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路人

一.

今年我二十岁,在墨尔本大学读法律。

不久前跟相恋五年的男友结束了这段异国恋。那天我正在电脑前面昏天黑地地赶我的年终论文,他一通国际长途打过来,洋洋洒洒不过两三句:“……我想过了,我们整天这么靠通电话谈情说爱也不是个事儿。你回不来,我过不去,何必拖拉着浪费彼此的大好青春。不如咱们好聚好散?”

我一怔,说:“好。”

电话吧嗒一声挂掉,嘟嘟嘟的忙音像是省略号。

我觉得他这个分手宣言应该酝酿了一段时间了,不然不会这么流畅。

我突然想起高一那年我跟他热恋,我们都一致决定要好就好一辈子,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分手。就算有一天缘分真的走到尽头,肯定也是因为迫不得已,比如某一方得了绝症为了不拖累对方决然离去云云,反正就是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现实中的分手居然是为了这么俗气的原因。

我愣了一会儿,决定去酒吧喝杯酒,然后睡一觉。那篇论文在我的电脑屏幕上闪烁着,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完成它。

今年十二月,我打算回国。

之前,姆妈频频打电话来催,劲头十分足,无论我如何敷衍冷淡。姆妈在电话那头怪我绝情,又絮絮谈到她朋友的女儿,前两年去英国留学,可年年都要回国看望父母,可见比我这个白眼狼要重情义,深知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比自家小窝来的温暖。

我觉得奇怪。我的独立自主让姆妈欣慰,但她又时常抱怨我对她不够亲近,心思又少了份细腻,不像其他人家的女儿那般玲珑。

人老了,牢骚自然多些,我不以为意。一个女儿该做的,我都努力做到,但猜心思这种事我可学不来。需要什么,张嘴说便是,一家人何需猜来猜去的,硬是把简单的事复杂化。

姆妈怨我不近人情,想必说的就是这个了。

二.

墨尔本接连下了好几天雨,却在我出发那一日突然放晴,我愿意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我从未想过在飞机上结识一个朋友。这种偶然可能性太小,更像是小说中发生的事情。我是个乏味的人,缺乏想象力。

他是我的邻座,年纪大约与我相仿,衣着干净整洁,气质优雅。他在看一本书。

飞机已经开始平稳飞行。很多乘客打开了椅背上的娱乐系统,开始听音乐或是看电影。他依然在看书。

他在看钱钟书,我在看杨绛。

我笑出声来。呵,多么叫人愉快的巧合。

他回过头来,很亲切的一张脸。

他笑笑,问:“你也看书?”真是废话。

”是。”我说,“和你的是一对。”

要命。我居然在飞机上不正经地和一个陌生人调笑,被母亲知道定要害她心脏病突发。当年她送我出国,最担心地也无非是国外开放,我受环境影响,耳濡目染,毁掉中国女子保守的传统美德。

他扬眉,随即瞥到我那本书的封皮,便会意地笑起来。

他说:“杨绛与钱钟书,不愧为神仙眷侣。”

“是,”我赞同,“只可惜伊丈夫女儿早逝,独留她一人,孤苦无依。”

“不会的。就算亲人先她而去,她也曾与家人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夫复何求。”

我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感动。能够有这样想法的男子,必定是一个可爱的人。如今人类并不认为可爱是一种珍贵的品质,所以可爱的人越来越少,好比珍稀动物。

我问道:“你在什么学校读书?”我挺关心这个。

“墨尔本大学三级生,主修英国戏剧。"

我惊讶至极,脱口而出道:“英国戏剧?毕业以后打算做甚?第二个莎翁?”

“不不不,我念戏剧是出于兴趣,并不打算以此谋生。毕业以后,我想为旅游杂志撰稿,然后用稿费去旅行。想休息的时候,就去云南做支教。”他十分自然地述说着,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就像白领们朝九晚五地倒三班一样理所当然。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不出该如何接话,故而只好微笑。

见我沉默,他问道:“你也是墨大的学生?”

我点点头,“我大二,专业是法律。”

“原来是法科的高材生,失敬失敬。”

若非他一脸诚恳,我几乎要怀疑他是在讽刺我。是,我读法律并不是为了喜欢。我没那么天真,二十岁早已不是谈理想的年纪。我喜欢的是文学,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谁都知道学文的没有出路,我也不想在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个无所作为的文艺女青年。我不可能一边谈着老舍莫泊桑,一边带父母去巴黎福克大道兜一圈。世上并无两全之事,我也没打算挣扎。

我淡淡一笑:“你没必要对我有什么敬意。你们追求理想,我们追求面包,只能说是人各有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我也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开始听音乐。机舱很安静,只有飞机发动机在飞行时发出的轻微震动。我们没有再说话。

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

三.

