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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橘黄色,胖墩墩的猫蹑手蹑脚地从半掩的门缝里钻进了房间,与它同时进来的,还有上午慵懒的阳光。
猫咪围着桌角,柜门,垃圾桶绕了几圈,突然“喵”得一声,李朋似乎在梦中惊醒,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这个回笼觉差点睡过头了!
洗漱,整理头发,刮干净胡茬,选了一套干净、休闲的西装,对着镜子整理了领口,然后精致地走出了门。
今天本来应该去医院上班的,可是他请了假,每年的今天他都会请假。
古城人体生命科学馆。
这里陈列着几百个人体器官的标本,也有供参观者学习的体验系统,不过参观者大多为中小学组织的学生团体,以及零星的医学生或爱好者,毕竟普通人很少来这样的地方。
在这里,可以探索人体生命的奥秘,从生命的发生,成长,到逐渐的衰退,死亡。
还有全息投影,可以看到胚胎的形成,骨骼的精细组成,血管的分布之美。
同学们甚至可以通过VR眼镜,看到人体细胞在血管内的运动过程……
当然,李朋并不是来看这些的。
他径直走上了二楼的人体解剖学陈列室,门口玄关正中心有一个洁净的玻璃罩,玻璃罩里面是一具纤细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
他驻足在此,微微抬头,两束目光似乎在对视着骨架眼部的空洞处,只一眼,他便流出了眼泪,泪水不经意地滴在他手中的玫瑰花瓣上。
他俯首将白玫瑰放在了玻璃罩前方,然后掏出口袋里的纸巾,擦拭着面庞的眼泪。
“李朋?”
“你也来了!”
李朋回头,一位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的女生抱着鲜艳的花束,她衣服很得体,头发也整理的很精细,看起来是那么的优雅,令人舒适。
“你……白雨!”李朋似乎有一点激动,但语气依旧很平静。
女生的语气也很平静:“你也来了?每年都来吗?”
李朋点点头:“嗯嗯!”
他的眼神又不自觉地望向那副骨架眼部的空洞处。
白雨也俯首献出了手中郁金香:“是的,我也来,前两年好像没碰到你!”
李朋的目光挪到了她那束郁金香身上:“可能我不会停留太久吧,所以错过了!”
说着他似乎又忍不住眼眶湿润。
白雨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他:“老同学了,中午方便吧,我请你吃个饭!”
这个地方相对偏远,偏远的地方经常会有一些情调不错的餐厅,花草簇拥着实木的桌椅,时有蝴蝶围绕盘旋。
李朋压抑的心情也由此明朗一些,小白则是始终保持着浅浅的笑容。
两杯茉莉花茶;
茶香四溢。
李朋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眼神忽飘向远方,若有所思。
白雨看着他,忽然笑了:“怎么?三年了,你还放不下呢?”
李朋凝视着她:“我倒没有想过,你会记得她的生日,而且每年都会来!”
白雨对视着他的眼神,半开玩笑道:“医学院四年,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姐妹,怎么?难道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无情的人呢?”
李朋连忙摇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人已经死了,来的话,可能也是在寻求自己内心的安慰吧!”
白雨又喝了一口茶:“既然如此,你每年都来的理由是什么?就因为你曾经是她的男朋友?”
这句话似乎对死者不太礼貌,可是李朋却又挑不出大的毛病,他只好苦笑一声:“不管是以同学,还是恋人的角度,我都觉得她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命的最后她还是坚持捐献自己的器官和骨骼,作为医学生,她至死都为医学作出了贡献!”
白雨不禁冷笑一声,不过她立即意识到这样的笑有些不合时宜,转而收起笑容:“你的回答很像是官方的赞美,怎么突然上了价值?这么有高度的回答,真的是你每年都来的理由吗?”
她的话似乎每一句都微微带刺。
李朋的脸色暗沉了下来,有些不悦道:“这样问的意义在哪里?我说我放不下你就开心咯?”
他的语气似乎也在半开玩笑。
白雨忽然露出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只是好奇,可能有些冒昧!”
说完,她又给他的空杯倒满了茶。
“茶还是不喝了!”
“换酒?”
“嗯,喝一点吧!”
天边的晚霞红如杯中的酒,酒精仿佛注入了末梢神经,然后悄悄爬到了脸上。
“有些故事正是因为没有结尾,才显得壮美!”白雨晕红的面庞上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微微眯起的两只眼睛仿佛在投射一种嘲讽。
李朋饮下一杯酒:“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白雨壮起了胆子,摇摇头道:“虽然我是她的姐妹,我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但是其实她……她不太干净!”
“砰!”得一声,李朋将杯子倒扣在桌上,愤而站起身来,眼神如尖刀般锐利:“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雨没有被吓到,似乎这是她预料到的结果,她趴在桌上,笑道:“你还是这样,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李朋额边的青筋暴起,咬着牙齿,僵硬地摇摇头:“再见!”
他抄起桌上的手机,就要往外走。
“你真的不想知道真相吗?”
他停住了脚步,她还在饮着酒。
“你已经不能再喝了!”
李朋夺过了她手中的酒杯,与她坐在了同一侧。
她毫无征兆地靠在了他的肩膀:“说心里话,我还蛮心疼你的!”
