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到了民国三十六年(即公元1947年),旱灾又一次光临中国西部,大批走投无路的灾民再一次背井离乡,外出逃荒。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有这样的一段记述:“…我看到成千的儿童由于饥饿而奄奄待毙,这场饥荒最后夺去了500多万人的生命!那是我一生中觉醒的转捩点;我后来经历了许多战争、贫穷、暴力和革命,但这一直是最使我震惊的经历……”
爷爷奶奶说,民国三十七年春,从口里到口外饿殍遍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
这次大旱不像民国十七年连旱三年,第二年的六月中旬,老天爷终于给毛乌素这片干渴的大漠下了一场饱墒雨,虽然错过了摇楼安种的季节,但这片大漠却奇迹般地生长出成片成片的绵蓬、灯香等沙生植物。这是唯一能在大漠里生长的几种野草。如果不是这片大漠,仍在“口里”的黄土高原,爷爷奶奶恐怕也难逃这场厄运!
到了秋天,爷爷奶奶凭借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苦水,搂了十石绵蓬,用以度荒,让他们终于熬过了那个艰难的岁月。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爷爷的堂哥王常有一家却在这场灾难中丢了四条人命。爷爷奶奶搭救了一把,才给这门人家留下一条根。
那时,王常有一家也从“口里”逃了上来,在距巴嘎淖尔滩三十多里的纳林希里给陈家“捉牛犋”。那年秋天王常有的老妈在纳林希里被活活饿死。临死时王常有的老妈给儿子安顿:“老命,把孩燕儿送人吧,女孩燕儿迟早也是人家的人,减粮不如减口,给给人家幸许还能捡一条命。”
就这样王常有做了一个生离死别的决定,“童姻女儿”。王常有育有三个孩子,大女儿那时已嫁给了宋家,身边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王常有四处打听,八方捎话,有人愿意领养自己的女儿做童姻媳妇儿,一分钱都不要,给女儿有口饭吃就行。后来被神木县刘家石畔姓武的人家领走做“童养媳”。
走那天,王常有指着这位陌生人对女儿说“这个叔叔家有好多吃的了,你跟上去哇,叔叔给你吃馍馍。”
孩子在这个陌生人怀里拼命挣扎,嚎啕大哭,“我不吃,我不吃,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孩子的妈妈,王常有老婆怕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的揪心场面,早早儿就躲到邻居家里,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泪如雨下,捶胸顿足。孩子必定是娘的心头肉啊,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将自己的骨肉亲手送人呀!
“大老(父亲)我不走,我不走。”孩子伸出双手苦苦哀求,可是这条汉子面对孩子近乎绝望的哀求铁石心肠,他给孩子解释:“大老养活不了你,咱们家没吃的呀!”孩子说:“大老,我甚也不吃,就喝水行不!?”
孩子走后,王常有这条硬汉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水米没打牙,他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他无颜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一双双谴责愤怒的眼睛!他在心里谴责、忏悔、祈祷,我躯躯七尺男儿,却保护不了一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这个世道怎么了呀!
确实是啊,王常有,他现在已无任何保护孩子的能力,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悔恨的泪水直往肚里流!
这一走,生死不知,一生再没见面!
直到公元一九六八年,才解开这个谜。那年,父亲王子庶回神木老坟祭奠那些逝去的亡灵,顺便打听这个女子的下落,才知道武家领养回去不久也被活活饿死。
这年秋天,爷爷给王常有捎话,让他来巴嘎淖尔滩搂草籽,因为纳林希里是硬梁,不长这些沙生植物。不知是话没捎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王常有始终没来。
到了冬天,王常有却领着全家四口人搬到了爷爷家。
王常有说:“窝不累窝是好窝,户不累户是好户”。言下之意是,有你王存良吃的,就得有我喝的,赖也得赖在你王存良家!
