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不大,就这么些街,这么些人,这么些周而复始的日子。
城里头,还有这么一对夫妻。
八十上下的年纪,手挽着手一同上街,每天至少一回,穿过朝阳路口,再拐进城中花园的河浜道,最后模糊在建设路的车流里。
老先生个头高,略微错开在前面领着;老太太细条身板,染过的短发根根梳得顺溜,眼窝深,眉目间且能找到年轻时的标致。
街坊四邻熟络得很,“何老师,买菜啊”,“何老师,又带师母去逛超市了”。回话的多是老先生,指指挽着的这位“她耳朵不大好,反应慢”。
老太太微笑不语的样子更添气质——都夸他俩是一对讲究人儿,模范夫妻。
说来与这对老夫妻还有些渊缘,和我父母住一个大院儿,而早年又与我的公婆在小学校共事。校长,教导主任,老师,职位上有高低,关系上不分亲疏,处了几十年的老朋友,退休后也时不时聚一聚。
这几年他们的互动甚少,毕竟上了岁数,尤其婆婆,情形不济。八十六了,患阿尔氏海莫症已有两三年,不仅认知功能退化了,腿脚也不便,只能坐轮椅,唱歌弹琴打篮球的飞扬神采都留在了相册里。
老一辈的人重情分,人厚道,记得前些年她还能出去遛弯时,最爱做的就是拎上一袋面包或是饼干之类,黄昏天拄着拐杖送给小区马路边摆摊卖蔬菜的,唠上一阵瞌,回头又总把路人挑剩的菜捆捆扎扎买家去。
送吃食,是婆婆心疼卖菜的摆了一天摊,肚子饿。
货兜底,是婆婆想让菜农快些把菜卖掉,好早些回去。
“农村里的人苦哦”,她总是这么说。
某日,何老师出现在我办公室“这么多辰光没见王校长曹主任了,你带给话,我请几个老同事来家里吃个饭”。
“婆婆住进悦慈了”,“她不大认识人了,出不了门,方便的话你们去看看她”。
老先生诧异地点点头,师母在一边想说什么,被身边那双大手拍了拍打住了。
这往后,又过了段日子。
那天我和先生去探视,一进门,瞥见一位老太太当门侧坐着。眼神不大好,仔细瞧了瞧,这不是何师母吗?
“何师母,你来看我婆婆了!”
老人的头轻轻颤动,看着我微笑不语。
哦,忘了她耳朵不灵。
放下包,我问公公“何老师呢?怎么不见人。”公公把我叫到一边“他刚走。何师母也是阿尔茨海默病,送进来了,就住这个房间,大家相互照应”。
这一次,是我诧异了。
不是每天都上街吗?同进同出,大伙儿不知道多羡慕这对老夫妻的恩爱。
从公公的口述我才得知,何师母的症状已好几年,失忆,认知混乱,丧失了自理能力,白天带着她出门转转好一些,晚上哭闹不睡觉。
不打人不骂人,是“文痴”,何老师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其中的端倪,总推说是老伴听力不好。
难为了他每天饮食起居的照顾。老先生的年事已高,并且“阿尔茨海默老人”和“星星的孩子”一样,目前尚没有办法预防和治愈。随着病情的加重,很难完全由家人独自照料,专业机构和老伴、子女的守望互助,也许是无奈但最妥当和理性的选择。
秋日的下午,一个房间,两位同病相怜的老人。婆婆坐在窗前默不作声,何师母对着我们喃喃自语“要听话,要配合”。
过去劝说看不开的人有句老话“去ICU转一转,去殡仪馆走一走”。然而此时我才发现人生最大的悲哀并非阴阳两隔,而是俩俩相忘,彼此相对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农村里的人苦哦”,丢了自己的好心人呢?
更苦。
何师母,面前的老朋友、老姐妹你忘了,那一定更不记得我了吧。
其实,我也从未提过,年少时体弱多病,每个月总有好几天没法去上课,何老师曾经帮我补习过数学。
数学终是没能补上来,但我却记住了那张小方桌小板凳,以及那个温婉的中年妇人。
她招呼我吃零食时的模样,就像此刻的柔慈微笑,就像我们现在四十七八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