李朋内心在反抗,但是酒精似乎在侵蚀他的理性神经,他决定听完这个故事。
白雨没有讲故事,而是保持着倚靠的姿势,打开了手机QQ,翻到那个备注为“小南”的灰色头像,点进了她的空间。
“这条说说,仅限我可见,她告诉过我,在她死后,有机会碰到你的话,让我给你看!”白雨将手机递给了他。
“亲爱的小朋,请原谅我不敢告诉你,你在英国学习的时候,我鬼迷心窍地爱上了实习科室的李主任,是的,我们发生了关系!现在我病了,他也知道了你的存在,我们也就断了,是我出轨,我也不敢声张,你为了我付出了一切,甚至中止了学习,也中止了你的美好未来,你选择留在离我更近的小医院,可是这里真的配不上你的才华,我是真的为你感到心疼,当你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奢求你原谅我,不要怪小雨,这是我委托她的事,不要怪李主任,所有的错都是因我而起……”
李朋的颤抖的手紧紧地攥着手机,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他的心仿佛遭受了雷霆一击,他忽然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她的身体,眼神里布满错综的血丝,声音从肺脏嘶吼而出:“真的嘛?我不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
白雨的身体随着他的摇晃摆动,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我不忍心……”
李朋的手从她的肩头滑落,头低在胸前,眼泪夺眶滴在地上,发出啜泣的声音!
“不要哭!”白雨又抱住了他。
“不要哭!”
“……”
白雨陪他回到了出租屋。
猫咪躺在门缝的阳光里呼呼大睡。
李朋坐了下来,逐渐清醒。
白雨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连房间都收拾的这么干净,难怪你一直这么优秀!”
这句话难免显得有些突兀,李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好像对自己很失望。
“你可能需要时间吧,既然你已经到家了,那我走啦!”她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了桌上的包包。
她紧锁着眉头,准备离开。
“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李朋示意她坐下。
白雨坐了下来:“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因为人已经死了,但我没有想到这三年你都没放下,她果然没有高估自己,你真的一直活在她的阴影里。”
他面无表情,白雨接着道:“如果不告诉你,你确实能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但是我不忍心,这是虚妄的,小南也知道,只是她不敢面对,才会让我转达你,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但是我还是要说!”
李朋脸上的泪痕似已风干,只剩眼睛还微微泛红。他忽然笑了,是对自己的讥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你为什么不忍心?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李朋的语气很低落。
白雨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你不会不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直到现在!”
李朋顺势靠在了她的肩上,现在他真的很需要安慰。
白雨将他搂在怀里,这一刻,他们二人心里都似乎都得到了一种满足。
这一夜,白雨留在了他的出租屋。
次日清晨,要上班了,白雨亲吻他的额头,告诉他:“我很快还会来,你也可以来看我!”
白雨离开了。
李朋起床,洗漱,准备去医院上班。
出门的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忽然袭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身处深渊的罪人,脑海里肆意浮现小南的画面,这些画面模糊不清,似离似合。
“小南!你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真的想不通!”
“……”
所有的疑惑,在他的脑海里盘根错节。
他才明白,昨天晚上的事,就像是对小南的一种报复,一种泄愤。
“可是为什么?”
“我并没有得到该有的解恨感,没有任何愉悦!”
他想了整整一天。
这一天,他没有回复白雨发来的消息,也没有接她打来的电话。
下班的时候,他胸口的口袋里多出一柄报纸包裹的水果刀,然后拖着脚步走出医院大门。
夕阳在暮色的烟尘中斑驳陆离,商贩在各自的角色里演绎着烟火人间。
他坐上了公交车,却没有在回家的站点下车。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身体,支配着他灵魂。
“各位乘客您好,欢迎您乘坐9路公交车,本班车终点站古城汽车站,前方到站古城北广场,下车的乘客请带好你的行李物品,从后门下车……”
李朋下车了。
下车的角度;
可见血染的夕阳悬在大楼的一角,这是一家医院。
小南实习的医院。
他曾经无数次来过这里,这条街道,这里的空气都承载着他们共同的记忆。
这股力量支配着走向医院,上楼,这里曾是她实习工作的楼层。
此刻走廊尽头,伫立着一具“躯壳”。
他的手时不时去触摸怀里的刀柄,然后再迅速抽离出来,像是在练习一种动作,血液在他的血管均匀流动,此刻他心已静。
在医院这种地方,人有任何的情绪都不足为奇,所以他起初并没有引起注意。
直至一个年纪偏大的护士发现了他,也可能是护士长。
“小伙子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她问。
李朋莞尔一笑:“我找李主任,请问李主任的办公室在哪里?”
护士一脸茫然:“李主任?我们这没有姓李的主任!”
李朋瞳孔一震:“没有嘛?调走了还是升职了?”
护士微皱眉头,若有所思道:“我在这里快20年了,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姓李的主任,副主任也没有,所以你是不是找错了科室?”
李朋僵硬地点了点头,眼神逐渐木然,低下头,默不作声。
残阳已入山;
暮色四合。
凉风轻拂在他的面庞。
楼下是一方湖,湖水在路灯和微风的鼓动下波光粼粼,翩跹起舞。
他坐在了湖边,点燃了一颗烟。
怀里的那柄水果刀,被他丢进了湖里。
“小南,你骗过了所有人,就为了让我放下,不要活在你的阴影里吗?”
他轻声问,刀入湖面“咚”的一声脆响,惊起层层叠叠的弧形波纹,似是给他的一种讥诮与回答。
2024年5月6日於上海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