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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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三环是新庄人,也不是新庄人,新庄原本没有崔姓人,三环的爸妈当年从外地迁来,口音带些噶兀周。有人说是八十里外的清水县,也有人说是一百二十里外的秦安县,甚至具体到了某个二夹皮里的中山乡,不论怎样,三环的家人就这样在新庄里扎下根。手持一张袁根五家的地契,在村委会的帮助下落户进早先袁家荒废的院里,四间瓦房竟还稳稳当当,连同袁家的六亩八分地——位于四平山向阳坡上的两亩;清水河淤积地的四亩半;院墙背后隔一道渠有三分,做了菜园。谁也说不上这家人手上那黑字红章红手印的地契来源(据传言袁崔两家原是远亲加至交,袁家后人是新庄里家喻户晓的败子,将自家的地皮全赔光了,从此人也不知去向。看样子是抵给了崔家,原因不明。而估计去年发的一场大水摧毁了崔家的房院,连同大部分积蓄。不得已才动身至此),正如没人能准确知晓他们一家四口的来历,只见一对中年夫妇左牵花甲老妪右擎六岁小儿迎面走来。见了村长,将小儿放下,命一声“三环,叫王爸”,于是我便认识了这个叫崔三环的小男娃,新庄里也有了第一户崔姓人家。起先庄里人都以为来者不善,毕竟一口气横占了袁家所有的家产,但三环逢人就叫“大爸、大娘、太爷、姑牙婆”,彬彬有礼的样子惹人怜爱,再者大人也热情好客,又规规矩矩安分守己,不久之后这个村庄就完全接纳了他们的到来。

我和三环一起在村里长大,三环和我都是独子,我经常吃三环妈擀的凉面,三环爱吃我妈烙的摊饼。我们上学坐一桌,下课是大娃娃头,放学路上找伸出茅草的电表箱子逮着烤麻雀,过年一起放炮,几年下来村庄里里外外沟沟壑壑遍及我们的脚印。可三环是个命运的苦儿,年幼的我们尚不自知。

十二岁那年,三环的外婆撒手人寰;三年后他爸出去搞富业,被五楼溜下来的一根钢筋戳中,我爸把三环拉出教室坐火车去用陶罐盛了回来,埋在点子山上。

如果你走在麦垛后,或柳树下,便总会从阴影地方飘来几句闲言碎语:这是屋院老主的阴魂在发威,不断回来讨债哇!恼怒中拿眼瞧去却只有风吹草动,并无扇合的嘴巴。

我去看望三环和崔婶,家里冷火冷气,崔婶正驼背坐在廊沿上掐麦辫。抬头两眼红戚戚的,勉强挤出一丝活的神态:引生,你来啦。我点点头,把袋子放到石桌上:你掐麦辫呐婶子,我妈烙了些葱花饼,热的。你妈有心了,害眼着,掐两板就眼露淌不住。说着她用手背揉眼睛,还没吃饭呢吧?坐着我擀饭去。我忙摆手:不了不了,早上起得迟,干粮还在肚里咧,三环哪?说的啥话,晌午饭点了么,多多少少吃上些,三环在后院喂鸡。她洗手提了饼子进去厨房,我去后院寻三环。

本就高瘦的三环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从后面看去似乎也稍微驼了背,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这背影像是在另外的时空度过数年。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方格子立领衫,手背后稍息,右手握着鸡食盆,指甲在盆沿凝固的干皮上来回抠刮,怔呆呆地盯着鸡儿鹐食。我轻轻咳一声,他晃了一下回过身见是我,撂下盆子过来拍住我的肩膀。

