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的师兄骗我到京城,让我在独栋别墅里白吃白住

织梦师(一)枫树

织梦师(二)女贞

织梦师(三)青竹

织梦师(四)夹竹桃

合欢

我织了巽宫之梦后,根据任风眠得来的消息,与他一同去京城寻坎宫之梦。

不想我到了京城便病倒了,马背上颠簸了大半个月,颠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我在京城落脚的那处院子,虽然不大却极清净,任风眠说这是他母亲的陪嫁,现下任夫人虽然不来住了,这儿却一直收拾的很利落,我正好也不想跟尚书府的人打交道,这正合我意。

我日日裹着被子在榻上窝着,三餐茶水都有人递到嘴边,觉得这日子很是惬意。

任风眠来看过我几次,我每次都哼哼唧唧喊着浑身疼,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即便是摔断了骨头,这么多天也该养好了吧?

我眼睛一瞪:“怎么说话的?若不是你拖着我来京城,我哪用得着受这种苦?”

他很不服气:“我早说了坐船走得稳当,是你说嫌行船太慢,偏要逞强骑马……”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更恼火,立刻加大了嗓门:“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说京城有坎宫之梦的踪迹,我还用急冲冲地骑马?若早知道你是扯谎骗我,我就坐船游山玩水,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到京城来!”

任风眠的气势顿时矮下去一截,小声嘀咕道:“我要不这么说,你未必肯来啊……”

我扭过头“哼”了一声:“我五师兄大婚请我赴宴,这么好的事,我哪能不来?”

任风眠愁眉苦脸:“小九儿,快别这么说了,我为这事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你还来打趣我。”

我不由好奇心起,转过头来问他:“我便是不明白,宁安郡主这么好的门楣你都瞧不上,你到底想娶谁家的姑娘?”

任风眠瞪起眼睛:“谁看她门楣好不好了?我连她面都没见过,还谈什么门楣?我心里已有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撇撇嘴翻了个白眼:“五师兄,你幼时对那个绿衣女孩一见钟情的故事,我便听了没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可你不知她姓甚名谁,也不知她家住何方,不过是七八岁上见过一面,怎么就能确定她是你的天赐良缘呢?”

任风眠一脸情深:“我便是认定了她,找到她之前,我不想与别的女子成亲。”

我伸长胳膊端过桌上的一盘瓜子,边磕边道:“那也简单,你直接去跟你爹说你不想娶这个什么郡主,不就完了么?偏把我拉来京城做什么?”

任风眠一脸苦相:“我若是敢跟我爹说,哪来敢劳动九师妹出马?这亲事是早定下的,我只不过略说了句,我都没见过这姑娘长得是美是丑就定了亲,就差点被我爹打断了腿,他要知道我想退婚,还不扒了我的皮?”

我吐出一瓣瓜子壳,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所以你想让我入你爹的梦,在梦中动些手脚,让他去退了这门婚事,是不是?”

“倒也不是。”任风眠搓着手踌躇道:“我是想让你入那宁安郡主的梦,告诉她我并非她的良人,让她自行退婚才好。”

我一口茶水喷了满襟,呛咳着道:“行啊五师兄,这釜底抽薪之计玩得厉害,将你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倒不知你是哪来的自信,觉得师妹我肯冒着天谴替你改命,要知到时候这雷劈下来,可不是砸在你的脑袋上!”

任风眠信心满满:“我总有直觉,我一定能寻到那绿衣女孩,那既然宁安郡主与我不是天赐姻缘,拆散了也不算有违天命,于你应当无碍吧?”

我从鼻孔里“嗤”了一声:“五师兄,你们男人的直觉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你还记得当年你告诉我说,你觉得师父第二天一定不会考查功课,我跟着你们疯玩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被罚抄了一百遍道德经的事?我要是信了你的直觉,九宫山上那些罚可都算是白挨了!”

