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你特别,让我记住你

踢过的球,唱过的歌,写过的练习册,同青春一起不会分开的,除了白头鹰与笑面狐,罗密欧与张无忌,还有俞南川与夏宜修。

[1]大爷,把篮球还给我

俞南川与夏宜修的初次相遇绝对不算愉快。

那是高二开学的时候,文理刚分科,俞南川抱着篮球经过走廊,刚要踏进新班级,身后隔老远就传来一个声音,莫名其妙的喊住他ㄧㄧ

“嘿,大爷,谢谢保管,可以把篮球还给我了!”

他脚步一顿,一头雪白的短发迎风飞扬,配着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显得格格不入。

如果不是眼神太差,就是故意戏弄,事实证明,气喘吁吁跑上来,一拍他肩膀,笑嘻嘻伸出手向他要篮球的小子,根本就是存心挑衅

“大爷,谢了啊,我不是说去传达室拿嘛,亏您还特意跑过来送一趟,真是麻烦了。”

走廊上不知不觉聚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人窃窃发笑。

俞南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紧篮球,冷冷看着眼前同他差不多高的臭小子。

居然……过分到这个地步了吗?

因为“少白头”,他从小到大没少受到非议,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会有人恶意地冲他叫“大爷”!

“嘿,大爷,那个我要上课了,篮球给我吧……”

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以为他没听清,又凑近反复问了几遍,俞南川清楚地听到周围的笑声越来越大。

那一定是一场所有人都觉得滑稽,只有俞南川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的闹剧。他铁青着脸越过那浑小子就想走,浑小子却不依不挠地拦住他,僵持的气氛中,上课铃在这时尖声响起,他还没怎么着呢?浑小子倒先急了,上前就想来抢球。

“大爷,把篮球还给我,我要上课了!”

正所谓忍字诀的最高境界是ㄧㄧ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俞南川一拍篮球,终于爆发出一声怒喝:“谁是你大爷,给我撒手!”

怒喝伴随着快结束的铃声,响彻整条走廊,全场静默了三秒,紧接着抢球的浑小子像被吓到一般,骤然发出一声怪叫。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触电般的叫声中,全场。又静了三秒,然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不说认错人还好,一说“认错人”简直是更大的侮辱!

俞南川气到浑身发抖,抱着蓝球死死盯着眼前的臭小子,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事后夏宜修的解释是,那天忘戴隐形眼镜了,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发现认错了人。

俞南川直接一口啐去:“你是瞎子吗?”

那时他们已经成为勾肩搭背,能一起踢球一起打游戏一起嬉笑怒骂的兄弟。但事实上,起初很长一段时间,俞南川都对夏宜修毫无好感。

偏偏开学第一天,因为相似的身高,班主任还将他们分在一起,做了同桌。

没上几节课,夏宜修就扛不住俞南川的冰川脸,主动递了纸条过来。

“俞南川同学,很高兴和你成为同桌。关于今天早上的事情,我感到万分抱歉,我眼神不太好,高度近视,早上忘戴隐形眼镜了,再次向你说声抱歉。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能互帮互助,成为相亲相爱的好同桌。”

俞南川冷冷一笑,停住手中正在转的笔,言简意赅,两个字ㄧㄧ滚蛋!

[2]晕血的白头鹰

俞南川和夏宜修很快成为新班级里两道奇异的风景。

作为青春期的女生,最喜欢的大概就是那种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身上又能带点小气质的干净少年了吧。

而这几点,俞南川和夏宜修通通符合。

俞南川是以全年级数学第一的成绩进来的,夏宜修是以全年级语文第一的成绩进来的,班主任分到这两位“状元”,高兴得就跟捡到俩宝贝似的,第一节课就大夸了一通,还将他们安排成了同桌,美其名曰“强强联合”。

可天知道,这哥俩根本不对盘,不,是俞南川单方面看不顺眼夏宜修,而班上的女生们也很快就发现,两位帅哥“状元”果然只能用来看看。

俞南川性格孤僻,对人对事都冷冰冰的,不太合群,请教他个数学题目能活活把人冻死。

夏宜修倒不冷,见谁都笑的跟阵春风似的,可惜眼神实在差到外星球去了,连成天在他跟前晃悠的女生都分不清,常常能把小A叫成小B,把人气个半死。

于是没多久,白头鹰和笑面狐的外号就传了出去,一个是天之王,一个是地之精,天差地别的距离,起初谁也没有料到,飞禽和走兽也能成为好兄弟。

虽然时常认错人,但夏宜修再没认错过俞南川,就他那头标志性的白发,除了门卫大爷,还有谁能比肩?

