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死后,三岁的溥仪继位,其父载沣监国,清政府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巧的是,那年樊小七也正好是三岁。
民国六年,张勋兵变,宣统复辟,年仅十二岁的溥仪又坐上龙椅,段祺瑞出兵讨伐,十二日,张勋逃入荷兰大使馆,溥仪宣布第二次退位,只坐了十一天的龙椅就又下了台。
而与这位末代皇帝同庚的樊小七,也经历着他人生中的重大变故。
樊小七祖居山东济宁道的荷泽县,读过几年私塾,两年前其父亡故,家中日渐败落,其母为了改嫁,便拾掇着他去镇上老木匠那里学手艺。在同乡说合下,投了学徒帖,立下三年出师的规矩,作揖、磕头、拜师礼,十二岁的樊小七算是跨进了木匠行了。
也就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娘。
老木匠姓杨,据说是杨柳营村人,六十出头,无儿无女,平时话少,脾气古怪,只是一身手艺确也不赖。木匠这个行当,说也奇怪,就算是世道不太平,也总有活干。
“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才能成师傅。”学木匠一般是“三年零一节”出师。所谓“三年零一节”,就是满三年之后,还得再到一个年节,这手艺才算学成。“师傅领进门,学艺在自身。”樊小七也知道,能学到多少本事,全要靠他自己。
当学徒又苦又累,每天都早早起床,收拾好自己后,就要服侍师傅起床,给师傅倒夜壶,打洗脸水,这才开始一天的粗杂活儿,担水、扫地、拉锯、磨刨刃、锉锯。
干上一年后,师傅才叫他学推刨子、凿眼等下手活儿。再是逐步捉锛、抡斧、打线、开料。“提锯要轻,送锯用力,别跑线,杀锯时要眼睛瞅着——”师傅对他不只严厉,要是刨子推不平,拉锯跑了线,砍斧过了头,常常劈脸就是一巴掌。
师傅手劲大,扇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学徒帖上实实在在就写着,“师傅失手打伤了徒弟,出事不予计较。”樊小七唯有逆来顺受,人也变得越发谨慎仔细。
————————
那年夏天,和以往一样,等师傅洗漱完毕,收拾整齐,就起程去了雇主家。那是个大户人家,活多、路远,只能是早出晚归。晚上为师傅打洗脸水,倒洗脚水,伺候师傅上床休息后,樊小七这才草草洗漱了一下,准备休息。从早上起床到晚上躺下,没闲过一口茶的功夫,整个人像是散了架一样。
此时,夜色已深,漆黑的天空中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樊小七的眼神也如这星星一般,格外明亮,睁着眼躺在那里,久久不能入眠。现在的他已经不太想家了,当了木匠学徒后,就听人说他娘改嫁了,只是他从没打听过他娘嫁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白天的木匠活,也想了小时候掏鸟蛋、偷西瓜的调皮事,还有邻家小妹的那双大眼睛,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老木匠那天喝醉了酒,吹牛时不小心闪了舌头,叨咕着自己有个压箱底的宝贝,说什么大明朝老祖宗传下来的物事。”樊小七想着,“也不知道老东西把它藏在了哪儿的?”不过,就算是知道,他大至也是不敢去翻看的。
里间,老木匠鼾声如雷,也是累了。
————————
“木凳登面厚度八分,差墨一分;登面到横方四寸,差墨就是五分——你个蠢东西,就只学会吃了是吧?”