任风眠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我只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毁人姻缘之事有违天听,我九宫之梦织了一半都没有,还没活得够呢,可不想哪天就让天雷劈得我重入轮回。

我不耐烦了正要赶他出去,便听得门口一个响亮的声音:“勾人相公的小狐媚子快滚出来!我家小姐捉奸来了!”

我与任风眠大眼瞪小眼,不知这说的是谁,我还傻乎乎地说:“这谁家的娘子前来捉奸,怕是走错门了吧?”

这处院子的管家福伯匆匆进来说道:“少爷,云姑娘,外面来了一帮女人,自称是裕王府的,在门口吵闹不休。”

我嗑着瓜子大有看热闹的打算:“裕王府的?那不是宁安郡主家里?莫不是找上门来逼婚了?”

福伯为难地看我一眼,吞吞吐吐地道:“这倒不是……云姑娘,她们嚷着要见你,说你……说你勾引了我家少爷,迷得他颠三倒四,偏要跟宁安郡主退婚……”

我一颗瓜子停在口中,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任风眠,你长本事了啊,都已经跟裕王府提出退婚了,还把我拐来京城做什么?”

任风眠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我虽然不想娶郡主,可退婚之事总得两家父母商定,我要是自行上门退婚,早被我爹打折了两条腿,今日还怎能走着过来看你?”

我定了定神,想来是有人瞧见我跟着任风眠进京,又住在他家的一处院落里,而任风眠三天两头朝我这里跑,又对宁安郡主这门婚事并不情愿,几下联想起来,便以为我是那毁人姻缘的狐狸精了。

任风眠一脸紧张兮兮地问我怎么办,我抖落了身上的瓜子壳拍了拍手,笑眯眯地道:“好歹我得出去看看,不能白担了这狐媚子的虚名啊。”

我施施然来到大门口,几个女子剑拔弩张,打头一个肤色微黑的姑娘身材高挑、浓眉大眼,劈头就问:“你便是住在这院里的狐媚子?”

我婷婷袅袅行来,掩口一笑:“我的确是住在这院中,却只是任公子的师妹,不是什么狐媚子,几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

“错不了,就是你!”身材高挑的姑娘说道,她一身深红色绸衫,性子也如烈火一般,“仗着跟任公子一起长大,说什么有青梅竹马之谊,硬缠着他不放,让他毁了婚约娶你,我呸!”

我见她脸上两团酡红,口中一派酒气,想是刚饮过了酒,不想与她争执,便扶了半边门扇笑道:“姑娘委实是认错了,我与任公子的确是幼时相识,可只有兄妹之情,我也是此番来京才知道他要成亲了,既然不知道他有婚约在身,又何谈毁人姻缘呢?”

那姑娘“哼”的一声,双眼翻白:“多说无益,任公子此次回京便对婚事一直推脱,你又和他同行,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们青青那么好的姑娘,又是郡主之尊,他凭什么看不上?”

我想起任风眠惦记着的那个绿衣女孩,微微一笑道:“情之一事强求不得,许是郡主与任公子的缘分未到……”

我本是替任风眠开脱,不想那姑娘听了怒火更盛:“好哇!你说我家青青与任公子缘分未到,便是说你与任公子的缘分到了?看不出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么不要脸!”

我简直哭笑不得,心想莫看我外表年纪不大,总也是千百年的道行,今日一再被她误会,不由心头火起,眼看这贤淑的做派再也拿捏不住,便硬邦邦地问:“你左一个狐媚子右一个不要脸,我是被你抓住现行了还是怎么的?我只说一句我与任风眠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那姑娘冷笑一声:“清清白白?你说得倒轻巧,我只问你,此刻任公子今日是不是来了此处?方才是不是在你房中?”

我一时语塞,任风眠自是在此不假,而他是来探我的病,也当然在我房中。

只是我这几日骑马颠得头晕眼花,一日三餐都是在床上用的,进我卧房的除了丫鬟和任风眠,更有大夫和管家,我本是不拘小节的人,何况那卧房极大,我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磕着瓜子听屏风那边的大夫嘱咐丫鬟煎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那姑娘见我未答话,立时便大声道:“我说什么来着?这狐媚子心虚了吧?若是当真清白,为何闪烁其词、吞吞吐吐?”

