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莽荒大泽,冰雪凌凌。
肆虐的狂风卷起雪花朵朵,却悄无声息,这里,从天地初分就是寂静无声的,所以就是六根清净的神在莽荒大泽都会崩溃,于万物中空无一物倒还好受,但是于有声中到无声中去,却是折磨。
云泽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声音了,但昔日战神的耳朵仍然灵敏,他听见了一颗种子破土的声音。
然后是发芽开花,云泽在莽荒大泽四处寻找,说是四处,四处都一个样。云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是在雾山,大雾弥漫,花已经败了,挂在枝头,见到云泽轻巧地晃了晃,云泽踏着雪,大风让他衣袂蹁飞,他伸出手,常年不见阳光,风雪让他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干枯的树枝似乎感受到了云泽的气息,向云泽移了过去,在树枝和云泽手掌接触到的那刹那,树枝变成了一只白嫩的手,云泽难得露出诧异的表情,顺着那只手目光上移,是一张无比娇俏的脸,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万籁俱寂中,穿过莽荒大泽的风雪,穿过数万年的时光,云泽听见那人的声音,“云泽,我饿”
一
我叫如枝枝,生于莽荒大泽长于莽荒大泽,因云泽而生。
云泽生的好看,却是个榆木脑袋,比如我的名字,我的本体是一棵连理枝,沾染了云泽的仙气有了灵识化了人形,我满心欢喜的期望云泽可以给我一个妙音仙子那样的好名字,然,云泽在雾山同我大眼瞪小眼几个日夜,苍白的脸憋地通红,“你不若就叫如枝枝吧。”
他亦没有解释原因,为何要叫我如枝枝,但我看着云泽憋红的脸就不好深究其中的意思,也不指望云泽能为此赋诗一首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毕竟云泽是个武夫,每每及此,云泽虽然不善言辞,但却要同我辩一辩,说他不是劳么子武夫,而是天界赫赫有名的战神,我是不信的,哪有战神被扔到这个常年风雪肆虐连我都不喜欢的莽荒大泽来且一扔就是数万年之久。
是的,我不喜欢莽荒大泽,我很想出去看看绿的草,红的花,金色的太阳,还有云泽曾经守护的天界的大好河山。
云泽一向对我有求必应,对于和我一起走出莽荒大泽却十分避讳,莽荒大泽没有结界,只要云泽想出去他就一定可以出去,只是他不愿。
云泽端坐在无岸涯,神思飘渺,我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我的手心痒痒的,我换了一种声音,噶声嘎气地说:“猜猜我是谁?”
云泽的笑声在风里被削地破碎,他说:“枝枝,这里只有你和我。”
这个把戏我玩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云泽也次次都这么回答。这让我觉得很是无趣,盘腿挨着云泽坐了下来,又开始游说云泽,“云泽,你就带我去外面玩玩儿吧。”
云泽抚了抚我的发顶,手掌摊开,一只簪子出现在他手里,通体玉色,点缀了几点朱红,像是红豆。他的手指冰凉,引得我一阵战栗,但是这样的云泽太温柔了,我一点都不想躲,他用手指将我的头发理顺之后,替我绾了发,簪子斜斜地插进发髻里,我幻了铜镜来看,身后的他神情专注,眉眼低垂,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想,就是不出去也没关系,这样一直待在云泽身边已经很好了。
我是那样想的,但是云泽说,“枝枝,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二
一线溅是将莽荒大泽和外界隔开的一道峡谷。
这边是莽荒大泽那边是美好的人世间,一半灰白一半彩色,我回头望了望,已经看不到雾山,看不到无岸涯,看不到云泽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准备越过一线溅,去彩色的人世间看看,至于云泽,我会把我看到的世间一一讲给他听,也算是云泽走了一遭。
一线溅不能用法术,我只能走过去,前半路是同莽荒大泽一样的景象,我护着云泽替我绾的发,头可断,云泽予我的发型却是不能乱,大抵是我太狼狈,在快到达后半段路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嗤嗤的笑声,我正想自我安慰决计不是在笑我,那人却开口了,“喂,你这是在逃命吗?”