“又废了一块料。”老木匠头也不抬头,甩手又是一巴掌,“啪”那五指形状结结实实印在脸上——
刨子滑动,木花飞谢,一块块粗笨的木头,经过师徒二人之手,变成了一件件精致实用的桌椅门窗。转眼三年学徒已满,耳闻目睹了老木匠所有的活计,樊小七学会了一应工具的使用,也学会了许多木活的技艺。
通常木匠学徒满师,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继续留在师傅这里,可免四处奔波,独自张罗接活的烦恼。但有得必有失,在收工钱时,往往会被师傅“砍上一刀”,对于苦熬了三年零一节的学徒来说,免不了心生怨气,却也不敢怒,更不敢言。毕竟寄人篱下,只能忍气吞声。
另一条路,是满师后马上离开师傅,走村串乡四处接活。万事开头难,要是手艺真的过硬,还是能够安身立命的。老木匠自是留了一手,许多紧要手段也是藏着掖着。
“外头军阀混战,世道也不太平,还不如留在这里,把全部手艺学熟、学精,再作打算。”自觉学艺未精,樊小七更是没了底气,只得选了第一条路来走。就这样,二人平日里有活接活,没活就做些个桌椅床凳的出去售卖,日子还算过得去,有时老木匠高兴了还会出去喝上点酒。
————————
过了雨季,有僧人来请他师徒二人去修缮寺庙。那寺庙在镇外二十里外,有些香火,只是年久失修,屋檐有些漏雨。檐口结构复杂,木料一时也难以收齐,因此,师徒两个,前后忙碌了三月有余,这才完工。
那一日,老木匠去寺庙领工钱,许久未归。直到半夜,巷口传来几声狗吠,才又听到有人拍门,“来了,来了。”樊小七合衣未睡,只等着老木匠回来。“怎么这么晚?莫非又去喝酒了?”他皱着眉头去开门。
门开时,却见一个身子“通”的一下扑倒在地,老木匠倒在地上,混身是血。樊小七惊的不知所措,愣了一下,回过神赶紧把门闩好,将老木匠背进屋里。老木匠躺在床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怎么回事?”樊小七端来一碗水,一边帮老木匠顺气,一边喂他水喝。
“兵——兵匪——都抢——抢走了——”
话虽不多,樊小七却已明白,这是遇到兵匪劫道了。“您躺着,我去叫镇上的郎中。”也不顾这边老木匠是否听见,他转身就出了门,心里想着,“老东西,你可千万别一口气背不过来啊!”
半个月后,老木匠日渐康复,早晨起来就闻到一股子冲鼻的中药味,樊小七正在院子里给他煎药。老木匠本就年事已高,那日重伤之后,肋骨断了多处,大腿还有枪伤,命是捡回来了,但骨子里却留下病根,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看着院里专心煎药扇火的樊小七,想想自己无儿无女,鼻子一酸,眼中居然隐隐溢出泪来。
又过了两个月,老木匠可以下床走动,这才帮着樊小七做些轻便活。这三个月来,都是这个徒弟在做活、买药。樊小七还是每天早早起床,收拾好自己,服侍师傅起床,给师傅倒夜壶,打洗脸水。
这师徒二人,似乎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那以后,老木匠开始有意无意的教他多做些榫卯技艺,这榫为“凸”, 卯为“凹”, 榫卯契合,起承转折皆是活扣,组合拆卸而不伤木器,是门老手艺。
“破头楔用在半榫之内,一旦在半眼的卯里撑开,榫头很难再退出来。”老木匠依然话少,只是打的也少了,即便是打,也常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平日用饭时,偶尔也会给樊小七夹一筷子菜,似乎看他吃的香,才能安心。病好之后,也再没见他喝过酒。
————————
又是一个冬去春来,屈指算来,樊小七入门至今,已有六年。日复一日的劈凿刨榫,他的手艺更加精湛,而老木匠也日见消瘦。那天,用过晚饭,老木匠叫住他“先别洗碗筷了,你坐着。”
老木匠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只是手上多了一只木匣子,把木匣子放在桌上,哆哆嗦嗦的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件。那物件用一块黄绵绸包裹,小心的翻来后,里面却是几卷古旧的册子,面上印着“鲁班经匠家镜”这六个字。
“这册子传于大明朝,全书有图一卷,文三卷。记有我们木匠行的规制和礼仪,更记录了家具、农具的基本尺度和样式;还有造房工序和择吉日的方法——”
“这虽是残本,但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今天就把他传给你了。”老木匠目光定定的看着这册子。
“师傅——”
“你不用说了,我自知时日无多,也就在这几天了。你把册子收下,我走了也能安心。”老木匠显然是在交待后事了。
“我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只是祖上的手艺还要传下去,收你做徒弟也算是一件幸事——”他吸了口气,似要将这几十年未说的话,一并说出。
“你听好了。”老木匠翻开那残本,将徒弟的视线引入其中。
“鲁班尺乃有曲尺一尺四寸四分,其尺间有八寸,一寸准曲尺一寸八分——”
“小单扇门宜开二尺一寸,为义门;单扇门宜开二尺八寸,为吉门;双扇门宜四尺三寸八分,为财门——”
樊小七直着身子,坐在那里,恭恭敬敬的听着,神情肃然。
这一夜,小屋里的灯火,亦如那空中的星光,亮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