她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后边跟着的几个姑娘也是群情激愤,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怒从心起,心想若是真要动手,本姑娘还怕你们的花拳绣腿不成?

红衣姑娘大喝一声,抬起手来便打,我脸上冷笑,微微一侧身子,便拿住了她的胳膊,她涨红了脸便向外夺,我只是不放,突然一股阴劲袭向我胸前,我“咦”地一声松了手,那姑娘正运劲向外夺,我这股力气一松,她朝后便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有个姑娘便叫道:“好啊!狐媚子出手伤人了,大家伙一起上啊!”声音颇为尖锐,我抬头正要看是谁在喊,便听一声清脆的“且慢!”,巷子口有一顶青布小轿正快步朝这边来。

一个鹅黄色衫子的少女从轿中出来,皱着眉头道:“几位姐姐今日又是在哪里饮多了酒,竟找到这里来了?不是我说茜桃姐姐,”她上前拉着那红衣姑娘的手说道:“姐姐便是再想为我主持公道,也不该听了别人一两句闲话就找上门来,姑姑姑丈若是知道姐姐饮了酒出来寻事,只怕回去又得罚姐姐了。”

那红衣姑娘茜桃被她一说,才想起来自家规矩,急忙道:“妹妹说的是,爹爹快回府了,我得赶在爹爹之前回去,省得被他撞见我喝酒又得罚我,只是妹妹得小心些,”她瞪了我一眼,“这个什么云姑娘不简单,你心思单纯,当心着了她的道。”

几个姑娘离去的时候,有个柳绿衫子的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似乎感到一阵阴冷之气袭来,正想细看时,宁安郡主却挡住了我的目光,仔细地对我行了个礼。

我吓了一跳,笑道:“这可不敢当,我只不过一介草民,可当不起郡主行这么大礼。”

“云姑娘当得起,”她斯斯文文地说,“这礼是替我这几个姐妹赔的,京城里传闻,任公子不满意这门亲事,是因为在临安有喜欢的姑娘,”

她脸上微微一红,“姐妹们喝多了几杯酒,又不愤我一直被任家拖着婚事,才稀里糊涂地找上门来,还望云姑娘不要介意才是。”

我莞尔一笑道:“不介意不介意,但不知今日来的几位姑娘,郡主是否都认识,那穿杏黄衫子和柳绿衫子的姑娘长得水灵,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宁安郡主想了一下,歉然道:“杏黄衫子的似乎是茜桃姐姐的表妹,朱御史家的二小姐,柳绿衫子的我却似乎不认识,想是表姐的朋友,先前我并未见过。”

我笑呵呵地道:“不认识也无妨,郡主在门口站了这半天了,可否要进来喝杯茶?”

我没有探得那个向我使阴招的柳绿衫子姑娘的身份,却邀了宁安郡主进来喝茶,只因那一瞬间,我脑中有个极大胆的想法。

我想迷倒宁安郡主,趁机进入她的梦境。

一则我不知她跟我说的不识那姑娘是真是假,总要亲自一探究竟;

二则入了她的梦也算给任风眠交了差,要不我在他这又吃又住这么多天,一点力气也不出的话,委实有点不好意思。

重要的是,那柳绿衣衫姑娘出手的内劲,跟那黑袍道人竟似是一路的,不查明这个,我心有不甘。

任风眠仍躲在我房里,我嘱咐了管家守着厅外不许旁人过来,在茶里施了梦咒,宁安郡主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我踏入梦境中,还未弄明白这是哪里,便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道:“郡主,你这身裙子是上好的苏绣料子,若是滴上糖了,回裕王府老身可怎么交代?”

我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身绿衣,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笑嘻嘻地道:“嬷嬷别怕,到时候我自己来说,不会让爹爹怪罪嬷嬷的。”

我看着那小姑娘酷似宁安郡主的眉眼目瞪口呆:“我这竟然到了十年前?这郡主也是,好端端的,做什么幼年时候的梦呢?”

