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读丰子恺先生的《闲居》。读书是很玄妙的事。这本书我一直以为自己读过，因为感觉那种淡淡的、细腻的笔调极为熟悉，如同故人；也因为它一直在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仿佛看久了的风景，熟悉到以为早已游历多次。可昨天下午拿下来顺手翻翻，发现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文章，其余竟似从未曾读过。我的很多书上都有信笔写下的批注，只是多年积习，也可能会记下书在何时何处购得，又在何时读过。这本书是空白的，说明买来后从未读过，甚至连何时买来亦不可考。可是书页泛黄，足见与我相伴之久远。小时候第一次知道有发黄的书页，是有一套完整的《岳飞传》小人书，其中有一本《黄天荡》，很喜欢，看了无数次。有一天忽然发现，这本被精心保管的书虽然平平整整，但是书页已经完全黄了。当时就很忧愁，怕这本书被翻碎了，以后就很少打开了。这本书并不毁于被翻碎，而是在我把它们很珍惜地赠给表弟后，被他佚失了。就像长大以后很多次经历过的，很多珍贵的人与事都出乎意料地失去了，从不以我们能想象出的方式。
书翻开后觉美不胜收，下午和晚上读了两辑仍觉意犹未尽。后被拉去看电影，就不得不放下了。可人说什么来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倒没有梦见这本书，但竟好似有余事未了，醒来后看看房间外无曙光，也无灯火，不知是什么辰光。看看时间，居然是凌晨三点。一天里，我最爱早晨的时光，有夜的深静，有黎明前的期待，有最清醒旺盛的精力。尽管三点确实早了些，但是精神却是健旺的，索性继续读《闲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代的作家常常让我有动笔的冲动。像周作人，朱自清，沈从文，杨绛，当然，也有丰子恺。淡极始知花更艳，此其一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杨绛先生在她的《隐身的“串门儿”》中提到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论及的：戏剧是对真实人生的描摹。散文虽不同于戏剧，但是真正好看的散文一样是在这个意义上突出出来。散文篇幅很短，容量和格局似乎都受限，但是好文章的容量，一样博大精深。周作人有一篇写初恋的文章，那种淡淡的怅惘，梦一样的希冀，人生的吊诡，和少年的乍惊乍喜，与《保罗与维吉妮》、《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样，看过便如同身临其境，刹那间经历了梦一般的少年爱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代的作家无论写什么，都让人准确无误地想到人生，想到生活之百态，和生活百态中各样的人们。他们似乎都是不同的，但却不知为何，总是与几十年后的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血脉相连。
清晨的另一好处是，思维看似清晰，但却散漫没有方向。不像青天白日里，人不得不思考和关照生活之日常，也就受限在生活的格局里。清晨的时光似乎是天上掉下的一笔财富，好似怎样用都可以，因为是一天里的额外所得。这时候很多可以想，可以想未完的梦境，也可以想更深邃更没有答案的念头，甚至盯着卧室中的绿植或者某一物件儿静静地发呆。这是完全的自己，也是完全的世界。是完全的自己和完全的世界的最紧密无间的一次拥抱。
《追忆似水年华》中常由物件儿引出回忆。几年前和朋友聊天儿，朋友以为这是极好的回忆方式。后来想想果然。丰子恺先生在《闲居》中也写到燃香，写到他心心念念的缘缘堂。物是人非，或者物也消散，都能看出岁月流逝，情景变迁，其中人生况味，可堪品味。我很少搜集物件儿，对过去也看不出如何珍惜，但也确有些在我心里珍稀之物，比如现在就能看到的一个瓷器摆件儿。这是个小狗的瓷雕，小狗有娇羞脉脉的表情。单看这个物件儿，这表情便突兀。其实这是一对儿摆件儿，但是另外一只小狗早被打碎了。这小狗算起来已经有24年历史，是读书时有一年寒假在新东方寄宿班时买的。由于路痴，完全不记得那个寄宿班的地址了。只记得要买日用品需下山，在一小村落中走上不短的距离，才能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听起来很不真实，仿佛隐居，但确实是发生在繁华年代的真实事件。这对小狗就是在那个几乎只卖最实用物品的小店中看到的，买下来是因为那时心心念念想一个人，觉得这对小狗像极了我想象中两人相互依偎、相互依恋的情状。我不知道别人以为生活中什么最强大，我以为是心愿之力。时光流逝，慢慢发现今日之现实，不过是以前之心愿。后来这对小狗虽然没有完好地一起保存下来，但那时想象之人，确实一路走下来。这个小狗记录了那时的愿望，那时的爱，那时的岁月，和现在的珍惜和感恩。那个春节是我唯一一次在山中过的春节，唯一一次没有和家人共度的春节，那时结识的朋友后来慢慢失了联系，可是那段时光，从不曾忘记。
我一直相信，人生中看似散漫的很多细节，或者很多重大事件，都有一张路线图，是由被我们忽视的看似不相关的很多点联系起来的。我们很充满热情地去做的事，在今天我们不知道它的指向，但如果时间够久远，我们就能看到其中必然的联系。就像现在凌晨的读书和记录，我可能迟早会看出这些行为的指向。就像我买下那对小狗时对未来还一无所知，可在今天会忽然发现草蛇灰线，从未断绝。
有时会被朋友问到现在以及将来打算做什么？其实我只做一件事：自己最喜欢的，最让自己快乐的。我曾经以为可以规划一种生活或者路径，后来发现，最好的规划就是信马由缰，这个缰就是热爱。热爱才会将我们带上真正的康庄大道，其余的，都难以坚持。人能够长时间地想一个人、做一件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此外的，都可能像凌晨的梦境，刚想回味，已经无明。
我知道隔几日之后再看这篇文章，会觉得很陌生，看不出是自己写出来的。这是我看旧作时常有的感觉。总觉得是另外的人写的，为着与自己不相干的心境写的。这可能是写的魅力之一，就像我们养育的小孩子。与我们骨肉相连，但却有自己的追求和路径，一经养成，便独立前行。
写着写着，真正的晨光已经一点一点降临了。忽然渴睡，等着醒来见这篇文字的样子。真也？梦也？也许这样的时间，更能看到内心真实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