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白露
一起这种艺术
若果只是漫长忍让
应感激忠心的伴侣
1
婚礼很顺利。新郎也俊朗,家世是她高攀了他。白露按着胸口,心悬着落不了地。
白露在杜康电脑上见过清明。桌面上一个醒目的文件夹,“清明”,点进去,都是叶清明。笑的不笑的,全身的半脸的,十年前的,还有今年的,看得眼花缭乱。眉眼清逸,典型的江南姑娘。不像她,鼻梁塌陷,平庸无奇,确实是争不过的。
婚礼上敬酒时又见到叶清明,白露一眼认出了她。明明是寡淡的面相,却平白横生出一缕风情。白露心下一跳,高跟鞋太高,不慎崴了脚,一杯酒直泼在了叶清明身上。她眼睁睁看着酒飞了出去,酒杯碎在地上,一时间慌乱不已,不料清明面上丝毫不乱,只是稳稳站了起来,对她与杜康说:“碎碎平安,万事如意。”
白露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个举动做错了。可杜康直直掠过了清明,扶着她往下一桌敬酒,一言不发。她说不上什么滋味,想要欢喜又欢喜不起来,斜睨着杜康的神色,他像是窃喜,又好像落败,一个嘴角往上吊着,竟看不来究竟是冷笑还是愉悦。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一生,莫名被卷进了别人的故事。
可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赌上自己一颗真心,输了也不要紧,谁让那个人是杜康呢。
甘之如饴,矢志不渝。
2
杜康扶着白露,目光在清明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他抬起头来看,这一桌尽是高中同学,个个神色暧昧地盯着他们三个。年少时爱恨离合轰轰烈烈,十几年过去,在场的人怕是没有几个不知晓过去那段。杜康攥紧了白露,低垂着眼,只告诉自己,已经结婚了不要想太多。
正式认识白露还不足一年。母亲好友的女儿,小时候会辅导她功课。相亲,约会,求婚,预定酒店,修改婚纱,走婚礼流程。每个步骤按部就班一个不落。
婚姻于杜康而言,是场各取所需的角色交换。他需要一个为他料理家事的妻子,需要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服从他的家庭。他已经30岁,一段看似和睦的婚姻,会是事业的助力。白露很合适。
他去洗手台洗了把脸,闭上眼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些年交往过的各色女友,每个人都会说:“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在香港好好生活下去。”她们兴致勃勃,把未来规划写在脸上,回过头,把他放在最后一位:“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确实给不了,那就好聚好散。
点了根烟,又回想起清明,一烦,随手作势要弹烟灰。
“所以兜兜转转,你挑了她?”清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杜康弹烟的手凝在半空,烟灰堪堪掉落在他鞋面上,头也不回,“她好。”
3
白露有时候会想起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夏天,院子里突然分外热闹。邻居家常常早上起来朗读英文的哥哥,听说考上了香港的大学。那时白露11岁,杜康刚刚18岁。
11岁以后的时间,白露开始一个人上下学。
如果有时光机这种东西,白露一定,一定回去十几岁的时候,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修长,去老老实实上大学上高中,而非一时叛逆去念师范。然后跑回婚礼,风风光光嫁给杜康。而不是像现在,看见他的前女友根本不敢说一个字。
窗外夜色如画。白露攥着裙角,坐在卧室里,床上铺着花瓣,她动也不敢动,怕把床铺弄皱了。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杜康终于回来,喝得大醉,倒床不起。
白露打起精神,招呼好客人,回房给他脱鞋换衣洗脸,静静洗漱,关灯,躺在他身边,听着他深深浅浅的呼吸,深呼吸对自己说,加油啊,白露。
睡到半夜惊醒,一侧头,发现杜康半睁着眼看着她,手指似乎隔着空气在抚摸她的脸。她愣了愣神,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翻了一个身,装作睡了过去。不知僵持了多久,在她迷迷糊糊又要睡去时,杜康从背后抱住了她。她默不作声。