饭桌上三个人端着三个碗,桌子上摆着几根葱秧子,各自默默地卷面条,谁也没有开启话头,只有碗里的臊子汤在散发热气。崔婶吃了两口放下碗,开始剥一根葱秧,突然冒出一句:三环怕不能跟你一起上学去了。我被饭呛了一口,白着眼问:啥?崔婶没抬眼,把葱秧子捋了一把放在我碗底:他婆走了,他爸也……忽然间天就塌了。他们一撒手,把孤儿寡母扔在光天化日之下,活的人才是煎熬……我不该当着你俩的面说这些,不过你们也大了,要明白事情遇上了得硬起头皮,人还得挣扎活,日子还得往前挪……可,可我这把老骨头拿啥来供给娃娃的念书?唉,黑了睡不着,想一想既委屈,又惭愧……说着紧皱眉梢,本来害眼的眼圈越发红了。闷头吃面的三环突然一把把碗墩到桌板上:妈,你别说了!我决定了!我是这家唯一的男人,你操劳了这么些年,现在天爷再灭杀人又出了这踅事,我咋忍心还让吃你的穿你的呐!何况那六亩地能让你一个人种吗?也不能荒着么!我念这些书够了,再做啥呀!说完抱起碗背过身一个人蹴到偏面,崔婶脸上的泪从下巴淌成一滩水印。

回家后我跟爸妈说明了情况,希望他们能帮着出出主意,我不想在一个不该分别的年纪与一起长大的互为形影分道扬镳。我爸说可以跟村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上报个贫困户,得到公家的资助。可是马上接着摇头,唉,估计可行性不大,村长啥样的人都心里有数么,恨不得把村委会大院拆了盖成自家屋。我妈说她知道我和三环感情深,如果有能力一定倾囊相助,可是目前家里的境况我该是清楚的,她跟我爸没明没黑地忙,也刚供得起我这一个念书人,还得给我的将来攒着存两个么对不?我点点头,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妈说得对,我家不是万元户,也没有谁是当官的,人微言轻,缺乏逆水行舟的能力,自身尚且难保,安得施于广厦?一瞬间透视了某些成人世界中的难言之隐。只是想到我那可怜的发小、我的兄弟、眼圈通红的中年妇人,后颈便涌起一股剧烈而难以消释的苦闷来。

中考过后我去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绷紧的气氛使得学校成为一口熊熊燃烧的灶台。有时从一片升起黑烟的焦头烂额中抽出眼,窗外骄阳洒下的碎玻璃正在青葱的山叶上跳跃,翻过这片浪头,越过葫芦河面上流动的丝绸,再翻过二十座刀削斧剁剃着圆寸的石头丛林,看到了三环——正骑在另外一片鲜亮的琉璃海波中打牛后半截子。

头顶传来一阵嗡鸣,一架士字形的飞机慢悠悠自天空的网格中平移,三环的眼睛粘在机身上,从西北角的楼顶移到东南角的楼顶一眨也未眨。我提起扎啤桶斜着溜满一杯,双手递上去说:敬你。他愣了一下,笑着问你这是咋?!但见我一脸严肃就没多吭声,双手接过又伸过来,我也端起自己的满杯,他“铮”一下磕上来,仰脖冒着青筋一饮而尽。我也喝,但喝不快,酒中似乎有苦涩,有难以把握的沟壑。

酒过三巡,俩人似乎都有些昏沉,说话也没之前那样绷着。他说:感谢你今天请我来县上转啊。我说:咱俩还客气个屁,我一直惦记着你呐!他问:高中上起啥样子?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眼里闪着隔了层雾的期待光芒。他终于想要触及那个曾经可及但却被命运无情剥夺的地带了。