我看着宁安郡主笑吟吟地往前走着,正想快步跟上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扭头一看,方才卖糖葫芦的那个老人正阴阴地冲着我笑。

我顿时毛骨悚然,这老人的面目我不认得,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便是先前那个柳绿衫子的姑娘,也是我追寻多时的黑袍道人。

隔着一条街,他似乎张了张嘴,我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便觉眼前一黑,身体飞速下沉,仿佛坠入了一个极深的洞中。

我的神识似乎都停滞了,感觉不到过了多久,只觉得黑暗无边无际,突然眼前一亮,白花花的日头刺的我睁不开眼,我费力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四下望了望,顿时愣住了。

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嘴角绽开无声的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又回到了九宫山,是的,五年前的九宫山,那个有南州的九宫山。

我落在半山腰,一边向山上走着一边四下打量,这是五年前不会错的,山边这棵大槐树仍在,还没有在那一战中毁于天雷。

我远远地望见昔日当学堂的那几座茅屋,竟然不敢再往前走,所谓“近乡情更怯”,当是如此吧。

我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着,心内十分煎熬,既想见到南州,又怕见到他情难自已,正踌躇间,却见一个人从树后闪身出来看着我微笑,口中说道:“小九儿,我看你半天不敢进来,却是又到哪里淘气去了?”

我的眼泪一刻也不停地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我伸出手触摸身前男子隽秀的面庞,哽咽地难以自已:“南州……”

一语未毕,身后有个轻快的女孩子声音道:“啊哈,我不过是逃了午课,想等着师父睡了再回屋,偏生你眼睛这么尖看见了。”

我缓缓回头,泪眼模糊中只看见十六岁的我脸上一团稚气,手里拎着一串酸葡萄,正一个一个抛进嘴里,吃得不亦乐乎。


我是师父上山捡回来的,那时不过小小一个女婴包在襁褓里,师父是修道之人,性子粗豪,于养孩子一道更不甚通,彼时师门已有八位师兄师姐,他们便拿着我的排行当小名儿,小九儿小九儿叫了好些年,还是南州翻了古书,替我起了“云梦泽”这样一个大名。

我长大后,偷偷地翻过南州房里的书,看到那本词上写着“淮楚襟带地,云梦泽南州”时,甚是惊奇,兴冲冲地去跟南州说书上有我二人的名字,他却只看着我微笑,那笑十分温柔缱绻,我看不懂。

南州跟了师父好多年了,却没有投在师门下,只是陪侍在师父左右,在他闭关时打点师门俗务。他不像师父那般道法讲得含含糊糊、功课却查得一丝不苟,总是脾气极好,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我们都很喜欢他。

他想必也是喜欢我的吧?可惜那时的我不懂。

我只知逃课时让南州帮我打掩护,可总是忘了师门一共才九个弟子,少了哪个师父闭着眼都算得出来,这掩护打来打去,往往是将南州一并拖下了水。

我看着十六岁的自己跟南州被罚抄道德经一百遍,嘴角不由勾起一丝微笑。

说起来师父也真是老顽固,一罚弟子就知道抄道德经,我是个懒怠性子,哪里拿得住笔,往往是南州一个人抄完二百遍经书,还得留心将一百遍抄成我的字迹,我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看他抄书看得自己昏昏欲睡。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撑着头看十六岁的我穿着一身嫩绿衫子,手里握着半把瓜子,瞌睡得头点的鸡啄米似的,头上梳的垂鬟分肖髻上斜插着的一枝桃花,飘然洒落几瓣下来。

南州搁了笔笑看我一眼,从抄的一叠字下面取出一张新纸,换过一支叶筋笔,就着我的睡容,细细地描绘起来。

我好奇心起,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从他肩头望去,画上的那个少女容颜正娇,憨态可掬,手里提着一串青葡萄坐在一块青石上,鬓边那支桃花开得俏生生的,正笑吟吟地望着画外。

这屋内明明没有第三个人,他的头却向身后我的方向略动了一下,轻轻道:“我画得你这样,你可还喜欢?”