良久才听得他说:“对不起。”声音嘶哑,吐出气来还有一股酒味。
白露眼睛有点湿,涩涩的,哭不出来。她不是善于表达情绪的人。相亲的时候她已经预见到了今日。杜康表现得太过完美,滴水不漏,送的礼物都是女生喜爱的包袋。她也许不过是他批量赠送的诸多女友中的一员。
她还年轻,23岁,完全可以选择嫁个丘镇正中意的公务员小伙子,住市中心的房子,等孩子大了托关系上丘镇最好的小学中学。可是杜康闯进她的世界,还带着一个婚姻的承诺。
这是她孩童时期就心心念念的人,如今躺在一张床上,竟然这样陌生。
如果这是个火坑,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跳进来的。
没关系。她在心里回答他。
4
折回十年前,杜康从未想过自己的30岁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个时候的全世界,都是以后要娶清明,要跟她一起去深圳或者广州,要一起努力买一个大房子。事情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他也忘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嘲讽她冷落她,吵得厉害会动手打她,两个人分道扬镳。
当时笃定地分手,自以为举世都站在自己这边,对方的挽留落在自己眼里,变成了胜利的号角。叶清明,我赢了,你输了,你也不过如此。
或许世间机缘,逃不过阴差阳错,也挣不脱人情世故。
白露来得刚刚好。他刚刚好买得起新界的房,刚刚好急需结婚。下一步,大约是刚刚好要一个孩子,送他上下学,跟他争论生活费的尺短寸长,看他结婚生子。也或许,会细水长流地习惯新妻子,敬重她,喜欢她。
他终究没有活成自己年少时候想要活成的样子,注定不过是失魂落魄草草一生。
5
收拾杜康衣物的时候,白露发现一根头发。长,卷,褐色。
此时已经结婚小半年,他们有正常的沟通、交流和性生活。
可是这明显不是她的头发。上Facebook搜索叶清明,发现也不是清明的。
莫名地,白露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叶清明,其他换谁都可以。回头做饭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她的丈夫,出轨了,在还是算新婚的时候。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他又不曾爱过她,又何谈出轨呢?
晚上吃饭,杜康不太吃得下,饭扒到一半就回卧室,一直关门不出来。九点钟,担心他饿,白露又热了饭进去。碗太烫,不留神掉在了地上,汤水在地上无规则地流。
杜康皱眉,说:“不会做就别做了。”
白露一滞,听着语气不对,忙伏下身子擦地,间隙问他:“怎么好像不开心?”
“没什么。”杜康说。
“说说嘛。”白露柔声说。
“说了你也听不懂。”杜康摆摆手。
白露忽然想起那根头发,咬咬牙大着胆子说:“没准我懂呢。”
“我不说行不行?”杜康说。
白露讪笑,只得换了一个话题,说:“这个月买菜的钱要没了,你明天走的时候放些钱在门关吧。”
杜康一愣,问:“怎么花得这么快?”
“物价贵嘛。”白露说。
“还是持家一点好。”杜康笃定说。
白露心里琢磨了一下,并没有多花钱,每个月她还从自己带过来的嫁妆里换了一些港币补贴家用,没道理会让人觉得败家,于是接着说:“每天吃这些不多不少,再少就显得不够了,要是觉得花得太多,下个月我自己想想办法吧。”说这些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杜康这段时间说话阴阳怪气,让人摸不透心思。
“那你自己想办法吧。”杜康撂下一句话,越过她去洗澡。
6
杜康常常会思考活着的意义。
年少的时候以为,要闯出去,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不枉此生。
大学时认定要过讲究的生活,要好酒好车,要美人在怀,要舒展宏愿扬眉吐气。
而今才忽觉过去半生时时在做梦,梦醒来时孑然一身,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潮涌而入。
炒股,供楼,新婚,摆酒,升职,加薪。
还有苟活。
其实谁又不曾碌碌营生?可是谁也都想活得快意自如。快意自如……或许清明能做到吧。
杜康在公司电梯里见过清明一次。公司任职的通知早已听说,不过一直没见过面。外聘来的年轻财务总监,引人议论纷纷。杜康从未参与讨论,他只是呆在格子间里,处理着报表数据,流言像是裹了芥末的糖,猝不及防吞下去,辣得红掉双目。
当时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杜康来早了,刚巧碰上清明。