这番玩笑话才说出口,就换来俞南川一记狠狠的瞪视,夏宜修摸摸鼻子,自讨没趣。

关系的转折在于一次踢足球,对,又是球。

俞南川觉得,夏宜修一定是自己命中的克星。

他挎着肩包好好走在操场上,那家伙居然也能飞起一脚砸中他,这是怎样的“孽缘”啊!

扑通一声,下一秒,整个大活人就消失在了操场上ㄧㄧ

俞南川和砸中他的足球都向后一仰,直接掉进了身后的大坑。那个因为学校要维修水管,特意凿开的大坑。

“俞南川!”伴随着惊声高呼,夕阳下,夏宜修风一样地奔去。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故意的!

和俞南川同桌以来,他就一直千方百计和他交好,想化解之前的矛盾,好不容易关系有点缓和了,他想更进一步把俞南川拉近班上的足球队,让他别那么不合群。

于是踢球时当他隔老远看见俞南川之后,就伸手想招呼他过来一起玩,哪知道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直接凌空一脚,正中目标。

大坑里,俞南川的境况可谓惨烈,他腿部被尖锐的钢管划了一道口子,正蹭蹭噌地往外冒血,一张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白了。

夕阳中,他望向赶到坑边的夏宜修,几乎是咬牙切齿:“夏、宜、修,你讨厌我就直说!”

气喘吁吁赶来的夏宜修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之后又二话不说跳入坑里,和其他同学齐心协力把俞南川弄了上来。

一出大坑,他还来不及歇息,大汗淋漓地就背上俞南川,直奔医务室。

一路上引来无数注目,俞南川几番挣扎,脸色越来越苍白,夏宜修都觉得不对劲了。

“喂,俞南川你还好吧?怎么感觉特别严重,难道伤筋动骨了?”

俞南川咬紧牙,头晕目眩中呼吸不稳:“我……我晕血……”

咯噔一声,夏宜修的脚步差点一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而他背上的俞南川已经洞悉他在想什么,狠狠而又气若游丝地“威胁”道:“你……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绝对饶不了你……”

夏宜修憋住笑,猛点头:“一定一定,那就和好吧,作为交换条件,多公平!”

俞南川苍白着脸:“混……蛋……”

暮色四合里,微风拂过发梢,两个少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3]夏宜修,你又没戴隐形眼镜吗

夏宜修做了俞南川半个月的“人肉拐杖”。

腿上缠着绷带的俞南川行动不便,想去哪里都是由夏宜修搀扶着,吃饭、打水、上自习、甚至……上厕所。

敌我情绪也许就是在这种尴尬而亲密的接触中慢慢消减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革命友谊”。

男生不像女生,心中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很多事情摊开了就好,虽然俞南川依旧保持着他的骄傲冰川属性,夏宜修也依旧“狐眼不认人”,但飞禽和走兽的组合总算不是在冷战中度过了。

等到高三开学时,夏宜修已经能很自然地搂过俞南川的脖颈,逼他交出暑假玩的同一款游戏中的通关秘诀了。

就在这样嬉闹的高三伊始,班上转来了一个学艺术的插班生,肖琪琪。

那是一个时尚漂亮的女生,五官十分欧化,尤其一双眼睛,不是深色,而是浅蓝色,带点混血的味道。

俞南川破天荒地盯着看了许久,看到夏宜修还不及打趣,自己先开了口:“我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夏宜修一听来劲了,甩头抛出一个贱笑:“像谁?你的初恋?”

