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溪闲人(2)

西南游子,乡土情怀

闹剧

这天清晨,冉孟兰端坐在土灶前给猪煮食吃,灶膛里的熊熊烈火从灶门口涌出来,烤得她胸口发烫,以至于她紊乱的思绪又多了许多不安的燥热。大灶一侧后面的偏门大大的敞开着,一道太阳光从门口斜射进屋里来,部分光线落在了她的肩上。光柱里是密密麻麻的灰尘,人只要吹一口气,它们都能跃动好久。离门进的地方有一张四方桌,桌子紧挨着一面木板壁和矮它好几公分的火铺。火铺上有几个草凳,杨胜喜正坐在草凳上吃早饭,桌上有一盘他最爱吃的菜——白萝卜炖肥肉团子。他这人长得极为壮实:大头圆脸还有一双肥耳朵,膀粗腰圆更配一副宽肩膀。小腿也是紧绷绷的,比吃饭的碗还粗。可他偏偏是一个木匠,靠一双巧手和巧眼发家致业。他随时随地都是一个光头,他说这样干活才利落,免得木屑灰尘钻进毛发里,挠痒痒都要花不少功夫。而反观他的婆娘冉孟兰,自进他家门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清瘦的模样,依偎在墙根,就只有狗那么大一团。这百溪村的女人,大多都很瘦。主要是日子不好过,还得费心费力地里外操持,哪还有心思长肉。唯有一个特例是后河的吴红仙,村里人时常戏谑她说,你的肚子都快伸到河对岸了。冉孟兰那张嘴很是厉害,嗓音尖厉,吵骂起来,要刺破人的耳朵。说话的语速又快,和她对骂的人,看到她那张飞快张合的嘴和从里面不断飞出来的吐沫屑,就立马没了威风。但她此时却很烦恼,早饭吃到一半就放下筷子了。

照在冉孟兰身上的太阳光又往后移了一寸,到了她的耳朵上,暖烘烘的还有些热度。

“聋子,我今天就要去把那孩子要回来,再拖几天我怕那吴红云不认账了。”杨胜喜有些耳背,小时候贪玩,被他爹一巴掌拍在了耳朵上,就成了这样子。

杨胜喜吃完早饭后,靠在墙壁上翘着二郎腿摇晃,正仰着头用一根竹签子捅黄牙里的残渣碎屑。“我的神啊,梦到后檐何易忻!”他好像没听到冉孟兰的在说话,他念完后还朝空中空咳了一声,碎末落到了喉咙管了,弄得他直想干吼。

“你个狗日的老汉,自家的细娃不晓得去争,还坐在火铺上装聋,你是不是人嘛!”冉孟兰恶狠狠地骂着杨胜喜。

杨胜喜看到她真的生气了,忙扔掉了竹签放下二郎腿,讨饶似的说了句:“奶哟,那又不是去捉猪崽,你想要人家就会给你。”

“你就只会说笑,不中用!今天就算是扯皮打架,老子拼命也要把细娃捞回来。”冉孟兰说完就起身从偏门走了出去,又回头跟杨胜喜叮嘱了句:“要等猪食冷了才提去喂,我现在把鸡放出来,你喂完猪以后就要把牛放到坡上去。”屋里却又传出“我的神啊,梦到后檐何易忻”,她便生气得扭头走了。等脚步声远了以后,杨胜喜看了看窗户外面,在喉间嘟囔了句:“清早八晨的,要把人追得飞起来。”

村里的小路要比灶门口凉快很多,路两旁的露水草上的露珠还晶莹透亮,停在竹叶上的蜻蜓在用几只前脚洗脸。村里各家房顶都飘起灰色的浓烟,那条横跨村落的河上也还有一些白茫茫的雾。黄灿灿的太阳光洒在翠绿色的玉米叶上,闪闪发亮光彩夺目。几只母鸡咯哒咯哒地唱着歌从竹林里钻出来,冉孟兰认出这群鸡冠发红的母鸡是自家的,就有些后悔没有提醒聋子注意捡鸡蛋,免得被黄鼠狼偷了去。又怪自己早上放出去的时候,母鸡有这样发红的鸡冠子,一看就是要下蛋了,自家却不晓得把它们捉住了掏一下屁眼,看是不是真有蛋,再把要下蛋的用篮子关着。唉,那时候心里只有要孩子那码事,气得哪还有心情做这些事。稍微冷静些了,她决定再去田家弯问问老前辈杨昌鼎,找他谋划谋划拿拿主意。