现在是九十年代末的初秋,农忙刚过,秋老虎干炸炸地在空气中肆虐,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明年这时已经要开赴大学。傍晚热力减弱,小广场上的啤酒摊便撺满了乘凉的人。我上午将三环从车站接来,带到学校附近的廉租房里修整,我妈做了他最爱吃的摊饼。下午去学校附近兜了一圈,但暑假是关闭的,又去了泰山庙,在山顶上俯瞰整个县城的面貌。几乎能去的地方都大致走了走,他说县城其实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大,我说是,你不就是这里出生的嘛!他说他早忘了,早变得认不出了。我接着说:其实这也是个镇子,兴国镇,就这一巴掌地方管着周围一千六百平方公里十七个乡镇。他噢噢着,再次环顾了一周。下山带他吃一碗打卤面喝一碗肚丝汤,他说这汤还挺上讲究,我就又去打包了一盆让带回去给崔婶也尝尝。他说:我妈今年过来身体猛一下垮了,稍微干点重活就咳不住,现在家里的活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老人家顶多簸个粮食、掐个麦辫,这次来顺便给买些咳嗽药。我只能不住地叹气,将充满怜悯的眼神投注在他身上。他反而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着捏住我的肩膀。他手上的力道大了许多,这些年的艰苦操劳把一名花季少年磨砺成为早熟的汉子,几道冷峻而分明的线条镌刻在他的两颊,将颧骨高高地顶起。,肩膀厚了、手掌糙了、声音粗了、胡子硬了,被岁月催熟的他身上彰显着一股令人陌生的巍峨姿态,这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一只断尾的麻鼠从暗处钻出在光街面上跑动,人人都提踵闪避,又跺脚嘴里发出“嘘、嘘”声,喊着:“打呀!打!”三环眼眸里的飞机飞过,我说看啥咧,天上的鸟儿一般,等咱以后有钱了天天在天上飞,说不定还能坐火箭嘞!他嘿嘿笑了:我连火车都没见过,拖拉机都没坐过,摩托车都没坐过。我说还早还早,年轻人不急。他摇头:我这一辈子差不多已经定然了,去,能去哪儿啊!于是陷入了沉默。他接着问:高中生活啥样子?我说就那样么,跟初中一样,学的科目也没变。他噢,又问:老师打人不?我笑了:不打,多大了还打,而且现在国家不允许体罚学生。他又噢:那高中生都啥样子啊?我一时没明白,便回答:就我这样子么,一年四季抱个书,你看街上走的年龄差不多的都就是么,也有乡里来的。噢,你学习咋样?我?咳(hai),你也知道,以前咱俩在一班总是你第一我第二,你一直比我聪明么。我就是个死踏实,现在学文了。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提错了水壶,尴尬地看向别处。他却没在意:看你说的,我缺的就是你的勤奋还……不过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你好好搞,将来给咱考个博士!对了,啥叫学文?写文章的吗?我否认,就给他讲文理科的区别,他听得十分认真。

又闲聊了一会,吃了几串烤面筋,太阳趴在山头上羞涩地半遮面,场中间传来一阵“铛、铛”的敲锣声。三环把剩下的烧烤吃净,说这我也能弄么,你记我小时候烧的麻雀、斑斑,泥一糊,在火舌里爆裂,你混账每次都把腿抢了去哈哈。我笑着,他又伸长脖子:诶耍猴的?走看一阵。我们就拨开人群钻进去,一个干瘪的老汉拴着三只猴子,让骑自行车,猴不骑,就用烟头戳猴屁股。看了一会觉得无趣,就往出撤,没想过二十年后的人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当猴耍。三环突然凑过来问一句:你有马子没?我一跳:咋?他贼笑着:就问的,啊,有没有,有没有?!我捶他一拳:你个混怂,没有!真没有?我不信!你们班上那么多女娃就没给你收拾一个?肯定有看上的对吧!男人之间聊起女人果然有扯不完的话,我说你个老淫棍,你哪,你有吗难道说?他咳一声,潇洒地把双手放到颈后:唵,这我还真得跟你讲讲。

年前有一天上屲的路上,正走着,一只黑片片忽然落到了肩头,如风吹落叶。取下来一瞧,你猜是啥?一只蝴蝶!咱黄土高原连蜻蜓蛾子都少,哪见过这么大的黑凤蝶啊!不过是死的,风干标本已经,我仔细观察轻轻抚摸,宽阔的翅膀上细细的鳞粉,点睛的是一趟半环形的连接的白点,从小到大再变小,对,抛物线。这完整的躯壳是多么美丽啊,大自然的造物。我就小心翼翼地拢在手里,生怕碰缺一块。接着往前没走几步,一棵柳树下的冰草里又躺着一只,更大、更鲜亮!我像得了宝贝一样一手一个拎着,从山上下来的武巴牛问我做贼样的手里捉的啥还扳着要看,我踢了一脚就骂骂咧咧走了。

