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云者

安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除了一个小细节——左手的第六根手指。
十岁生日那天,他遇到了一个疯子,那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街头疯子。本来安童是不想走这
条路的,家里大人早就警告过——那天只是为了一个赌约。后来安童常常想,如果当初自己因
为害怕而选择了认输,结果会是怎么样。那天那个疯子砍断了安童的第六根手指,然后笑嘻嘻
地拿着断掉的手指跑开了。安童甚至不记得那时自己有没有哭。
生日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份奇怪的礼物,奇怪的不只是礼物本身,而是,平时极其孤僻,没
有一个伙伴或是朋友的安童,照理不会有除了妈妈以外的人送他礼物吧。礼物是一根小金属管
,被彩纸密密麻麻地包裹着,看起来还挺不赖。

安童常常含着这根金属管,像着了魔似的,妈妈头几次看见时还会提醒:“安童,你含着它干
嘛,别人看见了会笑你的。”每次安童听到了都会马上放下,可是不过一会又会继续含上。于
是妈妈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唠叨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我命苦哇,生了个傻子,不听我的话,现在又老是喜欢吃脏东西。”
如果弟弟不是经常装作不认识安童的话,安童还是挺喜欢弟弟的。现在,他们在喝水,弟弟专
有的昂贵饮料安童从来不敢奢求,哪怕是一口。要是能尝一尝传说中有着云朵般味道的那种饮
料就好了,安童含着礼物金属管心里想。这种想法并不是第一次。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安童的嘴里开始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白色的,柔软的,甜蜜的味道
,这就是云朵的味道吧,安童像是一脚踩在彩虹边上。偷偷看了看弟弟,他的饮料一点也不少
。安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再笨的人也能猜到,这种味道应该和礼物有关。
难道不论我心里想什么东西,都可以真的喝到吗?
安童闭上眼睛,希望能想一些别的味道来证明,可脑袋像是一团乱麻,不管怎么努力,安童再
也无法喝到杯子里白开水外的其他味道。

没事的时候,安童喜欢一个人躺在屋顶的天台上。现在顺理成章地,他含着礼物躺在了那里。
面对着一大片白云。
白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对任何人都平等的景观。安童心里想,每个地方的云都不一样,就像
世界各地的山山水水,可是没人像追求山水风光那样去追随一朵云。这是一种怎样的可怜。
闭上眼睛,安童又想起上次喝在嘴里的云的味道,现在想来只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人还
是不能学会生产云,即使人工降雨,也不过是借助了自然界本身的物质。而云的味道
安童睁开眼,看着天上那一脉白云,一直看到双眼酸痛。想起上次的事,安童仿佛看到那云顺
着金属管流到自己的嘴里。说流其实不恰当,应该是像龙卷风那样,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进入
安童的嘴里。
梦想成真的把戏果然再次上演,云们忽然像是收到一种力量的感召,突然聚集,再猛地下降,
争先恐后钻进了小小的金属管里,安童身处云的中心,这感觉像是成为了云之王。王国里所有
的臣民都是云朵,安童在地上一无所有,却拥有了整个天空。
对于安童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一次,自己真的尝到了云的味道。

安童最近简直像是疯了,像是着迷似的,安童越来越勤地上天台,每次都在那里呆上很久,回
来时饭也不多吃,并且话越来越少。妈妈有了更多的抱怨素材,一次一次地跟人说:
“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傻子,小时候拖累我不说,越长大越没出息。”
安童每次听到时都不理妈妈,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当王的快乐,你又怎么会懂呢,你每天装得
高高兴兴,也不过是服侍别人而已。我可是云的王呢。
安童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这意外的礼物,尝尝以前没有吃过的冰激凌,偷喝昂贵的葡萄酒,以
及妈妈专门给弟弟熬的汤。不过这些味道只是试过几次后安童就不想再尝试,这些都是不纯净
的味道。安童最喜欢的当然是云的味道。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安童已经能够辨析出各种云不同
的味道。常人眼里看来,它们不过都是水,安童却能认得,那最高的像羽毛的有糖果的味道,
每次都能给安童飞鸟般的感觉。低一点的像是棉花糖,温柔无比,给安童一种从未享受过的妈
妈般的温暖。再低的像夏日冷饮,太过强烈,带着薄荷的味道,它们往往是风雨的前兆。最低
的那一类,有苦涩的味道,每次来临都像帘子遮住天空,冰雹或是暴风雨就藏在里面。
对于每一种味道,安童并不分好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将一种又一种的云纳为自己的臣民。
这些奇遇带给安童最直接的好处恐怕是安童从此不用再为突然到来的雨发愁,下雨时安童只是
像平常一样走着,含着那根暗淡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金属管,美妙的礼物。仔细看,你会发现安
童全身并未被雨水。打湿。当然是因为安童将所有将要落在身上的水都喝了下去。而令安童费
解的是,不论喝下去多少水,肚子依旧不会饱。通过金属管喝到的东西丝毫不会影响吃饭。唯
一的影响只是,尝过那么多美妙的味道后,日常食物的味道往往令安童失望。没有人发现安童
的异常。

