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转向”与实用主义的存在论视角
实用主义诞生于19世纪末,正是语言转向的趋势渐露曙光的时候,皮尔士可以说是这一转向的先声,但他的声音仿佛是荒野中的孤鸣,并未引起周边的回响。在皮尔士之后,“语言”暂时从实用主义的词典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验”,改造传统哲学的工作采用了一种不同的方式,生存论的视角占据了统治地位。皮尔士让位于詹姆斯、杜威,一种类似于现象学的方法代替了皮尔士开创的语义学方法。
“经验”是古典实用主义的核心概念,可以说,实用主义的全部秘密就隐藏在这一概念之中。在传统哲学视域中,经验是一个固定的、不变的东西(entity),是我们关于世界的直接认知成果。和理性相比,经验处于认识的粗糙低级阶段,它的命运就是为理性的精致认识活动提供原材料。因此,经验从来就没有受到哲学家们的真正重视。近代经验主义者们虽然将经验定位为知识的来源,但它仍然要受到理性的宰制,仍然是一种清晰的、固定不变的知识材料。这是一幅经典的哲学图画:经验提供材料,理性加以整理。实用主义者将这种传统哲学的经验概念看作是一种由理论反思而得出的关于经验应该是什么的结论,而不是真正的、第一级的经验之所是,套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从实用主义的观点看,传统哲学忽视了经验的存在论差异,将经验当作了被经验者。
实用主义反对一切理智主义建构,反对用哲学的反思结果作为哲学的出发点。在杜威看来,哲学的反思结果其实是具体哲学家在具体语境下对于哲学应该是什么的一种设定,它总是渗透着哲学家的兴趣、利益等政治因素,将它当作哲学的出发点,只能导致哲学的作茧自缚。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一种直接描述法,既不把任何非直接存在的东西从经验中拿走,也不把任何非经验存在的东西从外面植入经验,就从当下的、直接看到的东西出发;这个直接的、当下所看到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本体,才是实用主义的经验之所是。
这种直接的经验到底具有怎样的特征?实用主义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早期詹姆斯从心理学研究出发,注重意识分析,尽管此时他还没有真正摆脱传统二元论的影响,但“意识流”的提出已经使他超越了将意识看作固定实体的传统哲学套路。直接存在的是意识的流变,而不是各种清晰的观念或心素。意识流学说强调了连续性、关系以及意识的边缘状态,作为实体的心灵被化解了,流变取代了静止。在詹姆斯的“意识流”中,已经蕴含了“经验”的几乎所有规定性的萌芽。但“意识”这个概念毕竟是近代笛卡尔哲学范式的产物,后期詹姆斯摈弃了这一概念,而用“经验”取而代之。和“意识”相比,“经验”无疑更加基本,更加直接,更加没有二元论的流弊;它是剔除了所有哲学本体论预设之后,我们直接得到的前反思状态;它是生活的流变,我们甚至不好说它是意识的还是物质的,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是活动主体还是活动对象,因为它先于所有这些规定性,而所有这些规定性都是对它的各种流变关系的功能性解释,是第二级的哲学创造物。
世界从一个外在实体被转换为先于内外之分、交织着各种要素的存在之流。詹姆斯对这个存在之流的结构有着细致的分析,对于经验如何分化为主观/客观、认知/对象,进行了详细的解说,从中展示出经验的意向性特征以及他的直接实在论主张。在詹姆斯那里,感觉,即传统哲学所谓的经验,和理性无法分离,感觉中渗透着理解,感觉对象本身离不开理性的参与。被感觉的对象和理解对象的统觉之间没有任何界面的存在。一旦认识对象和认识活动是一枚铜币的两面,中间不存在任何屏障,那么长期困扰哲学家的主客二元论难题也就不攻自破了。这是一种深刻的、影响久远的思想,它被后来的普特南、麦克道威尔所继承和光大。詹姆斯的经验学说所带来的是一场哲学革命。西方哲学传统对固定、静止、不变、永恒的崇拜以及作为这种崇拜后果的二元论的思维方式被颠覆了。
毋庸讳言,詹姆斯的论述方式还有着意识哲学残留的痕迹。虽然他倾向于用“经验”替换“意识”,但不可否认的是,詹姆斯对于经验的分析还具有内省心理分析的特点,也正因如此,对詹姆斯到底是不是真正摆脱泛心理学特征这一点,我是存疑的。至少,詹姆斯的经验分析还没有完全摆脱内省心理学的嫌疑。
转换谈论方式,接着詹姆斯继续前行的是杜威。在杜威那里,经验不再是内省分析的对象,而是真正走出了意识哲学的笼罩,完全自然化了;经验就是人类维持生命的生存活动。如果说,詹姆斯的“经验”可与胡塞尔的“现象”相比较的话,那么杜威的“经验”就更加接近海德格尔的“存在”。它是一种真实的人类生存活动,是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是前反思状态的“做”。用杜威的话说,这个“做”就是生活,就是历史。如果我们真正恪守了直接描述而不建构的原则,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人存在于世界中、与环境不断进行着交换以维持自己的生存,是所有哲学的出发点。
杜威秉承了詹姆斯的基本主张,认为这种交互作用是有意向性的。人是背负着历史、传统、文化与环境打交道的,这种精神的积淀决定了人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和方向;运用什么方式和环境打交道,同时也就意味着将环境塑造成什么样的对象。用一种隐喻的方式说,世界不是像山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人们揭开其神秘的面纱;世界是动态的,像河一般,在与人的交互作用中不断生成、演变;每一个加入者都既受到它的哺育、制约,同时也决定着它的规模、走向。人类的精神文化,既是世界自然史的一部分,又是决定世界、敞开世界的方式,经验中既有世界的强力又有人类精神文化的塑造,既有野蛮的力量又有文化意义的显示。世界当然大于经验,但世界又要靠经验敞现自己,我们所能看到的、把握到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经验显示给我们的世界,离开经验,世界无从谈起。
要理解杜威的“经验”,就必须把它置于达尔文和黑格尔之间。经验这个概念既有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底色,又有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影子。如果我们忽视了它的达尔文的一面,经验就会沦为神秘的、思辨的产物,而如果我们忽视了它的黑格尔的一面,经验就会沦为纯生物的自然所予。杜威的经验是这两者的融为一体,既有真实的生物学所描述的特征,又有精神文化渗入其中,即便是最基本的感觉,也超越了纯粹生物的特性而有思想和观念的介入。杜威的经验既不是近代英国经验论者眼中的经验,也不是现代逻辑实证主义者眼中的经验,它不再是一个认识论的概念,而更加具有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