四下只有我一人,这喂自然是指我了,我回头,那人在交界处,黑色的袍子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身上,手上还提着一壶酒,彼时我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纨绔,否则我一定拿来形容阿云。
阿云的名字是我们相熟后我取的,我不应该说云泽是武夫取不出什么名字,事实上,我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阿云喊住我,同我插科打诨了一会儿,问我去什么地方,我想不能在刚认识的人面前失了面子,思索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傲世的理想和宏伟的规划,终只道,“世间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这时,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借口,只怪云泽没有给我启好蒙。
但是阿云给足了我面子,赞我好志向,好看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对我的崇敬,我不觉轻飘飘,所以在阿云说要与我同路的时候没有拒绝。
我说过,莽荒大泽是没有结界的,但是阿云却是被困在这里的,他在交界处不能在往前一步,否则便是黑云密布,天雷加身。阿云央我救他出去,我实在是有些汗颜,云泽每每授道予我,我总是偷懒,这么多年,法术是真的不精进。
君子重一诺,季布无二言。
云泽不是读了万卷书的神仙是打了数万次仗的战神,他给我讲的都是战场的肝胆义气,重情重诺。担着云泽的教导,作为一棵有基本素养的连理枝,所以看着阿云乞求的眼神,我还是硬着头皮上了,一边念咒语一边祈祷天雷别把我劈成阿云同款爆炸头,我还得回去见云泽。
和云泽不同的是阿云的手指很温暖,像我所处的世间的阳光,能将莽荒大泽的冰雪融化,我睁开因为害怕而紧闭的双眼,阿云已经迈过了交界线,阳光下,他的眼里似乎也有光,他握紧了我的手,说,“谢谢。”
三
第一日,我同阿云逛了花楼,才知女子有那么多打扮,云泽给我的是最普通的。
第二日,我同阿云游了星湖,才知湖泊也可以那么温柔,莽荒大泽的湖水声太过喧嚣。
第三日,我同阿云去了品食街,才知食物也可以有酸甜苦辣,不止露水一种。
我于阿云几乎跑遍了所有能玩的地方,他是个顶有趣的人和云泽的木讷和固执完全不同,我沉溺在世间的繁华里,沉迷在阿云的世界里,忘了云泽还在等我回去。
我十分喜欢阳光,出来的时令正是夏季,天气倒也如我的意,次次都是骄阳如火,今天,我起了个大早,白色的里裙,只拢了一件烟色的轻纱就往阿云的房间跑,阿云还在睡,我蹲在他床边捏了他的鼻子,呼不过气,阿云迷迷糊糊的醒来,嘟嘟囔囔地让我放开。
阿云的皮相虽不及云泽,却也是生的好看,这似梦似醒的样子,初醒的嗓音让我近来已知美丑的心颤了颤,不觉软了态度,拽了阿云的袖子,“好阿云,你快起来,莫要误了同莺莺姑娘的约会。”
莺莺是万花楼的头牌,有一副好身段和妙嗓子,许多达官贵人为她一掷千金但是都没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莺莺接客的原则是要她自己愿意,几日前,我打扮成小厮模样同阿云去万花楼寻乐子,没想到正碰上莺莺抛绣球选这个月和她一度通宵的人,好巧不巧,那人就是阿云,今天就是莺莺定下的时间,我着实好奇,那蒙着面纱的莺莺姑娘是什么样子才能让那么多人都喜欢她,所以天才刚擦亮我就醒了。
阿云约莫被我折腾清醒了,好笑地看着我,“看你猴急的样子,我怎么觉得要跟莺莺姑娘一度春宵的是你啊。”
我不理会阿云的流氓话,只是催的更急了些,“你快些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枝枝大人,那你得出去让我穿好衣服吧。”阿云脸上带着痞笑,被子往下滑了一截,我不经意地看到了阿云的胸膛闹了一个大红脸。连忙起身,跑了出去,末了砰的一声将门关了。
阿云豪放的笑声却是在门关之后还听得见。
万花楼没去成,路上下了雨,我和阿云没有带伞,许是太久没有使用法术,我也没有想过变出一把伞来,而阿云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本体是什么又是什么身份,两人凄凄惨惨地在一户人家屋檐下躲雨,我看着湿透了的绣花鞋,花绣并蒂莲,恍若连理枝。