在百溪村,姓杨的一共有七个辈分,分别再正通广昌胜秀。七辈轮完后就循环,俗称还祖。这广字辈儿的是全死光了,只有昌字辈儿的,还剩下几个。辈分高,说话自然有威望些,一个女人还是得要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出来主持公道。冉孟兰踹定主意后就朝杨昌鼎家走了去。才起步,前面就走上来一个人,肩上挎着个竹篮子,手里拿一根棍子,口里喊道:“侄儿媳妇这是要去哪儿啊,听说你要把孩子捞回来,好事情啊!”冉孟兰认出来这是杨昌仁,也是昌字辈的,不过做人说话完全没个谱儿,老的小的都不怎么尊敬他。她看着杨昌仁穿得破破烂烂的,裤腿衣袖上还有些猪屎,说话时嘴里又有一大口酒气,真是又恨又觉得他可怜。便接过他的话说:“是他昌仁伯啊,怎么大清早就出来捡猪粪了,吃过饭了吗?”杨昌仁扔掉臭篮子,手在包着头的白帕子上擦了几下,转过脸去叹着气说:“还吃饭,这大清早的就把我赶出来捡猪粪,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命都没了。”“你那幺媳妇也真是,不给老子留条活路,将来也要遭报应。”“唉,前几天一棍子打在我腿上,半天没能站起来,要不是自己会点医,真不知道怎么把这口气保下去。”“人啊,老了就要学乖,她说什么你不还嘴就是了。”“不跟你说了,等你哪天把媳妇一起捞回来就知道滋味了。”别过杨昌仁,冉孟兰心里又是一紧。说起这个媳妇,她是决计不要的,可那个不听话的儿子犟,好说歹说不听,还带着去沈阳怀了身孕。那个女孩那时候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倔脾气。人又矮又瘦,她哪会看得上。她杨家的媳妇,不说要名门望族的,但至少要高高大大的,将来孩子长得才能高高大大的。这么小的人,没屁股没腰杆,生个细娃都难。可结果是母子平安,还是个儿子,这让她动了心思。从上面两代人起,一直都是一脉单传。没个男娃,香火都快传不下去了。儿子杨秀辉从沈阳快一个月了,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一句话没过问,整天看他的武侠小说。早晨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没见起床。催他吃几次饭,还不耐烦,反倒吼她说: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冉孟兰越想越恼,抿了几口口水后,踹着粗气进了杨昌鼎的家门。

“大队长。”还在竹林外冉梦兰就喊了起来,杨昌鼎的家门前也有一片竹林。原来吃大锅饭的时候,他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她还这么叫,主要是想让人听着亲切和对老辈人的尊敬。杨昌鼎一手拿着个长烟管一手拿着个凳子走到了门前的坝子上,撵走了和狗抢食吃的母鸡。他把烟嘴从嘴里拿出来后说:“侄儿媳妇快坐,吃了吧,没吃锅里顺道吃一碗。刚吃完,饭菜都还是热的。”这杨昌鼎为人和睦正派,说话洪亮正气,人不瘦不胖,刚六十出头。冉孟兰连忙说:“不了不了,刚吃过,我是来找大队长商量事情的。”杨昌鼎扶着凳子坐了下去,抿了抿嘴瞪了一眼冉孟兰,淡淡地说:“又是孩子那件事?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该去捞还是去捞回来。咱们嘴上吃点亏,脸上少点光,这没事,只要给杨家留根苗苗就好。还有就是该有的礼数儿少不得,咱得做到让人心服口服,不能亏了别人,让人拿去背后说闲话。”杨昌鼎说完把烟锅在胶鞋上拍了拍,又在烟管里吹了几口气,然后继续说:“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明白明白,有老辈人做主,心里有底气多了。”“那你回去准备准备了去朱家坨要人吧,别忘了该有的礼数!”