我悚然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我在这梦境中是个魂魄,旁人应当瞧不见我,他却如何能得知我便在旁?可下一瞬我便了然,我入的这个幻境,是不是梦境还犹未知,可如果不是梦境,他如何能同时看见两个我,却仍丝毫不惊?

我正胡思乱想间,正打盹儿的少女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嘟囔道:“南州,写完了没啊?”

南州不动声色地将那副画用抄好的字掩住,看着那个“我”微笑道:“写完了。”

我与南州并肩站在屋前的石阶上,看着十六岁的“我”将那卷道德经夹在胳膊底下,哈欠连天地走远了。我看一眼南州,他脸上带着微笑,一直盯着我的背影,穿着素色长袍的身影在月光下仿佛谪仙一般。

我突然有点想哭,很想跑过去追上那个姑娘,拍拍她的肩头说,你回头看他一眼啊,你看看他,他这般深情的眼神,你很快就要看不到了。

可是她就那样向前走着,仍是一无所知,甚至还笑嘻嘻地跟人打招呼:“五师兄,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也被师父罚了吗?”

当年的我是那样年幼无知,从未顾及南州的一腔深情,也许我习惯了他一直都在,所以失去他后,才后知后觉地痛彻心扉。

我站在南州面前,他的目光穿过我看向远处,我盯着他的眼睛,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变幻,我看了看四周,已是秋末了。

我脸色突变,心一抽一抽的疼,只因南州死的时候,正是秋末。

我茫然四顾,这是九宫山顶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八师兄抱着扫帚一边扫院子一边嘀咕,六师姐剪了一朵玉兰别在鬓边,四师兄正看着她笑,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数日前随师父下山去了,其余众人中,法力最强的七师兄偏生又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任风眠正和往常一样,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我一边嘲笑他整天拿个破扇子附庸风雅,一边盯着锅里熬着的肉粥咽口水。

蒸汽袅袅升起,师兄师姐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早课,我和任风眠早早端了碗眼巴巴地守在灶前,南州习完了早课,坐在蒲团上笑着看我们,这最平常不过的场景,竟成了我后来半生中求之而不得的。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我看见南州将我们拦在身后,一向挂着笑容的脸冷了下来,对着屋外的黑袍道人大声说着什么,那人长袍及地,头上宽大的风帽遮住了面容,他微微冷笑,突然出手如电,直取南州心口。

南州长袖挥出,将我们都拦在屋内,自己上前与那人斗在一起,四下大雨磅礴、雷霆滚滚,山边的那棵大槐树被雷“咔嚓”一声劈了个正着,顿时着起火来;南州终究不是那人的对手,被他一掌击在胸前,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在地上。

我看见屋内的自己挣脱开任风眠,连滚带爬地奔到雨中,趴在南州身上大声叫喊着他的名字,我看见屋内的师兄师姐们拔剑冲向那个黑袍人,却被他随手一一击败,倒在泥水中爬不起身来。

他冷笑着上前两步,伸手指向坐在南州身旁大哭的“我”,口中念出长长的咒语,躺着的南州却突然坐了起来,他仍旧双目紧闭,手指却在虚空中画出一个淡淡的符咒。

似乎画这咒耗费了极大心力,他忍不住一口血喷出,这血却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全被吸进了那咒里,那符咒缓缓转动,开始散发出血色的光芒。

黑袍人似乎被灼伤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同时疾速后退跃出了院子。

我虽看不到他的脸,却猜他定然十分惊愕,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血色符咒将屋子和院子都笼罩在内,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头便走。

我看了南州一眼,他正看着当年的我,脸上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无,他最后轻轻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我没有理会当年的自己如何哭喊着让南州起来,也没有理会倒了一地的同门,纵然我的泪眼模糊,心口刀绞一般疼痛,我却没有丧失理智,仍是紧紧地追随着那个黑袍人。