两只蝴蝶落在脚下,我的心思落在蝶上,连挖地蛮都抡得无精打采。我一向认为离奇现象不会凭空出现,必定警示着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晌午,想一想还是决定放了吧,尘归尘土归土,叶落了要归根。便走到崖边上呕一声撇了。你想想纸飞机,纸片片从树上扔下去的样子,这两泊轻盈的薄片用羽毛般的优雅戏耍着重力,时而静止时而盘旋,兜兜转转却又落回了我的肩头。我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要加持于我,于是赶紧从埂塄边上拾起来回家去了。

回去之后夹在从前的语文课本里,当神一样敬着,你听说过蝶仙的传说吗?梁山伯与祝英台。我心想说不定天爷要给我促成一段姻缘呐!庄里元宝、军明都已经成亲了,你还让我帮着拉了礼,这怂给你连根烟都没发。我,家里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我也是个七情六欲的俗人啊,肯定想着能有个说话的人么,你又不在,心事大得很。庄里的女孩大多被人领着到外地进厂了,要么就跟你一样念书,剩下的不是蠢笨就是残障,尽是些歪瓜裂枣。

有一天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天光大闪亮,一股青烟冲地,烟幕散尽,后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定眼一瞧,嚯哟,这不是梁祝么?!我惊得眼珠子啪塌掉到地面上滚,滚到人家脚下,看到二人身着白点黑西装,英姿飒爽,相貌身段完全是从画上走出来的。山伯拱手施礼,英台屈膝颔首,说:承蒙三环公子照顾,迷途夫妻才得以团聚,否则准被野猫叼去或风化了,公子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山伯接着说:吾等知晓公子有难处,若公子不嫌弃,可否令小生为公子指点迷津?听他们这样说,我倒鼓起了架子:哦?不妨说来听听。他说:三日之后酉时,公子可朝西方向步行一千尺,谜题自会揭晓。说罢,二人再施一礼,便携手消散。

突然被一阵“咣、咣”的敲锣打鼓声所惊醒,醒来发现干粮时分已过。我还在回想刚才那个梦,过于真实,两人的面容我还记着,和杨林字画铺里那幅才子仕女图一模一样。三日之后,掐指一算不正是乞巧节?往西走一千尺……那不是戏台吗?乞巧按照传统庙上是要请戏班子的,莫非……把我想得一阵一阵激动,口干舌燥的。

好不容易等到三日后的七月七,戏台子前两天已经搭好,戏班长也请来了,听说是省秦剧团的,排场有些大。戏场里卖玩具的摊摊、棉花糖、羊肉串占好地方。我吃过干粮早早就去了,碰见元宝和他女人,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我说有了哇?说是五个月了,我夸攒劲得很。问我有着落么,我装了个没听见就挤到人前头去了。戏台装饰得富丽堂皇,演员华冠丽服踩高腰厚底靴,正在演秦腔名折《三进帐》,又名《辕门斩子》,不禁想到了我家的羊圈门前(从前的袁门)。讲的是桂英和宗保正气凛然的仁义故事。大戏班子唱功就是好,不设意看到晌午戏散,肚子咕咕叫,摊子上吃了一碗凉粉,给我妈也提了一碗就回去了。喂过猪鸡,下午饭罢我又跑出去,我妈也锁上门跟几个老婆子提着板凳坐到前排。

六点半戏开始。唱戏有个讲究,和电视台放电视剧的一样,不能连续一个曲目演到底,演员受不了是观众也会看腻,上午是一折,晚上又是一出,才会有看头。晚上听人说要唱《挂画》,旁边的人一听:挂画?!瞬间就来了精神头。

