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九
摄影 | 张青
每到周六晚,走进深圳中心书城的派517,楼梯处立着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歪歪斜斜的粉笔字:二楼有脱口秀表演。
楼下是火腿汉堡和果茶,人间烟火充斥着味觉和嗅觉;楼上则从餐饮区转变为演出现场,一个或若干个有趣的人在台上讲段子,笑声、掌声一茬接着一茬,绵延一个多小时。
笑声和掌声的频率被认为是评判一场脱口秀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每一个上台的脱口秀演员都这么赤裸裸地接受着观众的即时反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这一点上来看,脱口秀演员是勇士。
10月27日那晚,噗哧脱口秀演员皮球结束了2018年的个人专场「球你别说」。观众挨个儿离了席,志愿者们走上前开始搬弄桌椅,将现场还原,仿佛这一场演出从未发生。
皮球靠在舞台的台阶边,跟演员啊水聊天,神色严肃。「待会儿他过来后,鼓励他两句啊。」皮球的妻子单伶仪向记者说道,「他不怎么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说完,周围两名观众露出惊诧的表情。
一个小时的专场结束了,坐在记者面前的皮球褪去了舞台上的嬉笑神态。「后十分钟,我自己明显感觉到嗓子疲惫,气也上不来了。」他耷拉着眼皮,语调低沉。「还有很奇怪的地方,今天观众笑的点和过去不一样,整场的节奏也不一样。比如,平时应该大笑的地方,这次没有;平时基本上就划过去的那种,结果却鼓起了掌……」。
调整了一会儿后,皮球的音调逐渐高了起来。「这次检验出了一些不足,有很多我需要去重新学习的地方。」
2013年,深圳逗伴脱口秀俱乐部刚成立,其核心成员程璐、梁海源、robin、思文、三弟、也so、小猪等人日后撑起了国内脱口秀的半壁江山。彼时,他们在车公庙红糖罐酒吧一隅,一个麦克风就可以讲段子。
观众只有五六个,其中还有几个是来喝酒的,顺便瞅一瞅台上的年轻人准备唱什么歌。然而,歌曲没有,只有一张贫嘴,拿自己、家人开涮,博观众一笑。某天,李智敏就是台上为数不多的观众之一,身边坐着他正在追求的女孩——如今的妻子单伶仪。
那日,李智敏约单伶仪吃饭。饭后,他说下午会去一个听笑话的地方,有没有兴趣?
「听笑话的地方,我觉得这个男的挺特别的。所以我答应了。」单伶仪说道。去听第三场时,李智敏被逗伴脱口秀的演员们请上舞台做互动,开始了他的开放麦之路。
每个演员都有一个艺名。女孩看他的头圆滚滚的,「就叫皮球吧。」
彼时,皮球在中国电信游戏中心工作,国企稳定。脱口秀则是他新发现的爱好,那就先玩着。半年后,他逐渐淡出脱口秀圈子。「觉得它出不了,离成为职业应该还有很远的距离,可能要个十几年?」
一切远远要比这个年轻人想象得更迅猛。一年后,笑果文化在上海成立;两年后,逗伴脱口秀部分核心成员接到橄榄枝,赴上海发展,成为职业演员和编剧。深圳圈子几乎被「榨干」了,演员出现严重断层。
2016年3月,皮球回到脱口秀圈子。当时的他已经结婚,顺便考了个心理咨询师证。「回来了嘛,就多一个人手,帮忙打理一下,也没想要全职去做这件事。」
这段时间,皮球开始尝试给《今晚80后》投稿,这一途径开辟了国内职业脱口秀编剧的变现之路,也是为数不多的编剧能力「检测器」。稿子过了,被肯定了,皮球逐渐看到自己的可能性。
「包括后面给《吐槽大会》第一次投稿,中稿率比较高,就让我顺理成章地继续做这件事情了。」
第一季《吐槽大会》成为现象级网综,紧接着《脱口秀大会》《冒犯家族》等泛脱口秀类网综将一批演员、编剧推向了公众视野,火了。
2017年,皮球考虑是否要做全职。单伶仪告诉记者,双方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国企里边工作。对于这种稳定的家庭来说,做脱口秀就是一种冒险。「老婆还是支持我,她关心的问题就是我经常熬夜会不会累。」皮球说,「父母嘛,我的方法就是不告诉他们,哈哈。」
秘密保持了半年后,皮球跟父亲说了这个事儿。「他是觉得你不是学这个,干嘛做这个呢?我爸比较古板的。」直到父亲看了《吐槽大会》第二季,看到了刘国梁、黄健翔这些熟悉的文体明星的表演,他觉得有点意思。问皮球,为什么不去做这个节目?
