你爱人的死活了吗?你个绝情的男人!”冥渊歇斯底里地喊道。它虽然知道存在能杀死它的法阵,但并没有亲自领教过,更不知道如何破解。
“明浩,你真的忍心杀死我吗?”眼见威胁不起作用,冥渊模仿起丁香月的声音,楚楚可怜地哀求我。
“不要用她的语气说话,你这个怪物!”
我将包内的符咒全部洒出,指挥马晓晓将道具箱中的镇魔道具拿出来,罩到我和冥渊的身上。我大喝一声:灭魔大阵,开!随后双指化剑直戳向冥渊眉心。
“可恶!可恶!可恶!哈哈哈,叶明浩!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杀死我吗?没了我的存在,这栋楼里的爆炸物会全部激活,不仅是你和那个新搭档,这周围的人也同样无法幸免于难!”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周围的人群我早就通知警察转移了。至于马晓晓,你以为这个罩子是干嘛用的?它会吸收掉你大部分能量,外加护体法器,根本动不得她一点汗毛!小小,快,打开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吃了。”
“好!”马晓晓听到我的话以后,立马将锦囊打开,吃掉里面一粒赤红色的药丸。“然后呢?”她向我询问。
“把锦囊收好,里面那张纸条,等祓除完这妖魔再看,现在还不是时候。冥渊,你的死期到了!”
“不,不可能!小子,你杀我是不道德的,你们人类不最讲道德吗?我不仅保住了虎爷,也没有损害周围任何人。那些伤天害理的人为何不用受到惩罚?就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我是受害者的心魔,我们才是弱势的一方!祓魔师,你们自诩道德,自诩文明,却纵容非法非礼之人,有何脸面!”
“冥渊,你说的不错,作为人类,我们是有很多不足,但是,你只看见了那些为个人利益而损害他人的人,却看不见历朝历代为铺设文明大道而牺牲的人!所以,你终究只能是妖魔!终究要被消灭!不要为自己的邪恶找借口,你一直在侵害虎爷的身体,也一直在侵害周围一公里半径内人们的内心,试图强大自己,统治人类。我只能说,这些都是妄想!只要我献祭自身,将灵魂置入地府,用肉体引爆这法阵,你就再无重生的可能!”
“你难道不怕死吗?”
“怕啊!但是香月走了,我的心也跟着走了,若不是仍要祓魔,我早就没了活下去的意义。今天,用我的生命,袚除了你这么个为祸四方的大妖怪,岂不是美事一件。你不要以为,拔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利用自然之力故意制造瘟疫和灾害,利用其他心魔蛊惑人心助你自己突破封印。之前在幻境里,竟然受了你妖力的蛊惑,差点着了你的道,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了!去死吧!”
......
一声巨响过后,整栋楼房都倒塌了。好在有内外两层法阵金光的庇护,能量波并没有祸及到周围的其他建筑。废墟之中,马晓晓靠着护体法器,将压在身上的石块推开,缓慢从废墟中爬出。由于叶明浩的身陨,下面的故事,都交由她来口述:
我从废墟中爬出来以后,四处寻找老叶的下落,可惜,什么也没找到。后来施工队来了,挖开废墟,里面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叶明浩的尸体,也没有丁香月的尸体,兴许都化作星星了吧。而冥渊呢?据拔组织说,是彻底灰飞烟灭了!
打开老叶给我的锦囊,拿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小小,当你看见这张字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冥渊也应该消灭了。我给你吃的药丸,是由我精血炼成的,吃下它以后,你将继承祓魔师的血脉。不过,完成这件事,需要我自愿做出献祭,正巧消灭冥渊的法阵也需要祓魔师的献祭,于是我想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计划,在消灭冥渊的同时,还能助你继承血脉,我是不是很聪明?详细的情况需要你去咨询组织内的长老。当然,你若不愿意成为祓魔师也没关系,这血脉能保你一辈子不受妖魔侵害!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不要有太多压力。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
读到这里,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老叶这个人,总是这样为别人考虑。我只一次跟他提出过,想要成为真正祓魔师的想法,没承想,他竟然到生命最后一刻都还记着。兴许是这颗精血药丸的作用,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他,他的所思所想全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想让他的故事就此终结,因此,我决定,用他的口吻将这段故事记录下来,至于题目嘛,就叫《祓魔师》好了。虽然不能外传,但在组织内部流通也是极好的。若你看见它了,那便证明你肯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祓魔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