梆子一敲,二胡勾响,是一首欢快的曲调,场景也换作了大家小姐的闺房。《挂画》里有一个小姐一个丫鬟,小姐在梨花木的圆扶手椅上蹦跳,像雀子一般。这出戏成不成功,完全在于小姐能否在梨花椅上完成闪转腾挪的高难度动作,十几分钟的表演中,没有一句唱词,全凭演员的肢体与神情来诠释大家闺秀那媚中带俏的神态与羞涩中的期盼。演员终于出场了,迈着翩翩的碎步手绢遮脸飘向台前,霎时间人群中的男青年爆发出一声“好!——”一堆屁孩子从台沿撅着屁股往上爬,被大人拽住脚腕薅下来。

女演员亮相的那一刻,人都哑哑的,空气突然就静了,狗也不吠了,饸饹锅下的火碳都不爆了——那是一种——啊呀,咋形容哩!——美!真美!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柳叶弯眉樱桃小嘴。我没文化,不会说,你理解我的意思吧?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庄里最漂亮那个姐姐不,高粉粉?比她还好看二十倍,主要是那一种气质,举手投足,浑身散发光芒,简直和城里的电影明星一样!

我终于知道蝶仙托梦给我说的啥意思了,头一眼亮相我的魂就被拴了去。后来听人说这是剧团里当家的花旦,年方二十,我一想女大三抱金砖呀!就在心中窃喜;又听闻:人叫白薇薇,原本是咱县上白家女孩,凭本事一路奋斗上去的。哎呀,人长得和天仙一般,还这努力,谁家这么有福生出恁好的闺女呀,这得积几世的阴德才能娶到手哇!我越想越美,就嘿嘿地笑出了声。旁边常头发叉着腰瞪我:你怂嘿嘿啥咧!看见了没,台子上的那是我媳妇,我的女人!我说去嘛去嘛,鼻揩了唱戏去嘛!脚奓手奓,没个狗大,瓜得食摸不着吃你!他扑过来要打我,被我脚下使个绊子就趴到地上拾黄金去了。

我的视线一时一霎也不愿意从白薇薇身上离开,眼睁得大大的,眼泪溅了一脖子,我想用眼睛吃人。我本来就个子大,在人群里高一头,台上的小薇眼光朝台下时老是落在我这边。我于是猜想她一定望见了黑地里人头攒动中的那匹高耸的狼,狼眼珠子里燃烧着青火,比台上的千瓦灯还妖冶!

戏散了灯光暗了我往戏台后门钻,没想到那里早被一堆男女老少拥得水泄不通,团长拿了扫帚往外轰,一边还喊着:都回呀,都回呀!你们是土匪呀,打劫呀?让不让我们缓了哇!以后谁还敢给你们唱戏嘞?!人群就是不动,几个声音在喊:我们要看大小姐!另外几个声音附和道:就是!哪怕一眼!团长啊啊地搔着头进去了,指拨着:那你们去前台!一群人就呼啦又冲回台底。随后一个人影伴随着帷幕流动款款走出来。又是一片似曾相识的肃静,所有人都翘首直直的,只能听见低语:天仙下凡啦——还是个花仙子——咋这么俊呐!那个逆光的身形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又亲切又高雅,卸完妆的女孩挽一个髻子被一身雪纺修饰着,身段娇娇的,腿长长的,像崭露头角的嫩苞谷,似乎真的是从光芒里面穿梭而来的!

她微微一笑,没用扩音器:承蒙各位父老乡亲厚爱,我原本也是咱县上女子,能为乡亲们演出也是我的荣幸,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我们剧团班子,来日方长,以后有需要我随叫随到!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歇吧啊,咱们明天再见!然后鞠一躬下了台。场地里这才都回过神:说话真受听啊!声音就像铜铃铃(百灵)一样!美呀,真美!我杵在人潮里,瞅着她离去的背影,回放着她刚才出场的每一节画面,感觉我的心被穿过迎春花和洋槐花的煦风拂过;又被火焰山的芭蕉扇扇过;再被西北风里的冰碴子齐齐戳一遍,满目疮痍。头顶上还醒着的喜鹊“哇、哇”地叫,声音像老鸦,它们在给牛郎织女牵线搭桥哩!我觉得自己疯了,就往回走。