俞南川一本正经:“不是,像我妈。”

夏宜修差点一口水喷出,抖着肩膀在课桌底下闷笑:“啧啧,看不出您老还有点恋母情结呀。”

俞南川没理他,只是仍旧盯着台上的女生看,雪白短发下的一张脸若有所思。

俞南川想要追求肖琪琪,夏宜修确认了好几遍后,才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冰川居然也有融化的一天,简直天方夜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面对夏宜修的打趣,俞南川抿了抿唇,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看见她就很想保护她,不想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这话把夏宜修酸得呀,直抖鸡皮疙瘩,腻歪程度堪比看琼瑶奶奶的戏。

不过打趣归打趣,夏宜修也不含糊,当下就帮俞南川起草了一封情书。

他摇头晃脑,扬扬自得,以他“作为小天才”的江湖名号,如此惊才绝艳的情书,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惜的是,情书还没送出去,中间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夏宜修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收到了两张话剧门票,剧目俨然是经典不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俞南川看见那一幕时,并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看着夏宜修露出一贯的“春风笑”与一贯的绅士迷人姿态,接下了那两张票,并且不知说了些什么,让眼前送票的女生更加羞涩,她点点头,欢喜地转身跑掉了。

那个女生,不是别人,正是情书的主人公,肖琪琪。

直到像往常一样和夏宜修去吃饭时,俞南川才听到他笑嘻嘻地道:“周末去看话剧吗?”

他掏出那两张门票,在风中扬了扬:“有个女同学送的,不好拒绝呢,打算邀你一起去看,我和她说好了,三个人比较不容易尴尬。”

见俞南川没说话,夏宜修又笑道:“不喜欢看话剧?哎呦,就当陪兄弟一趟吧,你也知道我最怜香惜玉了,实在不忍拒绝啊,谁叫兄弟魅力无法挡,哈哈……”

平时开惯的玩笑,此刻听起来,实在是一种让人刺耳的炫耀。

俞南川深吸了一口气,停住脚步:“夏宜修,你又没戴隐形眼镜吗?”

扔下这句话后,俞南川白发飞扬,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愣在原地的夏宜修,半天没回过神来,一只手还僵在风中。

天地良心,他又做错什么了?

事实证明,俞南川愤怒的不是心仪女生看上了他最好的兄弟,而是他最好兄弟的刻意欺瞒与羞辱。

而事实也证明,夏宜修的眼神已经没救了,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没记住肖琪琪长什么样,走廊拐角处又昏暗,他当时只以为送票的是班上其他女生,这才在俞南川面前造成了误会。

误会虽然在夏宜修的电话炮轰中解释清楚了,但紧接着一个问题来了,如何让肖琪琪同学“移情别恋”?

握着两张话剧票,夏宜修陷入了沉思。

[4]一匹来自星星的摇滚狼

周末,剧院门口,当等候多时的俞南川与肖琪琪看到姗姗来迟的夏宜修时,几乎同时跌破眼镜ㄧㄧ

一身不知年代的摇滚嘻哈服,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上破了几个洞,头发乱糟糟的像才睡醒,脖子上挂着又粗又俗气的地摊金项链,配合脸上的超大墨镜,整个就是一杀马特!

俞南川倒吸冷气,第一反应就是后退一步。杀马特夏宜修却摘掉墨镜,冲他挥挥手,绽开灿烂的笑容,直接旁若无人地欢快奔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不用太感动,兄弟这回牺牲有点大,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小声的耳语中,被抱住的俞南川四肢僵硬,只觉委实感动……得有些惊吓。

因为折腾造型来得晚了,夏宜修赶到时,话剧已经开场了。三个人在剧院门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夏宜修提议,不如改去看电影。

如果俞南川早知道排了那么久队,最后被告知上午只能买到剧场版葫芦娃的电影票的话,他宁愿去游乐场,至少两边都是小孩杂堆,在游乐场还能呼吸点新鲜空气。

“妖精,快还我爷爷,快还我爷爷……”

大银幕上斗得火热,下面的夏宜修却早已昏昏欲睡,架在脸上的超大墨镜,让人不禁怀疑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等到夏宜修被拍醒时,电影已经散场,他睡眼惺忪中,只看见俞南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电影……完了?”

“嗯。”

“肖琪琪呢?”

“走了。”

“走了?”

“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让我和你说一声。”

气氛沉默了几秒,夏宜修长睫微颤,抬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老俞,那个,我……是不是又搞砸了什么?”

俞南川摇头,依旧面无表情:“不是,你只是做了我和你组队打游戏时一贯做的事。”

专业坑队友二十年。

周一去上课时,夏宜修受到了一路的目光洗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冲他笑:“哥们好酷啊,还玩摇滚!”