雨不见停我有些无聊,伸出手去接那些雨,落在手上的雨滴跟云泽手指的温度有些相似。不及我深想,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子指若削葱,握着青木制成的伞柄,雨骤然听了,虹之间,女子如天人一般,我想话本里那个与云泽纠缠的妙音仙子也不过如此。
“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莺莺这厢有礼了。”是莺莺姑娘。
四
我没有想过与云泽的再见是如此针锋相对。
他仍是一身白衫,没点讲究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脸色苍白透着病弱,但是他的表情我却从未见过,眉睫深沉是让人受不了的威压。真真有了战神的样子。
我是和阿云并肩站着的,阿云见了云泽却是像见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来了。”
闻言,云泽神情更是不虞,看向我,“枝枝,你过来。”
云泽对我有求必应,我对云泽也是言听计从。
此时,我没有时间去弄明白云泽怎么出了莽荒大泽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明白云泽在叫我。
我刚走一步,阿云就拉住了我的手腕,“枝枝,你真的要过去?”我还没有回答,云泽就已经携剑移到了我和阿云的面前,“放开她。”云泽不是什么温润如云的人,但是他是善良的木讷的,总归不该是这样杀气腾腾的,我看着那未出鞘的剑已经感受到了云泽的杀意。
云泽想杀了阿云这样的认知让我有些害怕,我声音都颤了,“云泽,我们回去吧。”
但是云泽没听我的,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厉声问,“你是跟我回莽荒大泽还是我现在就取你性命。”
阿云失了笑容,人也冷了几分,“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取我性命。”说完,泛着冷意的脸开始崩裂,似乎是被自己讲出这么好笑的事情笑到了,阿云笑弯了腰,眼角都笑出了眼泪,“云泽,你杀的是谁。”
云泽最后一丝防线被阿云这句话攻破了,剑拨出了一半,我想要阻止,周围的景色都开始旋转,在快要倒地的时候,云泽接住了我,我栽倒在云泽怀里,云泽几乎是迅速切上了我的脉,阿云收起了笑,似悲似悯的看了我一眼。
意识渐渐模糊,后面的阿云说了什么我听不到了。
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莽荒大泽。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我在屋里都听的到风拍打窗柩的声音,屋内空无一人,我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心急地鞋都没穿就往外跑,仍是苍茫的雪地,但是不是莽荒大泽,云泽不在,我也不在云荒大泽。
我心慌的不得了,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
有叮叮当当的细小的铃铛声,我听过,那日,莺莺姑娘邀我和阿云进她的屋子,她脱了鞋跳了一曲舞,她那纤细的足踝就有那么一串小铃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蓦地想起这么一首诗,明明是雨后初晴的夏季,当时的我却希望莺莺姑娘可以去莽荒大泽舞上一曲,我饮着阿云酿的新酒,看舞人有我、阿云还有云泽。
现下,莺莺姑娘真的来了这样一个像极了莽荒大泽的地方,但是阿云不在云泽也不在,我惶然无依,只能在莺莺姑娘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五
我虽不是像云泽那样的上仙,但也不是凡人,不会有生老病死,但最近乏力的很,一睡就是一天,感觉有什么生生的从我身体里剥离出去,醒来时往往已近日暮,这里的太阳让我知道这里真的不是莽荒大泽的,因为莽荒大泽从来都是不舍昼夜,不问斯夫。
雪已经停了,薄薄的金光落在雪上,耀眼夺目。莺莺姑娘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望着雪发呆,不知道云泽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回家,我心里亦有太多的疑问想要问问他。
“枝枝,过来喝杯热茶,我新得的普洱。”莺莺姑娘唤我,很温柔的语调还有放脱世事的清明,自那日,她就日日伴着我。
就我再怎么愚钝,也知道莺莺姑娘不是什么普通长安巷万花楼里的头牌了。
我捧了那热茶,温暖的触感让我的心脏都活泛起来了,我好像是失语人终于找到了我的声音,“莺莺姑娘,云泽在哪里?”