「我做的就是这个节目啊,爸。哈哈。」
「那你怎么不上台?」
「现在还轮不到我啊。」
父亲的问题很随意,但呈现出脱口秀行业的现状。行业仍处在初期发展阶段,全职的人不多,出名的更是少数。整体来说,职业脱口秀演员的上升路径尚未成型,哪怕是已出名的也无法仅仅以演员身份养活自己,还要做编剧做节目。
系列网综快速打开了观众对脱口秀的认知,一举虏获庞大的流量。线上大火,而线下的演员培植、市场开发则需要慢火烹调。
2017年,逗伴脱口秀与笑果文化旗下的噗哧脱口秀合二为一,选择单品牌运作。皮球顺理负责噗哧脱口秀在深圳的运营工作,「整个行业土壤都还不成熟,这事儿急不了。」
演员超音速说,皮球情商高,很会鼓励人。「如果没有皮球,噗哧在深圳的线下不会发展这么好。」
皮球却表示,自己不喜欢鼓励人。「这个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兴趣和天赋了。我不可能跟别人说,你来讲,你迟早会红的,像李诞、池子那样。」
绝大部分的开放麦,他都会在场。听听新一批的演员怎样表演,文本如何。如果有建议,他会立马编辑微信发送到对方手机上,及时反馈。看到有兴趣和天赋的演员,他会主动邀请对方多参加开放麦,但会点到即止。
「我不会去刻意照顾演员的心情,鼓励对方要加油努力啊,放宽心呐。有这种挫败或失落是必然,要让他们去经历。我们讲了几年的人,也仍旧要面对这种挫败和失落。这是长期的。」实际上,困境是一个筛子,最终留下的人都是自己在成全自己。
新人一般从开放麦起步。开放麦没门槛,只要你有表达欲,敢于直面观众,就可以上台。票价设置比较低,10元。「开放麦就是演员的练兵场,我们把票价放低一点,降低观众的预期。同时,可以多做几场,让演员有更多的机会去练习。」
在噗哧脱口秀的开放麦微信群里有300余人,但坚持上台的不到十分之一。大伙儿不会退群,始终「潜水」关注着。每周二、三、四的开放麦会提前两天报名,中午十二点,准备开抢。战况鲜血淋漓,可能瞬间就被「秒杀」,只剩一片哀嚎:
「能不能给点活路了?」
「单身久了是这样啦,手速快啊!」
……
「每次只有七八个名额,特别火爆。因为段子是需要不断上台去练,去打磨的。」演员虎牙说道。最近她的颈部动了个小手术,这段经历被她拿上了开放麦,仿佛只要是能说出来的,故事的阴云多少都会散去。
接手噗哧脱口秀线下运营后,皮球开始逐步完善整个线下运营的框架,在开放麦的基础上,加入小剧场、1/2专场、个人专场等形态。戴为、邓凯、黄宝咧、阿尔法等新一批演员逐渐进入观众视野。
Battle赛是2018年8月推出的新玩法。八位选手进行三轮的淘汰制battle脱口秀,每轮比赛表演三分钟,结束后由现场观众举牌投票。Battle赛的现场异常火热,演员的分组也是随机抽取的,给观众留有足够的悬念。
「很残忍,也够好玩。」一个观众告诉记者。现场投票的那一刻,工作人员按照投票牌的颜色面进行统计,有的悬殊大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观众的选择有时候会出乎意料,这也让我们不断地去了解观众的喜好。」皮球说,「当然,最核心的目的仍旧是让本地的演员不停地去面对观众,磨炼,再磨炼。」
观众的喜好是很难琢磨透的,只能依靠经验的积累。皮球告诉记者,5月份,几个演员跟政府合作,去文博会表演。现场来了一批带枪的警察,齐刷刷站在最后一排,氛围比较紧张。这一场是皮球主持,开场时他临时做了个简单的互动,表示欢迎「警察叔叔们」,现场响起了掌声,多少缓解了局面的尴尬;去华南城表演,台下的观众以打工青年为主,「上场时,我有临时去调整一些段子,尽可能让内容与他们的生活经验产生一些联系。」