他和俞南川对视一眼,莫名其妙,谁知进了教室后更夸张,一群围在肖琪琪桌前的女生一见他来,齐齐发出一声尖叫,眼神直冒各种红心泡泡。

人群中的肖琪琪探出脑袋,冲他和俞南川晃了晃手机,笑得八卦兮兮。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做了件八卦的事,夏宜修这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肖琪琪时尚漂亮的外表下居然藏了颗那么八卦的心ㄧ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拍了他不少周末“杀马特”装扮的照片,还一股脑发到了学校论坛里,最过分的是,还起了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题目:

《语文状元?笑面狐狸?不,他是一匹来自星星的摇滚狼!》

帖子内容之劲爆,图片之火辣,语言之惊悚,导致点击率飙升,留言以两位数为单位猛烈增长,高三59班的夏宜修一下成了学校名人,所有人心中,他都是一匹隐藏在校园里狂拽酷炫的摇滚狼。

夏宜修欲哭无泪:“老俞,到底谁坑谁?兄弟这回被你害惨了!”

[5]穿旗袍的法国女人

为了“赎罪”,也为了“堵口”,在又一个周末,俞南川将夏宜修和肖琪琪邀请到了自己家中。

这回吸取教训,俞南川提前就跟肖琪琪说好了,回去就将“摇狼”的帖子删掉,不能透露他家里的情况。

等见到那栋欧式别墅时,夏宜修才知道俞南川为什么那么慎重,敢情真正深藏不露的是他这只白头鹰呀!

夏宜修一拍俞南川的肩膀:“老俞,行啊,藏得够深,你居然是一富二代!”

俞南川笑了笑,笑容中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如果说这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那么当那个身着娉婷旗袍的身影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时,夏宜修和肖琪琪瞪大的眼都不够用了。

俞南川咳嗽一声,伸手介绍:“这是我妈妈。”

不不不,他们吃惊的不是他妈妈的出现,而是眼前这个穿旗袍的美丽妇人居然是个外国人!

对,浅蓝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雪白的皮肤,姣好的身材穿在旗袍里,远远望去就像一副油画,形成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东方女人的欧式优雅。

夏宜修深吸口气,望向俞南川,话都说不利索了:“老俞,你……你居然是个……混血儿!”

其实很久以前,夏宜修就觉得俞南川“长”得不一样,皮肤特别白,五官特别深邃,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他那时还以为是他那头拉风的白发形成的错觉,现在才恍然大悟,老俞居然还真“不一样”!

难怪他一看见五官欧化的肖琪琪会挪不开眼,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肖琪琪还真挺像……他妈妈的。

俞南川的妈妈是个法国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伊莲,就是那首经典法语歌里的伊莲。她十分热爱中国文化,不仅中国话说的好,还会唱昆曲,同俞南川的父亲就是在国外的唐人剧院认识的。

浪漫传奇的经历听得夏宜修和肖琪琪都入迷不已,整个交谈的气氛其乐融融,伊莲很开心,说俞南川难得带同学回家,她还握着夏宜修的手笑吟吟,说常听俞南川提起他,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俞南川性子闷,在学校里多亏了他,他真是个好孩子。

夏宜修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只觉伊莲实在热情亲切,一点也不像俞南川的沉默孤僻。

谈到兴起时,伊莲还特意上楼去换了戏服,想为夏宜修和肖琪琪唱一段昆曲。

俞南川的神情在这时有了变化,他站起来似乎想要阻止母亲,但最终还是睫毛颤了颤,在母亲上楼的笑容中慢慢坐了下去。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见……妈妈笑得那么开心了。

真是舍不得让笑容消失,就让她唱一次,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一颗忐忑的心在婉转响起的戏曲声中渐渐松了下来,场中的“杜丽娘”甩着水袖,仿佛光阴在逆转,又回到了曾经的一出游园故梦中。

