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尿垫

我把长久不用的床上用品都收在一个半透明的无纺布箱子里。箱子放在衣柜上，里面有旧床单，旧被罩，未拆封的浴巾等等，还有一个旧的隔尿垫。

这个隔尿垫是生大宝时买的。我们只试用了一次。它一面是类似防水材料，一面是棉布，和床单比不太透气。因大宝一直穿着尿不湿，我们就没再用。料想小宝也不会再用，就提前把它处理掉，给两个孩子多出来的细碎东西腾腾地。

那年我买了三个同样的隔尿垫，一个自留，两个寄回了宁夏爷爷家。爷爷生前的最后几年，几乎都是在隔尿垫上度过的。

爷爷60岁退休就得了帕金斯，后来逐渐发展为老年痴呆症，去世前几年有一天从床上摔了下来，盆骨骨折。因为年纪太大，人又时常迷糊，所以他的四个儿女一致同意保守治疗，伤好后便再不能独立行走。

刚患病时，爷爷只是手脚颤抖，记忆慢慢减退，后来逐渐发展到不记得旁人和家人。大学那几年寒暑假，我回家头一件事就是去看他。拉过他满是老年斑的手，大声地喊，“爷，我回来了。你还认的我不？”这时他就像从某个不可知的世界回到地球一般，睁开眼，浑浊的眼神有了聚焦，厚厚的嘴唇如孩子般咧开。弱弱地回我，“记得捏。从北京回来了。”他就那样含笑盯着我，看我大声和他讲话，让我帮他揉肩捏腿。慢慢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他又回到了那神秘的空间。每次回去，这个时间都在缩短。后来他也常回答不出我是谁，或把我认成露羔。

露羔是我表妹露露的昵称，家里就爷爷爱这么叫她。从小露露就比一般小孩肉乎，吃饭从不让大人操心，性子直，在几个孙子孙丫头里，爷爷最喜欢她。露露一直呆在老家，时常会去照顾爷爷一下，擦身喂饭推出去晒太阳。而我，只有每年回家的几天陪陪他们。

我爷爷的太爷许是清朝当官的，我记得小时候在爷爷家看过一个穿官服的人的画像。到了爷爷的爸爸那辈家道没落。为了躲避抓壮丁，爷爷的爸爸带着全家逃到了山里。那个地方叫盐池，紧临陕西，黄土沟壑。

爷爷排行老五，在娶了一个山里女子后，又回到了镇子上寻找活路。那时已解放，爷爷在军分区的工厂谋得了一份活儿。他勤奋踏实，除了自学文化外，还学会了画图纸修机器修枪，从临时工到工人，退休前他拿到了工程师的职称本本儿。

在那贫瘠的年代，爷爷有他自己打发日子的爱好，喜欢买玻璃画，一连四幅，挂在客厅里，爱戴石头镜子，最爱用紫砂壶糖茶。有一年爷爷拿一副老石头镜换了一只鹦鹉，奶奶还和他怄了一段时间的气。

后来，爷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摔伤后，大小便也逐渐失去控制。奶奶刚开始给他穿成人尿不湿却不顺利，不知是清醒还是迷糊，爷爷总会把尿不湿撕掉。便在双人床爷爷睡的那侧，先在棉褥上铺一层油毡，再铺一层隔尿垫，再铺层床单。夏天他就下身光着睡在上面，身上盖层被子。每到夜里，奶奶都要将迷糊的爷爷摇醒几次，问他尿么，拉么。得到肯定但模糊的回答后，就会拖着他已逐渐干瘦的身躯，艰难的挪到床边的坐便椅上，完事后再把爷爷边搡边拽的挪回床上。每次，奶奶总累的浑身冒汗。有时候坐了半天爷爷都没动静，有时候还没坐上已尿在床上。大半夜的，奶奶会马上给爷爷换衣换床单。爷爷患病多年，卧床多年，一次褥疮都没得过。没有奶奶这样悉心固执的照料，爷爷恐怕也无法多活这几年。

他离世的前一月，我挺着大肚子回宁夏见他最后一面。当时约定了我们三个大肚子孙女一起去。早晨把爷爷从医院ICU拉回来，有经验的急救大夫安顿我们，进门拔掉他的急救管子后，大声喊爷爷。人进门的那刻，我觉得他瘦了好多，眼睛被眼屎糊住了。我们边喊边哭，爷爷嘴角忽的抽动了一下，许是他知道我们回来了。我们选择在家继续用药治疗鼻饲维持生命。人渐散去，奶奶一人端着洗脚盆坐在床边给爷爷擦脚。轻轻地唤着，老汉，你在医院受苦了，这么多天也木人给你洗个撅，肯定难受死了吧。

因为大肚婆的原因，我无法送他最后一程。离宁回京的晚上，出了爷爷家的门，我又跑了回去。跪在他的病床前，磕了三个响头，边磕边喊，爷爷啊，我走了，孙女不孝啊。我看到他脸抽搐了一下，似有眼泪流出。

一个月后爷爷仙逝，那是他刚刚83岁生日的几日后。我们三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孙女没有一人能够为他守夜。天堂没有疾病，自此他便不再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