一切悄悄地发生,仿佛安童幻想过的童话。
直到那场饥荒的来临。
一场数十年一次的旱灾袭击了整个地区。天空中连云也少见,偶尔来的只是毛卷云或者钩卷云
之类高高在上不会降临的云。它们不会带来雨水,却会带来更多的哀怨和谩骂。没有水的时候
,人们用更多的时间来制造舆论。唯有这种时候,贫穷和富贵之间的矛盾才体现地淋漓尽致。
穷人咒骂少数人独吞了救命的水,有钱人终于体会到钱并不能在权力目前趾高气昂。少得可怜
的救灾物资,越来越少的人,满眼望去,大地一片莽苍。
安童或许是唯一一个不用发愁的人,只需要含着金属管想象,任何水都能喝到嘴里。虽然这并
不能吃饱,却能让安童的脸一如既往地红润,而不像别人那样变成蜡黄。这是水的第二作用,
即使并无实质,有水始终是令人安心的,能喝到水,哪怕只是幻影,人们也不会恐慌。
安童并不认为自己只是在喝理想,任何人处在那样的环境都会认为这是上天特殊的赐予,更何
况那些味道实在是太过真实。

安童并不满足于已经品尝过无数次的味道,饥荒并不能阻挡对更多味道的渴求。这天,安童走
在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乞丐,其实这样的乞丐天天见,只是平常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他们。安
童仔细地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脸上的皱纹,腿上的伤疤,衣裤破旧,最后安童把视线
停留在他的手臂。这是怎么的手臂啊,血管突兀地冒起,那手却已经干枯,粗壮的血管和细弱
的手臂成了鲜明的对比。安童并没有涌起同情这一类高尚的情感,只是慢慢地转身,试着把这
幅景象记在脑海里。
晚上,安童躺在床上时,还忍不住想起白天看见的老人。含住金属管后,安童回想起老人的手
臂,那么无力衰老,再到血管,里面一直流淌的东西让安童困惑不已,那是什么液体呢?流淌
过这么多年还在有力地为老人提供活下去的动力,尝过那么多液体,这种味道是什么样的呢。
安童闭上眼,很快,这种味道在嘴里出现了。
第二天,安童在街头看见了昨天那个老人的尸体。
安童的心里突然像是有蠕虫在爬动。这是昨天喝下去的血与老人的感应吗?安童突然有些害怕

不过安童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老人死亡的原因并不是流血过多,只是因为缺水。毕竟现在的时
节乞丐成了最弱的群体,他们的死亡率大幅度飙升,可是,正如安童从不认为自己只是喝到了
幻觉一样。

安童常常想起那个疯子,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见到他,好像相信他能够帮助自己。帮助什么安
童也不知道,为什么帮助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亲近感,安童很相信那种感觉,至少这感觉不是
自己对每个人都有的。只有疯子一个。

这天,安童又走进了那条小巷,怀揣着莫名的希望。

像是早已预料到的,安童遇到了疯子。疯子坐在一个墙角,肤色与衣物一样浑浊,但是公平的
阳光仍然毫不吝惜地洒下来,让疯子想一个天神一般散发出美丽的光环。
疯子说:“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安童说:“我觉得见见你很有必要。”说完后安童一愣,这种话是自己说出来的么。

“人往往觉得脑子里想了很多次却没有做到的事很有必要,其实做完之后他们才会发现其实那
事情只是一个一点都不重要的念头。”疯子眼睛都不抬地说。

“那么我到这里来也是那样的吗?”

“这得看你自己,只要是不后悔,所有的念头就都是有意义的。如果你今天回去后发现见我根
本对你没任何好处,你就会觉得自己花费的时间多么可惜,那样的话,你现在以及你回去后都
是在浪费你所剩不多的时间。如果你认为和我见面是一件不那么糟糕的事,那你现在就是在做
最正确的事。”

“我感到很烦恼,我觉得你能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做。”

“咦?”疯子瞪了安童一眼,“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我觉得你不是个疯子,倒像是个哲学家。街上那么多人,穿的时髦美丽
,他们身上却从来没有阳光,也说不出你那样有哲理的话。”

“谁说我是疯子?在我眼里,谁又是疯子?”

安童点头:“我明白了。”

离开的路上,安童想明白了一件事,以前自己都是和街上那些人说话,所以自己和他们一样笨,和疯子——暂且这么称呼吧——这种聪明人说话时,自己也变得聪明起来。

安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家与附近工厂之间的那一片暂时荒废的草地。工厂早已罢工,这里显得更加安静,一切平静,除了那一个高高的水库,突兀在草地上。水库里面当然没有一滴水,早已被干旱的天气以及人们干枯的嘴唇用尽了。安童毫不费力地爬上去,又从蓄水池里的水泥楼梯爬下去,接着静静躺在水库里。

含上金属管,安童开始漫无目的的想象。一开始脑子里一片混乱,来到这个世界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一一浮现。回想到疯子砍断自己第六根手指的时候,猛然间,安童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直觉,原来······这是疯子还给我的礼物。其实早该想到的,安童心想。

慢慢地,思想变得纯净,安童满眼都是一种最美丽的云朵:乳房状云。这种沉重丰满如妈妈乳房的云朵,充满希望的云朵。慢慢的,安童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水库里却诡异地开始有了水。一开始只是以很慢很慢的速度,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聚集在水库里,后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慢慢地溢了出去。

安童被最纯净的水包围,水又溢过水库来到草地,水是不受任何限制的,它们开始滋润久旱的大地。

镜头从下方定格,水的颜色由黑到蓝,安童仿佛静静伸展开四肢,轮廓被镀上逆光特有的光晕,美如天使。

慢慢地,安童把金属管插进自己左手上的伤疤上,金属管与伤疤奇异地吻合。安童觉得自己终于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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