就在这时,看得入神的肖琪琪去拿桌上的水果,手一偏,却没想到,一个意外发生了ㄧㄧ

扑通一声,她不小心打碎了手边的瓷盘,突兀的声响划破一室安详,场中婉转的唱腔戛然而止。

几乎是嗖的一下,俞南川猛然站起,但还是来不及了。

受到惊吓的伊莲抱住头,发出一声尖叫,弯腰就要去抓那一地碎瓷,那疯癫的模样哪还有先前的半点优雅。

“不!”俞南川惨白了脸。

夏宜修眼见不对,也赶紧上前帮忙,一片混乱中,他手臂剧烈一痛,原来是伊莲抓起了碎瓷,在拼命挣扎中划伤了他的胳膊,顿时鲜血淋漓。

俞南川脸色更白了,仿佛小时候那个布满血色的世界又扑面而来,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晕血的。

而夏宜修更是手忙脚乱,这恐怕是他永远忘不了的一次经历。

整个屋子一片狼藉,尖叫的尖叫,晕血的晕血,剩下个肖琪琪还被吓得躲去老远,哆嗦着身子说不出话来,帮不上一点忙。

直到医生赶来,急急忙忙地替伊莲打了镇静剂后,场面才算平静下来。

夏宜修这时才松口气,感到手臂火辣辣地疼,一偏头,正看见俞南川面如白纸,双手颤抖着,两只眼直勾勾的如失了魂般。

那是他第一次从俞南川身上,看到那样深不见底的绝望与痛苦。

[6]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了

俞南川的妈妈在生下他不久后,就得了一种神经性疾病,通俗来说,也就是外头流传的“失心疯”。

爱戏的人许是都有颗痴心,在经年累月地演绎着别人的故事时,常常就陷了进去难以自拔。

那时伊莲有些轻微的产后抑郁症,想通过唱戏来排解,却不知怎么,唱着唱着反而渐渐疯魔了。

俞南川的父亲常年在国外做生意,顾不上家庭,等到赶回去时,妻子已经是“走火入魔”。

他请了最好的医生和护士,用了最昂贵的药,但妻子的病还是时不时“发作”,几年折腾下来,他开始身心俱疲。

十岁那年,俞南川过生日,父亲特意从国外赶回,他却太过兴奋,不小心打碎了父亲为母亲带回来的香水。

当时母亲就吓得又“发作”了,满屋弥漫的香气中,她又哭又闹,还失手划伤了上前安抚的父亲,血腥味夹杂着香水味,把俞南川也吓坏了。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从那天起,俞南川就再也见不得血,一见便头晕目眩,想起十岁那年不得安生的凄凉回忆。

他开始自责不已,性格也变得孤僻起来,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也许没有他的到来,一切都会是好的,母亲也不会患上“失心疯”。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了,所以在见到转来的肖琪琪时,他才会盯着不放,后来还对夏宜修说,他想追求她,没什么缘由,他就是看见她就很想保护她,不想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因为,她真的……很像他的母亲。

[7]仿佛结在心头已久的伤疤

夏宜修对俞南川说,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母亲的病不是你的错,你的“少白头”不是你的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当年那个深深自责,那个躲在被窝里哭泣的孩子,才是最应该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的,不是吗?

夏宜修永远也忘不了,刚说完这番话后,俞南川就抱住他哭了。

是真真正正地落泪,因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告诉俞南川,不是他的错,仿佛结在心头已久的伤疤,第一次有人问,疼不疼?

夏宜修也红了眼眶,紧紧抱住俞南川,喉头哽咽:“没事呢,有兄弟在,没什么大不了的,痛快哭出来吧……”

他从没见过俞南川哭,更没见过一个男生的眼泪可以那样灼热,灼热地流过他的勃颈,灼热得他呼吸不过来。

自从知道俞南川的事情后,肖琪琪就渐渐同他们疏远了,夏宜修也不在意,只是一遍遍地陪着俞南川在操场踢球,陪着他慢慢走出阴霾。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好不容易俞南川脸上能露出笑容了,紧接着却又受到了一次致命的伤害。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俞南川和夏宜修上完课后,又到操场上和人踢球去了。

伴随着悠扬的音乐,学校开始广播节目了,操场上空传来肖琪琪甜美的声音。

她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主持的节目很受欢迎,许多正在踢球的男生甚至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夏宜修明显瞥见俞南川的眸光一暗,他知道,俞南川并不见得有多喜欢肖琪琪,但被人当作异类的滋味总不好受。

想到这儿,夏宜修深吸一口气,喊了俞南川一声,扬起嘴角,正想传球给他时,广播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噪音。