碰见我妈,我问你咋也才回,她说她刚才去看那女孩,就那个演挂画的戏班长,哎呀天底下咋有这等人才哇!我很惊异:连你也看了?嗯!咋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而且我还听说啊,她是白满仓家女孩。我问就是从前咱家给当过财东的那个白满仓?当当的,前两年你爸烧纸还来过咱们家,老好人。你看人家就养了这么好的闺女。诶你咋才回哩,上哪野去了?是不是也偷看人家姑娘了?!我连忙说没,没!我妈说:哼,还想瞒我?说,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我可是听说她现在还没许配人家呢,嗯?我脸轰一下就烧了:哪……哪里,没,没有,妈你胡说的啥?!我妈笑了:唵,瓜娃娃,那么好的闺女是个男的都爱呀!不过也就想想,癞蛤蟆怎敢幻想天鹅?人家省上没有多少精干小伙子,哪能轮到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你说对吧?我妈这一盆凉水泼得猝不及防,一下将我打回了现实。可我脖子里有一股犟筋,是个不耐激的人,越说越不从,何况又有了“蝶仙”和我之前那个梦的鼓舞,所以就当是个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第二天我把家里那一丛翻出院墙、粉中带紫、曾被无数路人赞不绝口的由外婆亲手栽培的月季上开得最大、最艳的几朵折下来,用麦辫捆扎成束,揣在外套里就往出溜。正好被刚喂完鸡的我妈撞个正着,她摇摇头:你啊就是混犟混犟,去吧,也不怪你,吃了苦头不要回来叫唤就对。可惜了你婆的月季了,月季就是玫瑰哇!我头也没回地走了。

——咳,哎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舔沟子去果真让稀屎涌了——刚出庄头就撞见打扮很靓丽的小薇从商店出来开心地坐上了一个男人的摩托,摩托放一股屁就开走了,出师不利。失魂落魄地游荡到下午,在戏台旁阴凉角落遇见同款摩托,认出是宗申双缸150太子款,七千六。我摸了一把油箱就掰着指头算起来:小麦一年一熟,种了两亩,亩产六百斤,一斤五角八分钱;玉米一年一熟,种了三亩,亩产一千二百斤,一斤六角;胡麻一亩,一年二百六十斤,榨七十斤油,一斤油十元;再加上一窝猪娃子卖个两千三,总共是……揪了一根树股子在地面上划——五千八么才!娘个批不吃不喝不屯,战战兢兢一年也攒不下面前的这坨钢水!就想对住滋一泡尿。一拍大腿,猛然在字迹上出现一双大头皮鞋,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牛仔裤、梳梯形大背、戴黑糊眼镜的男人赫然立于眼前。他摘下眼镜笑:你算啥着哩?脸型却像是刘德华。我记起来了,以前在报纸上看过,这是市里某个高干子弟,他来这做啥呢?莫非为了小薇?

我站起来,没想到他比我还高一乍,我摆摆手:乱画。他笑着:你认得这车啊?我说:认得么,永发车行里的镇店之宝。他就笑起来,这一笑,小薇就从后台出来了,直奔我们走过来。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梦中情人,她白皙的脸上两个笑脸窝清晰地在眼前晃,晃得我魂飞魄散。却被那男的一把搂过,说:东西放好了么?放好了,你们认识呀?男的说刚见面,然后转过来向我介绍:我对象。我哦了一声,他又说:也是你们县上人,这回硬要来,唱得还行吧?我说好,好,眼睛却往小薇身上胡瞟。突然觉得一阵窝囊,头栽倒就往回走,那男人还在后面说:你走呀?咹!你东西掉了!我意识到刚才可能压散了那把月季花,便更加无地自容,脸也不转地走了。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我肯定像一个下蛋公鸡,一路上边走边往下屙月季花瓣,如果它们没有被小薇捧在手中,那么一定将被众人踩烂或被羊吃了。我回到家,觉得没脸见人,又想起几天前的睡梦,扇了自己一巴掌,抄起那本语文书连样塞进了炕眼。我这时才顿悟:那两只蝴蝶肚子都是空罐罐,无疑是雌性,产毕卵才死去的,只是碰巧被我撞见罢了。这么说来我大白天没有发现仙踪,却是被鬼迷了心窍罢,春心难耐,才导致了这一连串的荒唐事。