莺莺托着腮,涂着蔻丹的手指在拨弄着案几上的几颗樱桃,美人如画,听到我的话,手指顿了顿,“就知道你会问的啊。”她漂亮的眼睛是杏仁一样的形状,此时脉脉的看着我,不胜风情,“还记得那日你和,欸,姑且就叫他阿云吧,”她似乎有些苦恼于对阿云的称呼,我没打扰,她便继续说了下去,“你和阿云那日听说的那个故事也不全是假的,当然,也不全是真的。”她又说,“我就是那个与云泽纠缠的妙音仙子。”
我登时愣在当场,我已知莺莺姑娘的不凡,但却不知道她竟然是那个音如莺蹄的妙音仙子。莺莺妙音原是同一人。
我来世间之后听了许多说书人讲的故事,也看了很多话本子。里面的云泽在神魔战场上酣战是大英雄不是窝在莽荒大泽里那个木讷的青年,里面的妙音在战时常伴君侧,云泽每每胜利归去,那一首首凯歌总是她唱,她圣洁纯净,绝不是现在满是烟火气息的样子,这样的妙音哪里像九重天的仙子。
莺莺,不,妙音看我惊愕的样子,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欸,别发呆,”她总是喜欢轻轻叹上一声欸,带了点儿无可奈何的味道,十足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还想听故事吗?”
我点头。
她素手纤纤,茶换做酒,替我斟了一杯,“今天且让我来做枝枝的说书人。”
六
这个故事是从云泽的父辈开始。那是数万年前,我没有经过的亘古时光。
天地初开,又沧海桑田几经轮回,与天地同生的神开始陨落,魔族不甘长年被神族压制,蠢蠢欲动,在魔族的不断挑衅中,神魔大战终于打响。神族领战的是战神凰月,属上古凤凰一脉,魔族领战的是当时魔族的王,云桉。两族酣战了几百年,在莽荒大泽那战中,凰月和云桉双双失踪,两族失了主心骨,仗也打不起来了,因此也平静了几年。魔族选了新王,魔族代代新王都要去莽荒大泽的雾山取一样东西,妙音说到此处,同我解释了几句,神族是不清楚魔族要去莽荒大泽取什么的。
令神魔两界震惊的是,新王在莽荒大泽中竟然看到了失踪已久的凰月和云桉。不止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云泽。
自始合,没有神魔结合过,两族的敌对关系也让凰月和云桉的爱情不被接受,凰月被凤凰一脉的族长带回了族里,生生世世不可离开族内。而魔族自古胜者为王,云桉回归,魔族内战不断。莽荒大泽那时不下雪,四季如春,倒是一线溅尤为可怖,上古凶兽皆出于此。
云桉一心取胜,想要尽快集结兵力攻打神族,迎回凰月,他们一家三口能够幸福的在一起,许是因为太过急功近利,遭到了新王的暗算,云桉落了一个灰飞烟灭的结局,云泽没了父亲的庇佑,被新王下令丢到了一线溅。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凰月的耳朵里,凰月和云桉是在一来一往的战争里结下的情谊,他们是真心相爱。凰月本是凤凰一脉下一任的族长,她知道自己肩上责任良多,所以在两人的感情被发现,她几乎没怎么反抗就回了神族,现如今,听到云桉的死讯,云泽被丢到一线溅生死不明再也坐不住了。
凰月自小被当作族长来培养,天下大义,责任重担她一一谨记在心,和云桉在一起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做出出格的事情。以前她爱着这天地这世间,她渴望天下太平希望海晏河清。现在得知云桉已从这天下这山河消失,她的渴望她的希望全都消失了。凰月才知道,她不爱天下只爱天下里那个人。
凰月拼尽了全力才从一线溅将云泽救了出来,以一人之力抵挡四大凶兽,凰月本就存了死志,凰月是一个好母亲,她想要随着云桉去了,但是也为云泽想好了出路,云泽不被神魔两界接受的原因是云泽是他们认为的神魔结合的孽种,那就让云泽成为真正的神吧。
是了,凰月给云泽换了血。
父亲和母亲相继死在自己的面前,又经历了一线溅的生死存亡之后,云泽被凤凰一脉的族长接回族内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阴郁而戾气,照理说,他的魔气已经被凰月消除了不应当这样的,族长没有办法,只得将云泽送到西王母身边,西王母身边还有一人,妙音。
对比凰月和云桉,云泽和妙音的故事很简单了,不似说书人嘴里的感情深厚也不如话本里的缠绵缱倦,儿时相伴少年一同征战的情谊,比起爱人更像朋友。
故事最后,我竟惶惶地落下泪来,我不曾想过那样温柔的世界曾对云泽那样残酷。妙音拿了帕子替我逝了泪,忽地,烛影摇曳,门开了,我以为是风吹开了门,云泽的声音却传了来,他很温柔的喊我的名字,“枝枝,为什么哭?”