那人身法十分迅速,几个起落便掠出数十丈,我仗着在这幻境中没有实体,总算抢到了他头里,一阵山风吹落了他的风帽,我看着那张脸清正儒雅,颌下三缕长须,总觉得似乎有一丝眼熟。

没等我细看,便觉得身体似乎又往下沉,四周无边的黑暗一过,我便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街上,幼时的宁安郡主正咬着糖葫芦往前走,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佝偻着背慢慢向前挪着,身上却再没有那丝阴暗的气息。

重回九宫山走了一遭,我便如虚脱了一般,只是木然地跟着宁安郡主,连她到了什么地方都没留心,直到听见一个响亮的男孩声音,才略略回过神来。

“店家,将你这里上等的好菜都端上来,小爷我有的是银子!”

我抬头一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十分神气地坐在一家饭馆的桌子旁,正冲着小二吆五喝六,那得意样子仿佛是才继承了万贯家财的浪荡子。

宁安郡主正站在饭馆门口,嬷嬷为难的道:“郡主,这里也没个雅座,人也太杂了,又没空桌子,咱们换一家吃吧?”

宁安郡主眼睛盯着小二花蝴蝶般在桌子间绕来绕去,口中只道:“不要,冯将军府的三小姐说,这家的蟹粉狮子头烧得最好,我难得出来一次,一定要尝尝再回去。”

嬷嬷刚小声嘀咕着“冯将军家都是些粗人,会吃些什么啊”,宁安郡主便扭头道:“还有,说了多少次了,在外叫我小姐就好。”

宁安郡主一身绫罗,小二远远便瞧见了,堆着笑脸上来问道:“小姐要用些什么?小店各色时新菜品都有,且干净得很。”

宁安郡主对那道传闻中的狮子头很是动心,然而看看四周委实没有空桌子了,不由踌躇道:“我坐哪儿呢……”

小二见这小姑娘衣着不俗,想必出手也阔绰,他心思灵活,转眼见到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小男孩,便讨好道:“小姐若不嫌弃,请跟这位少爷拼个桌子可好?”

我见了那男孩摇头晃脑的神情,早知他是年幼的任风眠,那小二极机灵,凑到他耳边道:“爷,这位小姐偏要跟您拼张桌子,小的看她定是被您的风度折服,您看您大人有大量,要不就跟这位小姐行个方便?”

任风眠装模作样地振了振衣襟,我想起他先前说我“面黄肌瘦,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安郡主虽不愿与人拼桌,但看这男孩年纪不大,穿着打扮也颇为风雅,应当也不是俗人,便斜斜地在凳子上坐下了。

可谁承想任风眠虽穿得人模人样,骨子里却是个十足十的大俗人,他有心要在旁人面前卖弄,更一叠声地嚷着让小二赶紧把菜送上来,一扭头看见宁安郡主容颜清丽,不由呆了一呆,才消停了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等上菜,任风眠咳了两声道:“唔……这个……在下任风眠,不知姑娘芳名?”

宁安郡主听他强装大人口吻,不由莞尔一笑,幸好嬷嬷去买松子糖了,不然定会拦着不许她搭话,便笑笑道:“我叫青青。”

“啊,青青姑娘,”任风眠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正不知说什么好,小二刚好端上一碗菜来,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尝尝这碗狮子头吗?”

青青逛了这半天早已饿了,见上的又是她心心念念的蟹粉狮子头,当下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小二将一道道菜品如流水般送上来,青青只吃了半个狮子头,又挟了几筷青菜也就饱了,任风眠东挑西拣吃了不少,但他总是个半大孩子,满桌菜肴只动了十之一二,也便撂下筷子了。

嬷嬷一边走来一边道:“哎呀这买松子糖的人还真多,小姐,”她看到坐在桌边的宁安郡主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任风眠道:“小姐这是约了人吗?”