「观众聚集在一起,会处于一种集体无意识之中,笑声会传染,沉默也是会传染的。大体上把握当场观众的共性,很重要。」
皮球组织了一群年轻的志愿者,平时大型一点的现场表演都能看到志愿者的身影,以上班族或在校大学生为主。小白参与得比较早,「一周积攒了不好的情绪,就去看看脱口秀,释放一下。」跟演员们在一起也挺开心的,但也得警惕自己会成为被调侃的对象。他曾经就出现在段子里:「我们有个工作人员叫小白,但其实他一点都不白。」
新一批演员和志愿者在接受采访时,都会称他为「皮球老师」。「哈哈,可能是年龄在那里吧。我和啊水年龄大一些,其他人基本都是90后了。」皮球笑道。
他不大愿意强调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感,或过于夸张自己对周围人群的影响。「脱口秀它就是一个新生的行业,我就是这行业里的一员而已。尽心做好事情,其他的,不想太多。」
但,他清楚自己的欲望。一人身兼数职:脱口秀演员,上台表演;编剧,接受相关项目约稿,这也是收入的主要来源;再就是噗哧深圳的运营负责人。在圈内,身兼演员和编剧的人常见,加上一个线下脱口秀运营的,并不多。这是幸运的,可以全方面地了解脱口秀市场,「反过来说,我没有哪一项是真的做得很厉害。哈哈,这很不幸。」
随着节目的热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走进这个圈子,全国各地的线下场地逐步建立起来,练兵场很多,只要能坚持输出内容。演员快速成长是没问题的。
「我们都很有危机感。」去上海和三弟吃饭,她说自己有危机感。同样的话,思文也说过。啊水则坚持每天六七百字,日积月累,素材量会很大。危机感也好,内在驱动也好,都源自对脱口秀这一事业的强烈欲望。
「做脱口秀的人欲望是很强的。大家都是看国外的脱口秀起来的,看到那个成熟的产业链。自己也会有这个梦想或欲望,某一天,我也能到达那个程度,到更大的剧场去。」
自我实现的欲望足够强烈,因此容易引发焦虑。笑果内部的读稿会就是焦虑「事故现场」。编剧们围桌而坐,李诞坐在前面,有些时候笑果老板叶烽也会站在一旁。每个人轮流来读自己的稿子,读完了,一片热烘烘的掌声,焦虑一下子就缓解了;相反,读完后,一片沉寂,那几秒钟尤其漫长。「坐在那里的人,算是国内脱口秀编剧的最高水平了。被他们否定,就意味着不行。很直接。」
演员、编剧、运营负责人,三条线并行。可以说是保留更多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马马虎虎,无法做出选择。皮球有种「疏离感」,不轻易谈梦想,也不支持年轻演员们的孤注一掷。然而,他的内心被「欲望」所缠,他想保护自己。
曾经听摇滚、看冯唐的青年,步入了而立之年。皮球在自己的个人专场上过早地提到了「年龄危机」,包括下半场最后十分钟的「低气压」,都呈现出身处光鲜张扬的职业角色中更为真实可触的一面。
他告诉记者,如果有一天自己进入孤岛,一定要想带上几首摇滚乐。有趣之处在于,皮球的摇滚乐清单里,有《Don’t Look Back in Anger》,也有《The Nobodies》。
「它们很荣幸,哈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