七
我坐在云上,晃悠着双腿。像是在无岸涯那样。只是耳畔没有掠过的风声。
仙婢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由坐到躺睡下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阿云,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阿云,他虽然同阿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十分阴森可怖,他几乎是无语伦次,他说,“枝枝,对不起。”但是片刻又换了态度,“这是你应得的,我没错。”
仙婢喊醒了我,梦里阿云痛苦的脸却依然在我脑海里,云泽没有带我回莽荒大泽,倒是带我来了九重天,来了九重天后,云泽十分忙碌,我常常月余不见他的身影,好在我现在时时昏睡,也不觉得无聊,我不喜欢在云泽的栖梧宫里睡觉,空空荡荡地让我害怕,莽荒大泽虽然空荡,但是我有云泽,在这九重天我一无所有。
有时候我也会碰见妙音,妙音在九重天依然是很温柔的样子,只是少了几分烟火气,端的是圣洁纯净,你看,人生可能就是无数的一枕黄粱,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样的妙音曾经给我温茶斟酒,夜里谈话。
仙婢来找我说是云泽回来了,我飞快地往宫殿跑,我总是忘记我会法术,或者我就喜欢我耳边的风。
云泽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含笑着扶正我,我见云泽心情不错,便斗胆开口探起阿云的消息来,“云泽,你可有再见过阿云。”
云泽几乎瞬间变了脸色,“没有什么阿云了。”
我吓破了胆,抖着声音,“你到底还是将阿云杀了。”
从我有灵识的那刻我就知道我喜欢云泽,所以对阿云我从未起过什么心思,就是最初我肯冒险救他,也是因为他向我伸手的样子像极了我和云泽的初见,可是后来的相处过程中,我是真的把云泽当朋友了,现在骤然听到自己喜欢的人杀了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我竟有些害怕。
即使听了妙音的故事,看了云泽拿剑的样子,我仍然不敢相信那人真的会杀人。
“是,”云泽脸色铁青,拉着我的手就往栖梧宫里走。我头一次反抗云泽,挣扎着不肯进去,我几乎是声泪俱下,“你放开我,我要回莽荒大泽。”
我没有怪云泽,云泽和阿云肯定有我不知道的渊源,我只是害怕。我不知道谁能懂那种感觉,明明是我要出的莽荒大泽的,可是怎么当我出了莽荒大泽一切都变了。
云泽捏住了我的下巴,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狠过,“如枝枝,不许哭。”
不久之前,他还温柔的问我为什么哭,好像是不管是谁欺负了我,他都要替我讨回来,现在欺负我的是他。
我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就更收不住了,云泽将我往他胸膛上提了提,我软趴趴的搭在他身上,他俯身吻了我,唇齿相交,云泽也是新手,嗑的我牙根都疼,我一疼,眼泪啪啪啪的不要钱的往下掉。云泽颓然的放开我,弯腰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含糊着说了什么。
我被这个吻搅得稀里糊涂,整个人都在云里雾里,根本没有听见云泽说了什么。
八
那个吻让我和云泽的关系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反而对我的态度比以前不知道冷了多少分,他依然很忙,云泽不理我,我也憋着一口气不找他说话,哪有这样的人,轻薄了人还不负责,虽然,我也是愿意让他轻薄的。
是夜,为了体谅仙婢到处寻我我歇在了栖梧宫。
妙音几乎是冲进栖梧宫的,脸上全是惊慌,“枝枝,我求求你,救救云泽吧。”
宫里不知什么时候灯火通明,妙音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云泽怎么呢?”