“嬷嬷,”宁安郡主浅笑道,“是没位子了,这位小少爷邀我同坐,哎哟!”

她突然掩口,才想起来自己并没点菜,不由笑道:“我平白吃了这位小少爷一顿饭,倒怪不好意思的。”

她随手拿过两包松子糖放在桌上,微笑道:“有劳小少爷款待了,请吃颗糖吧。”

小二在旁躬身候着,任风眠今天赚足了面子,闻言极潇洒地向怀中一摸,突然脸色一变,暗叫不好。

他脸色顿时变得尴尬无比,小二何等人精,顿时笑道:“小少爷是忘了带银子吧?府上是在哪条街上?小的这便让人去取,也来得及。”

任风眠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又怎敢说自己难得从九宫山回趟家,便偷了家里的钱出来摆阔,偏偏自己嫌银子沉,全装在小厮身上了?

他有口难言,不由心底恨道:这小厮不过去买把扇子,倒窝在哪个墙角偷懒去了?

小二见他犹豫不语,脸上也没了先前那副恭敬的神情,直起腰来道:“哟,这位少爷感情是头次上街,竟不知吃东西是要给钱的?我看少爷长得眉清目秀,没想到却是个吃白食的主儿!”

任风眠不服气道:“你急什么?我的小厮去买东西了,银子全在他身上,一会儿回来便跟你结账,本少爷这还没吃完呢,你便急着撵客吗?”

那小二见他一个小孩儿,将手巾把儿往桌上一扔,冷笑道:“等你那小厮回来?我看着你一个人进来的,谁知你是不是随口胡说,自称是什么少爷,保不齐是哪个穷酸人家的孩子,偷了这身衣服充牌面来混口吃的!”

宁安郡主看着任风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眉头微皱,转头说道:“嬷嬷,拿银子来。”

她将一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看也不看那小二一眼,对任风眠微笑道:“叨扰小少爷了,少爷既然银钱上不太方便,今日这餐饭便由我请了吧。”

任风眠歪头看着面前这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女孩,她容颜清丽,语笑盈盈,举止大方得体,当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任大公子今日这场子没有撑得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宁安郡主笑了一笑,径自走开了。

我盯着那绿色裙裾上的合欢花猛然惊醒,任风眠后来十数年间日日念叨的那个绿衣女孩,便是眼前的宁安郡主。

我想起任风眠数次捶胸顿足的神情,后悔不迭地表示当时忘了问那姑娘的姓名和住所,心中一动,手指在袖中掐了个决,口中轻轻念了几声。

街上的一辆大车慢慢走着,车后面的筐子里装满了母鸡,拉车的马匹不知怎地滑了一下,赶车的人连忙提缰,那车却仍是翻倒了,车后面的筐子滚了满地,有的盖子裂开了,母鸡“咕咕”地飞了出来,赶车人忙着去抓,街面上一时尘土飞扬,行人纷纷掩口避开。

嬷嬷看了看外面道:“小姐,这街面上正乱,又是鸡飞又是狗跳的,咱们索性在这里歇一歇再走吧。”

宁安郡主点头道:“嬷嬷也没用饭吧?在这里用一点我们再走。”

任风眠没让小二收拾桌子,那桌饭菜和那锭大银仍旧依样放着,他看着宁安郡主去而复返,不由心中一喜,一边在凳子上如坐针毡,一边伸长脖子向外望着,神情有些焦急。

等到嬷嬷将一碗素面慢吞吞地吃完,才有个气喘吁吁的小厮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少……少爷,扇子买到了,这满京城的人都疯魔了吗?一把扇子也有百十号人来抢着买,哎哟可挤死我了……”

任风眠等不及听他把话说完,他眼睛只盯着那绿衣女孩,见她要往外走,便赶忙夺过那扇子追了上去。“等……等一等!”