16楼,他摁亮。26楼,她摁亮。
关门。
“新婚快乐。”长久沉默后,清明突然说道。面对毫无准备的对话,杜康只能说:“多谢。”他想了想,又说道,“你也结个婚定定心吧。”
清明忽然一笑,问道:“结婚是什么感觉?”杜康会心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能懂她的弦外之音。曾经顶着压力恋爱,活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是他打了退堂鼓。
“养家糊口,柴米油盐,感觉现在才脚踏实地站在地上。”16楼到了,杜康笑着看她,礼貌地握了手。电梯门合上之前,清明对他说:“新婚快乐。”
杜康看着合上的门,数字跳动着,在26楼停了下来,又逐渐降为1。
他曾给过她一生安稳的誓言,不想却要在另一个人身上兑现。又或许……兑现得不那么完美。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一直不完美吗。
7
白露最近右眼直跳。觉得不太安稳。
她向来是个聪明人,不过人前装得笨了一点。杜康这个样子,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她确实看透了。他的文件夹里又多了几张叶清明,常常回到家香水的气味不一样。面对她时,心情好就随意开几句玩笑,心情不好就冷言冷语,毫无顾忌。不过是欺负她在香港只能靠他一个人而已。
白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处处忍让,杜康就肆无忌惮步步紧逼。当初是他亲手折断了她的翅膀,现在反而要怪她不会飞。
真是把他惯坏了呢。
惯着惯着,心冷了下来。撤掉她盲目设置在他头顶的光环,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拿着没有起伏的工资,供着昂贵的房贷,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上班,偷欢,回家宣示主权,亲友面前扮演好人。同丘镇大大小小的男性,并无甚大区别。
8
白露喜欢自己。杜康知道。
这让他感到彷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她双手捧上满心的爱,身上贴满了妻子的标签。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给她他能给得起的物质,去补偿她,又明里暗里去暗示她,他不爱她。
杜康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生得好看,还是会有人中意他。比如白露,比如婚后别的什么人。也是有过后悔的,后悔把一段婚姻搞砸了,有时候回家,看见一桌饭菜都会觉得心虚。
可是时间一久,过上个把月,口口声声悔不当初,却身体力行重蹈覆辙。
同清明的过去耗尽他的力气,事到如今,再爱已力不从心。世人总是责怪爱得少的那一方,可是谁又知他们心中煎熬。
9
买菜回家的时候,路过商场,一时兴起进去逛了逛,忘了时间。回家时杜康已经冷着脸坐在饭桌旁,好看的脸,五官却直愣愣吊着,每个细节都在告诉她,他很生气。
本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白露却突然没有了耐性。
她径直往厨房走,闷声做饭切菜,端上桌摆好碗筷,等了一会杜康没有动筷子,她就先给自己夹了菜。
“你在家你妈妈是这么教你的?”杜康见她吃饭,便说。
“嗯?”白露说。
“怎么这么晚回来?”杜康问。
“你紧张我?”白露反问。
“你故意的?”杜康又问。
白露心中一软,解释道:“我路过一个商场,衣服在打折,就去看了看。”
“怎么没买?”杜康问。
白露刚欲说话,就被杜康抢白了过去:“你在外面有人了吧,不用找借口了。”
白露瞪大眼睛,怔了一会,回过神来,觉得看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不自觉笑了出来,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就说是不是。”杜康说。
白露闷声吃完了饭,收完了碗筷,不等杜康吃饭,就把饭菜都给倒了。复又端坐了下来,慢条斯理道:“我有没有你也应该清楚,你有没有我也很清楚,就不用挑明了吧。”
话音刚落,她耳朵突然轰鸣,无端挨了一个巴掌。
除了杜康,还能有谁?
10
杜康眼睁睁看着自己抡出去的手,又看向白露。
她悲戚的脸,惊愕的眼,像是又一个叶清明。
(完)
作者:PON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