像是设备出了问题,噪音过后,节目中介绍的钢琴曲也没了,只剩下几个女生的笑声。

“对了,肖琪琪,怎么最近没见你和俞南川、夏宜修他们一起玩了,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什么呀,我可不敢接近俞南川了,就夏宜修一个死心眼,劝都劝不住。”

女生之间八卦的对话,通过广播清楚地传达到了学校每一个角落,而正在叽叽喳喳闲聊的几个当事人还浑然不知。

“怎么了怎么了?俞南川有什么问题吗?”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都快憋死了,要不是夏宜修不让我说,我早就想广而告之了,总得提醒大家防备一下不是……”

热血一下冲上夏宜修的脑袋,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俞南川,那道身影站在风中,白发飞扬,逆光而立,看不清面目,却让人觉得蒙了一层灰。

夏宜修一声恨骂,不及多想转身就撒腿狂奔,朝广播站的方向奋力奔去。

他心跳如雷,只想着不顾一切要阻止,阻止接下来几乎会毁掉俞南川的事情!

可根本来不及了,广播里的声音不断传来,不知不觉间,整个操场都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气凝神,不约而同地望向头顶的喇叭ㄧㄧ

“俞南川有个疯妈!真的,没骗你们,他妈是法国人,他是个混血儿!”

“我去他家玩过,他妈妈疯起来真是吓死人了,还把夏宜修的手划伤了!”

“说起来还不知道俞南川有没有遗传呢,你看他那头白发,我早就觉得不正常了,说不定他也……”

此后每一次回想起那一天,夏宜修都会觉得心如刀割,疼得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

他在狂奔中一声长啸,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水大颗砸下。

他从没有那样恨过,恨到双手深陷草地,恨到指尖都在泛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的毁掉一个人?

风过长空,那头白发逆着光,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抬起头,只对上一团灰蒙蒙的影子。

残阳如血,衣袂翻飞,他向夏宜修伸出手,脸上明明带着笑,声音却飘渺得像从天边传来ㄧㄧ

“夏宜修,你说不是我的错,可是……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8]生活不是在苦等暴风雨过去,而是学会如何在暴风雨中跳舞

俞南川休学了,在全校异样的目光中离开了,送他的只有夏宜修。

夏宜修揉揉眼睛,一拳捶在俞南川肩头,故作不在意地笑道:“回去好好休息,就当放个长假,没什么大不了的,平复好心情就回来,哥们等着你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夏宜修永远这样告诉他,可事实却是,人生布满荆棘,稍不留神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俞南川眸光闪烁,望了夏宜修许久,最终抱住他,拍拍他的背,喉头微哽:“行,等我吧。”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学期,直到高三上学期快要结束,俞南川也没有回来。

夏宜修的旁边一直是空的,他不愿接受任何新同桌,固执地要将座位留给遇俞南川。

肖琪琪可怜兮兮地来找过夏宜修许多次,每次都不被搭理,直到她趁他不在,把俞南川的空桌子挪开,把自己的课桌搬到了旁边,想先斩后奏地和夏宜修做同桌。

那真是一场震慑住全班的大风波。

肖琪琪,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夏宜修发那么大的火,他几乎是一脚踹翻了肖琪琪的课桌:“走开!”

那张从来都是“笑面狐”的脸冷如冰霜,把肖琪琪吓得浑身颤抖,她一步步向后退,整个人被逼到墙角。

一地狼藉中,夏宜修握紧双拳,努力平复心中的火焰,他对着肖琪琪一字一句道:“我不想看见你,离我远点,这个座位是留给俞南川的,谁也不许碰,尤其是你!”

当天地间开始下起鹅毛大雪时,学校终于放寒假了,夏宜修看了一眼旁边孤零零的课桌,垂下眼睫,许久,才抓起书包出了教室。

他去了俞南川的家。

他其实已经去过很多次,俞南川手机关了机,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知道俞南川也许就想一个人静一静,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于是他只要有空就会来到这儿,在门口的信箱里放下送给俞南川的礼物。

他想让俞南川知道,还有人没有忘记他,还有人在等他回来。

礼物有时是夏宜修自己画的卡通人物,有时是他整理好的课堂笔记,有时却是一封封流水账般的信。

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记录着他每天的生活,记录着学校里每天发生的事情。

这种感觉让夏宜修很喜欢,好像俞南川从没有离开过一样,他们还是在一起踢球,一起写练习册,一起打游戏,一起经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漫天飞雪中,夏宜修郑重地放下礼物,又抬头看了一眼别墅亮着灯的窗口后,叹了口气,这才转身离去。