后来呢?我问。后来就没了呗,还要啥后来,本就是场闹剧,现在也当笑话讲给你听。他突然拍住我的肩膀:人还是踏实一点好!我听他讲着,不觉已走到车站,早出晚归的中巴师傅在“五营莲花陇城”地喊,这是当日的末班车了。我把三环送上车,一股烟味和磕麻子的响动,没有座位,他只得坐在过道当中添加的小凳子上。车上的人在催:赶紧走哇,回去黑尽了!车门一关,车轮徐徐滚动,将窗洞后人头中振臂挥手的三环只留下一股气息。

一年后,我被浙江的一所大学录取,家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们回老家去看我爷爷,我把所有亲戚都拜访过一遍后,顺道去寻三环,家门上着锁,又往回走。我问我爸三环人哪?回答说去县上了。我又问去县上做啥,我都来了。我爸说:复检。复检?嗯,你不知道,你崔婶今年二月份走了,肺结核,没有熬过冬天,和你崔爸埋在一起。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听错,三环是个命苦娃娃,当时见你备考着还不让我们告诉你,这半年家里就剩他一个。唉,那么懂事的娃咋这命……后来找我商量,说现在屋院空了,家不成家,庄里没有再待下去的力气,是个伤心之地。等他把后事料理一番,地里的作物收了,鸡猪都卖了,粮食粜了,他就去应征入伍。这不,半月前初检合格,今天又去县医院复检了,估计下午回来。娃娃是条汉子啊,所有的家当归置得顺顺当当,和你一样的年纪,却经历了人的一生。

晌午过后,三环跷过门槛站在院里,身上还是那件棕色方格子立领衫,多了补丁,多了窟窿。一年不见,我觉得他又经历了一个千禧年,眼神里沉淀着许多我分辨不清的情态。他叫我出门来,我们两个沿硬化过的山路往上走,接着拐进小路,穿过草木,激上土埂,来到一片平地,这是我们童年时期的秘密基地。开阔的荒地边上有一丛塌房烂院留下的痕迹,旁边的几座坟早已被风蚀为平地。我们两个靠在熟悉但已残败的山墙上,将正改旧颜换新貌的整个村镇尽收眼底。三环点上最廉价的红兰州,吐一口气,缓缓开口:你考上好大学啦!我说嗯。我问:你要走了?他说嗯。他又说:可能很长一段日子都见不上了。我鼻头突然酸涩起来,酸得强烈像灌了醋,便把头扭向别处。我想起了崔婶,但没有提。我问:那你家的院和地咋办?他笑了一下,掸掉烟灰:那本来就不属于我么。其实也不属于任何人。屋院就是人盘的一块地,地啊地,种着种着也得歇一歇哇,人一辈子都在吃地,最后总得永远地被地吃了。你说对吧?见我未吭声,他接着说:你说,我以后叫个崔喜荣咋样?虚荣的荣。

山顶却黏稠得没有丝风,草不动,树叶也不晃,刚吐出来的新烟还停在周围,眼神在和蜃楼交流。我瞅着他的脸说:你听说没?老江把北京市的立交桥已经修到四环了,前面有一环、二环、三环,三环,就是你!你去得好好干,做国家的栋梁,还要风风光光地回来省亲,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要凯旋,你要铭记于心。所以这名字不好,你这么一个有志气的人咋能向荣华富贵折腰呢?你若执意要改,就叫崔思旋吧。

两道清水就从他紧闭的眼皮底下涌了出来。

半个月后,我和三环在天水车站的月台,他已经穿上了县武装部发放的陆军军装,像一名优秀的标兵。由接兵干部带领,伫立在一群新兵蛋子当中,背着行囊等待通往乌鲁木齐的列车。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站台,和无数流动的人潮,我也背起包袱,等待通往杭州的列车。我明白,这将是一场人生的永别,我们两个从小一起成长的生命,在这个节点终于一个北上,一个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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