“他,他快没命了。”
我见到的是阿云不是云泽。
他还是一身黑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看见我来了,笑得和煦,“枝枝,来了。”他将一壶酒随手丢给我,我接过,却没有打开,我从来没有那么平静过,“阿云,你把云泽还给我好不好。”月光下我的声音冷的像寒冰,他没理我,灌了一口酒,“可是,是枝枝你要我回来的啊。”
“我要的从来就是云泽。”
有酒水滑过阿云流畅的下颌线,他看过来,桃花眼里全是嘲讽,笑得像魔鬼,阿云他本来就是魔。
凰月杀了上古四大凶兽已是极限,根本支撑不到帮云泽换完血,一丝魔气的残留并不足以为惧却在云泽童年的阴影的滋养下逐渐壮大,一度,云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他渴望血腥,什么神什么魔全都杀光替他父母陪葬吧,神魔大战,伏尸百万,皆因云泽而起。是西王母用了分魄术将云泽和阿云分开,云泽自请去莽荒大泽看守阿云,却被我放了出来。
而我,就是代代魔族新王要取的那样东西,连理枝。
魔族自出生就流淌残酷好斗的血液,所以,创世夸父的拐杖所化的树林里的连理枝是世界上至善之物,只要魔族供奉,就能保神魔两族和平。
“可是他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我。”
“活下来的是你们,”我突然觉得轻松,我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阿云,你珍重。”
我看见阿云丢了酒壶向我跑来,又听见云泽温柔的在喊我的名字。到死我都没什么可后悔的,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对云泽说让一句喜欢,那样他也不会傻傻地再用一次分魄术,将他和阿云分开。云泽已经有了压制阿云的能力了,他曾经笑着对妙音说他放下了,当神当魔都没关系,只要枝枝在就好了。他为了我放下我逼他重新拿起来,阿云本是心魔,云泽心魔不在就不会有阿云了。那天我没听到他的话是,“既然你喜欢我就让他回来。”
可是,云泽,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我叫如枝枝,生于莽荒大泽长于莽荒大泽,因云泽而生,因云泽而死。
九
阿云是一个魔,却是最容易消失的魔,心魔。
如枝枝出现的那天,阿云也感受到了,他和云泽本为一体不是吗?可是云泽即使命运坎坷,也有父亲的拼死保护,也有母亲的倾命相救,也有妙音的相伴相知,而他呢,只是云泽的衍生物,如若有一天云泽在这个莽荒大泽顿悟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一个他了。如枝枝出现之后这种感受愈发强烈,他想活下去,他是心魔,最擅扰人心智,他拼命诱惑如枝枝走出莽荒大泽。
风雪很大,女子护着发髻的模样很可爱,他喊住她,“喂,你这是在逃命吗?”
如枝枝很好哄,至善圣物怎么会带不出他一个心魔。他没有名字,那人笑得眉眼弯弯,明明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但还装的很高深,“你一踏过这交界线就黑云密布,就叫你黑云吧,和云泽还有一字相同。”
他实在不敢苟同,她略略思索,有些窘迫,“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你便唤作阿云吧。”
那就阿云吧,他想。
阿云隐了他和如枝枝的踪迹,是偶尔遇见妙音才暴露了踪迹让云泽找来了,在给如枝枝下分魄术的时候阿云不是没有后悔,在如枝枝与他去花楼恣意潇洒时,在如枝枝与他去星湖赏荷看花时,在如枝枝与他去品食街大朵快颐时,他都后悔过,但是看见云泽要杀他是,阿云就不后悔了,他要杀谁,他们本就是一体,为什么他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了。
云泽放下了,他终究还是败了,就在阿云觉得自己快要消失的时候,那人却用了分魄术将他们再次分开,分魄术一人只能承受一次,云泽快死了,但是他笑得很满足,说,“枝枝喜欢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不可否认的是阿云内心的狂喜,而他等来的却是如枝枝说她等的从来要的就是云泽,月光下,她哭得那么伤心,阿云差点就要说,“我想办法好不好,你别哭。”不只云泽一人怕如枝枝哭,阿云也怕。
如枝枝让他珍重,然后消失在月色里,如果不是云泽活了过来,阿云都以为只是一场梦。
原来连理枝生灵体养性灵的传说是真的,一分为二的魂魄给了阿云身体,聚了云泽的灵魂。
阿云成了魔族的王,依惯例,他也去了莽荒大泽。
云泽日日守在莽荒大泽,见阿云,已然没了杀意,枝枝要他们活下去,那他们就活下去。
阿云没有取到连理枝,莽荒大泽再也没有长出过连理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