等到那道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后,一头雪白的短发才出现在信箱前。

俞南川长睫微颤,每一次他都是站在窗口后,看着夏宜修放下一件又一件东西,等到他走远后才下楼。只是这回他没有想到,信箱的旁边居然放着一个崭新的篮球,信箱里面还有一张新年贺卡。

“老俞,新年快乐,回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让我瞧不起你,下学期开学我等你,咱们一起考大学!”

这句话下面还有一句手写的法语:La vie ce n'est pas d'attendre que les orages passent ,C'est d'apprendre comment danser sous la pluie.

风吹白发,雪落肩头,俞南川笑着模糊了双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句法语的意思是ㄧㄧ

生活不是在苦等暴风雨过去,而是学会如何在风雨中跳舞。

[9]白头鹰与笑面狐

俞南川回来了,在高三下学期开学第一天。

夏宜修没有意外,只是站起来,与他遥遥相望,红了眼眶。

当天,夏宜修就在班主任的同意下,组织全班开了一次主题班会。

一上台,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过脸盲症吗?”

脸盲症,又称“面孔遗忘症”,患者看不清别人的脸,很难记住别人的样子,会对人脸失去辨认能力。

多么奇特而罕见的病,而夏宜修,就是这样一个脸盲症患者。

他不是眼神不好,不是高度近视,不是忘带隐形眼镜了,他只是天生患有脸盲症。

所以才会对着一头白发的俞南川叫“大爷”,才会把经常在他跟前晃悠的小A叫陈成小B,才会认不出送他话剧门票的是肖琪琪……

他为什么对每个人都报以微笑?因为他认不出他们,他不知道谁是熟人,谁是陌生人,他只能统一以笑容来传达自己的善意。

毕竟谁也不想被人当作异类,不是吗?

而说来奇迹,也许是因为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俞南川居然是夏宜修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慢慢能记住模样的人。

所以夏宜修很珍惜,很珍惜这个他能“认出来”的好兄弟。

他今天之所以能勇敢地站在台上,说出自己深埋心底的秘密,不仅是为了俞南川,更是因为他终于想明白了。

“我们不是异类,不管是‘少白头’,还是‘脸盲症',或是俞妈妈的病,这都构不成我们被当成异类排挤、讨厌、误会的原因,这不是我们的错,人与人之间应该有更多的理解、包容与善意。”

“张爱玲有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从前只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到现在,我想我明白了更深一层的道理。我会勇往直前,不带负担,更加积极向上地生活,跟我最好的兄弟俞南川,一起享受如何在风雨中跳舞,如何享受生活给予我们的别样馈赠。”

那是一场感染了所有人的班会,响起的掌声中,每双眼里的坚冰都融化了,化成感同身受,将心比心的泪水。尤其是肖琪琪,坐在下面哭得不成样子。

那句迟来的“对不起”终于当着俞南川的面说出,俞南川眸光闪烁,望向台上的夏宜修,两个少年对视而笑,同时氤氲了眼睛。

毕业晚会上,俞南川和夏宜修共同演了一出话剧,话剧是肖琪琪排的,名字叫作《罗密欧与张无忌》。

这种欧式经典与中国武侠的融合,让所有人大开眼界,更别提两位主角那超贴合的扮相。

俞南川欧式的五官,雪白的头发,正好适合演罗密欧,夏宜修俊秀的模样,温文的气质也格外适合演张无忌。

两人谢幕时全场掌声如雷,他们换了戏服后,又在晚会最后合唱了一首歌,《兄弟抱一下》。

“兄弟,我们的青春,就是长在那心底,经过风吹雨打,才会开的花……”

摇曳的光影中,两个少年眸光流转,相视一笑。

高中生涯虽然结束了,但大学时光才刚刚开始,填了同一个大学志愿的他们,有理由相信ㄧㄧ

踢过的球,唱过的歌,写过的练习册,同青春一起不会分开的,除了白头鹰与笑面狐狸,罗密欧与张无忌,还有俞南川与夏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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