心里有着落了,冉孟兰做起事情来更有精气神了。她在背篓里放了三十个鸡蛋,一包面条,两瓶白酒,一方腊肉,还在衣服里缝了五十块钱。这可算得上得体了,一般泡酒送礼,一包面一瓶酒就像样了。送钱的话,送五块十块就十分体面了。为了这个孩子,她可真算下了血本了。儿子刚刚起床,坐在火铺上懒洋洋地抽烟,一头中风长发,牛仔裤白球鞋,国字脸丹凤眼,五官端正又俊俏,可就是不理事。她没空理睬儿子,儿子也没过问她在忙些什么,她习惯了他对这个家不管不问。她也不想多说他什么,一肚子气就够她消化的了,可再不想受他几句恶言恶话。

到朱家坨吴红云家的时候,都快中午十一二点了。六月份的太阳非常毒辣,这还没到中午,就直把人往阴凉处撵。吴红云正穿着一件红背心坐在院子里吃饭,饭是一鼎罐没剥皮的毛洋芋,小方桌上摆了一碟从火灰里刨出来的青椒,还有一小瓷碗烧酒。他头发乱糟糟的,脸和手臂都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他看到冉孟兰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先是拿着筷子瞪着她惊讶了一番,最后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放下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今晨做饭的时候,一只蜘蛛顺着丝线划到了灶锅边,灶里的火也噗呲噗呲地笑,我当是谁要来,原来是竹林里的幺嫂子。早听说你要来了,只是没想到四妹生娃后一个月了才来。”冉孟兰看到吴云红这落魄相,也不想立马撕破脸跟他说话,就顿了顿放下背篓说,“我今天来呢,是来感谢你照顾我孙儿的,这点东西不成心意。这年月谁的日子都难过,希望你不要嫌弃。”吴红云端着酒杯斜着眼瞟了瞟背篓里的东西,笑嘻嘻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孩子本就是你家的种。你太久没来领回去,四妹她娘才说送给我养的。你看我们这乡里乡亲的,帮这点忙应该的。”冉孟兰把背篓放进无红云的家里后,想对他说:“你认的女儿生的儿子来给你当儿子,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就你这副样子,养条狗都养不好,还想养人。”但一进屋,黑洞洞的屋里的连个火铺都没有,连一个灶都是断了角的,便不忍心继续说下去,就换个话说:“这些东西你就别客气了,我找块干净的地方给你放好了。你这灶该修补修补了,再这么过下去,连个煮饭的家伙都没有了。对了,我孙子在哪儿呢,我今天要把他抱回去。”冉孟兰叉起腰把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硬气,吴红云原打算说等把四妹和四妹她娘找来了再说这件事,此刻却不敢了,口里连连回答:“是,是。孩子在房子在另一间屋里,刚喝完奶粉睡下,剩下的那些奶粉你也一起带走吧!”他说完后心里落寞不堪,饭都吃不下了,连嘴里剩下的那点东西都懒得咀嚼了。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当初说什么都不要这个孩子,看到生了个儿子了,又眼红了。要是是个女儿,还不是不闻不问。这婆娘好不作践自己,这时候又来要孩子了。我不跟你吵架,村里村外的人知道这件事了,相信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吴红云越想越委屈,蹲在地上不去看房里,转去看门前的那几颗李子树,他还想过这个孩子大了在这个李子树上摘李子吃的快乐场景呢!“他爷,孩子我背走了,你好好讨个媳妇,将来过好日子吧。”冉孟兰把孩子背在背后,反手扶着背篓,生怕别人来抢一样。吴红云用手掌揩了一把鼻涕,然后说:“嫂子再坐一会儿吧,我给你烧点水喝!”“不用了,屋里还有一滩事等着我呢,你忙吧,不用管我。”“好好,慢走啊!”冉孟兰摸了摸缝在胸口的五十块钱,想拿出来给他,但最后还是走了。

冉孟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埋怨她的亲家母冉景英,看她给孩子穿的这些,破破烂烂的。背孩子也没用个好的背篓,竟然是一个装谷米的箩筐,又不放点软垫。孩子不知道还吃了多少苦哟!“孙儿,乖孙儿,来,叫奶奶!”冉孟兰这样哄逗孩子。孩子在背篓里熟睡,在梦香里撒了一泡尿,顺着背篓流在了冉孟兰身上。

西南游子,乡土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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