宁安郡主闻声回头,见任风眠涨红着脸,将一把上好的白玉扇骨的折扇塞到她手里,嗫嚅着道:“给,抵你的饭钱。”

宁安郡主诧异极了,伸手便往外推,口中笑道:“这倒不用……”

“你拿着!”任风眠硬邦邦地说,眼睛却不敢看她,只看着地下,“我……我叫任风眠,你叫什么?”

“我叫青青,”宁安郡主说道,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咬下唇道,“许清如。”

“许清如……”任风眠慢慢地念着她的名字,嘴角偷偷地弯了起来,冷不丁地扭头就跑,“我记住你啦!”

宁安郡主许清如愕然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又看了一眼任风眠跑得跟兔子一般欢快的背影,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她本是温文尔雅的女子,这一笑如冰雪初霁,十分动人,我远远地看着她眉目如画,不由感叹任风眠艳福不浅,这姑娘不但家世显赫,难得的是性子容貌都好,他能娶到这样的姑娘,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梦境微微摇晃,我知道宁安郡主就要醒了,连忙闪身出来。

宁安郡主醒来的时候,我已收好了她的梦境,正气定神闲地坐着饮茶,对着她柔柔一笑:“郡主想是有些劳累了,饮了这定神的茶,竟打了个小盹儿。”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飞红:“青青失礼,让云姑娘见笑了。”

“郡主客气了,”我端着雨过天青色的瓷杯笑得云淡风轻,“都快是自家人了,就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

“奇怪,”宁安郡主微微晃了晃脑袋,发上的鎏金紫水晶串子轻轻摇晃,“我这一觉睡的,竟像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似的……”

我慢慢地踱回卧房,任风眠果然还在,他横在榻上,倒将我的瓜子磕了大半,吐得满地都是瓜子皮儿。

我伸手抓了一把瓜子,悠悠地道:“宁安郡主已走了,你还要在我这躲在什么时候?”

“已走了吗?”任风眠却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兴冲冲地道:“那我倒要悄悄跟在后面,瞧瞧这裕王府的郡主,长得却是个什么样子。”

我轻轻磕出一颗瓜子仁,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任……任公子吗?”宁安郡主站在院子里,冷不丁见到了斜刺里冲出的青年男子,略猜一猜也知是任风眠,便弯腰行了一礼,心中却微微疑惑:“这人我应当从未见过,却为何有些熟悉?”

任风眠晾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生硬地还了礼,假笑着问道:“郡主为何站在院中,却不进屋坐坐?”

“是云姑娘要我在这等着的……”宁安郡主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睛道。

任风眠心里恨我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堆满了笑,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郡主瞧,只深深一揖,宁安郡主极是知趣,见此便低声道:“清如告别任公子。”

任风眠那一向不太着调的脑筋里突然有根弦紧绷了一下,幼时的过往在脑中模模糊糊浮了上来,先前只知道裕王姓许,他的女儿却叫许什么来着?

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人,看着她如画的眉目跟脑海中那个人渐渐重叠,张大了嘴巴问道:“你……你叫许……许清如?”

“是啊,”许清如瞪着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我是叫许清如,有何不妥吗?”

我掀开卧房的窗纱,看到任风眠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摇了两下,那身影在日光下竟显得十分风流潇洒。

“我是任风眠,”他微笑着道,“许清如,你不记得我了吗?”

许清如目瞪口呆:“不记得啊……”

我半颗瓜子仁呛在喉咙口,差点一头栽倒窗棂上,好歹挣扎着摸了半杯残茶冲了下去,抬头只见任风眠脸上的笑都已僵了。

“任风眠……”宁安郡主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疑惑道:“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的……”

她一眼瞥见了任风眠手里的折扇,方才恍然大悟,惊讶的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不会就是……十……十年前那个吃白食的吧?”

任风眠一脸浅笑顿时冻结,却还得强撑着道:“是我。”

微风拂过宁安郡主绣着合欢花的裙角,我隔窗看着他们终于相认,觉得总算是卸下了一桩心事,但却没有丝毫轻快,心头仍是沉甸甸的。

只因我突然发现,九宫山上的那个黑袍道人,眉目与任风眠竟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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