午餐过后没多久遮阳板就被拉了下来,舱内一片漆黑,只有寥寥数盏阅读灯还亮着。周遭非常安静,只有飞机引擎转动的声音浮动在耳边,恰到好处而又持续不断的杂音叫人昏昏欲睡。旁边的男子早已睡着,他的头歪在一边,毯子整齐地盖在身上,胸口很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上许多。我突然想到,我也许是为数不多的看过他睡颜的人之一,虽然下了这飞机,我们便再不会相见了。想来有趣,这毫无设防的表情,竟被一个路人看了去。

我合上书,问空姐要了一杯冰水,喝下之后便关上阅读灯睡了。也许是旅途辛苦,一闭上眼就坠入梦乡。这并非只是一种修辞说法,我确确实实做梦了,梦到了自己的故乡,甚至还梦到了分手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前男友。梦里我们都还只有十五岁,白校服,红领巾,被罚站过的走廊,他突然俯下身靠近我。轻柔的吻,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嘴唇,耳边似乎响起当年剧烈的心跳。咚,咚,欢喜一如往昔。

我睁开眼睛,舱内依旧沉寂,飞机引擎一刻不停地转动,是和我睡着前一模一样的声响。时间似乎被停滞了,一秒也可以是万年。我直起身来,头脑混沌,四肢略感僵硬,现实和梦境的界限不再分明,甚至某一刻我觉得自己仍是十五岁,身处何地,要去往哪里,统统都不再重要。

我伸了个懒腰,起身去了盥洗室,在脸上扑了点冷水之后才开始慢慢清醒起来。我抬起头,镜子里的女子肤色苍白,眼睛浮肿,脸上由于干燥而起皮,模样狼狈得好似宿醉。我找出皮筋,将乱糟糟的头发团成一个髻盘在脑后,看上去才终于精神了些。

太可笑了,居然梦到他,两年的异地恋,感情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所以分手的时候也没有感觉到多大痛苦,在梦里却多愁善感似林黛玉,实在叫人难堪。

水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我最后往头发上拍了点水,便关掉了水笼头,推开盥洗室的门走了出去。

回到座位后,虽然困意依然深浓,我却不愿再眠。离抵达东京还有数小时,我打开飞机上的娱乐系统,随便选了一部法国片,戴上耳机开始消磨余下还不算太过漫长的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舱内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旅客们陆续打开遮阳板,起身走动,盥洗室的门口排起了长队。根据目前的航行状况来看,再有两小时飞机就该着陆了。我摘下耳机,打开遮阳板,让窗外的光透进来。此刻已近黄昏,夕阳在很远的天边,不似平日里看到的红色的一点,而是像油画中的色彩一样迅速地晕染开来,蔓延到无边的天际。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火一般热烈的鲜红。云彩也被这浓烈的颜色所感染,折射出璀璨炫目的光芒。

"平日里难得一见,是吧。"

我转过头,身边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前倾着身子观望窗外的暮色。

"乘飞机确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但为着此情此景,倒也觉值得。"

我凝视着远处的霞光,低声道:"Sans toi, les émotions d’aujourd’hui ne seraient que les peaux mortes des émotions d’autrefois."

"可是《天使爱美丽》中的台词?"他笑,"译为'如果没有你,如此的良辰美景,让我去向何人诉说'。"

"是。"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他突然念了一段柳永的词,声音虽不够磁性,倒也温和好听,"古今中外,在这点上倒是不变的——风景再美,也不愿孤独一人。"

我有些黯然。

他斜了我一眼,揶揄道:"失恋了?"

"何以见得?"

"刚刚说的话不像你。"

我好笑地看着他,"你认识我不到二十四小时,怎会知道什么话才'像'我?"

"知道,"他也笑,神色温柔,"嚷嚷着'飞机上的景色有什么好看,闷死人',自己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发呆发很久——这才像你。"

我不说话,眼泪却慢慢地蓄积起来。

四.

飞机于北京时间七点半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虽然已平安着陆,但仍在缓慢滑行,离正式抵达还有一段时间。我望向窗外,夜空中细雨纷飞,地面潮湿,在灯火的照射下,闪烁着隐隐约约的光芒。雨声虽听不真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仿佛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此地。

飞机滑行得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完全停稳,扬声器中空姐甜美的声音传出来,我解开安全带,从行李架上取下外衣和皮包等物,和其它旅客一起等待下机。

机场人不是太多,出关很快,取完托运行李就可以离开了。他与我并排站在一起,默默地看着转盘上五颜六色的行李一件件从眼前经过,一时间谁也没想要说话。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想。但那又如何呢?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我们虽然相处不到十个小时,但却还算愉快,这就够了。如果换一下时间,换一个地点,说不定会有更长的故事发生,但若真的等到谢幕,便没有意思了。有约束的快乐,才是真的快乐。

想来奇怪,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我在学校从未见过他,反倒是在飞机上相识。我是学法律的,他是学戏剧的,要是在学校里碰头,只怕不管相遇多少次都不会有所交集。但现在我们是路人,所以什么都不再重要。我们谈理想,谈人生,但下了飞机之后便可抛诸脑后。没有负担的交往,让一切变得简单。或许就像范柳原说的那样:"或者这墙毁了,文明消失了,我对你会真心一点,你对我会真心一点。"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声,我转过头去,他的行李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脚边。我看着他。

"很高兴遇见你。"

我微笑,"我也是。"

"以后在大学时见面再聊。"

"好。"这对话太过客套无趣,我甚至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他似是心领神会,即伸出手来与我相握,随后,他提起行李,转身离开。

我目送着他走远。其实,我们都知道今后不会再见了。有些人,一生只能见一次,不管相距有多近,甚至面对面,都无法再看见对方。

但他陪我这十个小时,我仍是感激的。任何人陪伴我,我都感激。无论是几个小时,几年,还是一生。

我套上耳机,手机里放的是《亲爱的路人》。背景音乐有十几秒的空白,在一片寂静之中,刘若英恬淡的声音轻轻响起:

最初 以为只是路人

没想到 变成亲爱的

曾经以为最亲爱的

最后 原来也只是路人......

我推着行李,离开了机场,走进了上海的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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