奶奶说:“人不到万不得已,谁好求人,不管咋说,救人要紧,天无绝人之路,能吃几天算几天,该吃稠的,咱们改成喝稀的。”就这样,奶奶每天熬两锅绵蓬糊糊供两家人糊口度日。
到第二年的春天,巴嘎淖尔滩被饿死的牛羊不知其数,这些死牛、死羊、死猫、死狗都成了饥民上等好餐,只要看见死了牲口,不管是谁家的,被这些饥民一抢而空。
家大人多,仓廪无粮,只有爷爷储备的那几石绵蓬。到了腊月,王常有的父亲王鸡换说想去纳林希里他“捉牛犋”的陈家去,看能不能借点粮食。走时拉了爷爷的一头毛驴。刚走不久,老天爷狂吼怒呼,霎时风生沙起,沙借风威,风借沙势,刮得昏天黑地,飞沙走石。
王鸡换走后的第三天,爷爷那头毛驴突然跑回来了,然而不见人影。爷爷感到事情不妙,四处打听王鸡换的下落。有人到巴嘎淖尔滩看牲口,说巴嘎淖尔滩死了一个人。爷爷听到这一消息,叫上他弟弟王应良大步流星就往巴嘎淖尔滩跑。一看,果然是王鸡换。
王鸡换蜷缩着身子,被冻成了硬棍,腰里还栓着牵毛驴的那根缰绳。
显然,王鸡换是被沙尘暴迷失了方向,本来应走纳林希里,却背道而驰走到了巴嘎淖尔滩,他可能觉得方向不对就原地不动圪蹴在那儿,夹饿带冻,死了。
那头毛驴也是通过苦苦挣扎才挣脱了缰绳逃了一条活命。
爷爷和弟弟两个人满含眼泪,两腿瑟瑟发抖,一边掉眼泪,一边捡牛粪。弟兄俩个双手颤巍巍地将这位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抬起来放到了那堆牛粪上,点燃。“冻死鬼,不要怕,烤烤火吧。”爷爷嘴里念念有词,就这样了结了这位苦命人的一生。
第二年夏天,夏粮快熟的时候,王常有饿得站立不稳,身体开始浮肿。一天,出去乞讨,路过邻村一块庄稼地,见人家豌豆结了夹夹,就跑进去摘得吃了几个,不料却被主人发现,二话没说把王常有痛打一顿。回来王常有长呼叹气,再没起来。
临死那几天指着奶奶幸存活下来的一只公鸡说:“你二娘(我爷爷排行老二),把那只公鸡杀得吃了吧!”
可那只公鸡是奶奶专门留下的种鸡,是用来繁殖后代的呀!
死那天,王常有怀里还抱着一个奶罐,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了一点鲜奶,但他已无任何吞咽的能力。
奶奶后来说:“后悔呀,哪如把那只公鸡给杀得吃了。那时候人年轻,醒不得,也舍不得。”
她说,人到死的时候,那种求生无望的眼神,那种乞求无助的表情,让人想起就不寒而栗。她还说:“唉,那时候死得人多,活着的人也都苶了。”
让爷爷奶奶后悔了一辈子的一件事,是这年他给别人借了三石绵蓬(一种沙生植物,学名:软毛虫实。籽实可以食用)。那是爷爷的连襟高文成,也是没办法跑到爷爷家,好话说了个万万千,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点洋烟(罂粟),给爷爷抽上,苦苦哀求,说成甚也得给他借几石绵蓬。爷爷也是没办法,出于救人的目的,就答应给高文成借了三石绵蓬。
不料,冬天,王常有一家搬到了爷爷家来度荒,一下填了四五口人,日子显得捉襟见肘。高文成一家安全地活下来了。然而王常有一家却丢了四条人命!
爷爷提起这件事后悔不已。他说:“如果不给高文成借那三石绵蓬,也许王常有一家死不了那么多人。”
王常有父子死后,存活下来的只有王常有的老婆和王常有唯一的一根苗——儿子王凤岐。王凤岐当时才四岁,这对孤儿寡母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也只有爷爷。
爷爷和奶奶商量,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的找个人家有个依靠。后来经爷爷说合,王常有的遗孀嫁给了我们邻村的一个邻居,这对孤儿寡母才得以幸存下来。
后来王凤岐携母,随继父迁居于鄂尔多斯市杭锦旗夭斯图苏木道劳嘎查定居,成家立业,育有三女一男,个个出众。王凤岐本人为人善良,表现出色,能力出众,光荣地加入中 国 共 产 党,并担任大队党 支 部书 记多年,现退休在家,定居住于杭锦旗锡尼镇颐养天年。
下篇预告:度过民国三十六年的大灾大难,爷爷奶奶也和亿万农民一样,迎来了全 国 解 放 后的第一个春节,到处都是喜庆红火的场面。 然而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又一次降临到了爷爷奶奶的头上,请继续关注下篇《死对生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