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被露水润湿的路面,迎着从山那边吹来的稍微清凉的秋风,我和先生手挽着手,准备到海边看日出。
整个小区里一片寂静,只有每一栋楼电梯口里透出暖暖的光。此时是凌晨5:30,人们都还在睡觉。随即,从隔壁正在施工的工地里传来了那类似学校打铃的铃声,工人们也要起床了。
到了门岗,值班的物业管理人员听见我们“滴”的一声把门打开,他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原来物管人员是这样度过他们漫漫长夜的啊。
朝着海的方向走去,空气清新,温度宜人。这些天的珠海像烤炉般,炎热潮湿,让人白天都怎么想出门。远处,喷着水、吸着尘的清洁车缓缓开过来,给这片尚未苏醒的半岛海湾带来了生活的气息。再往前走一点,海,便一览无遗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太阳的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给云镀上了金边,云也瞬间高贵了起来。
远处的港珠澳大桥,在微光中渐渐展露轮廓,那高高耸立的、标志性的中国结也依稀展露着它们的风姿。
海水拍打着堤岸,海风轻抚着脸庞,水波粼粼,缓缓起伏,乐此不彼。
先生走过来,搂着我,我们同时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是过去这一个月以来最放松的一个早晨了。我们终于安顿好。
对,我们搬家了。
生活总有我们意料不到的事发生,而这些事往往发生在一夜之间,一次会面之间,一次政策的变化之间。
先生工作的变动就这样发生在一夜之间。以至于,在这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进入快速的调整之中——他适应新的工作环境、新的教学系统,我则成了百分之百的后勤部长。
一个月里我没有时间看书,每天需要分析、处理各种信息——就近租个房子,租金预算、添置一些必须的物品、连最简单的厕所用纸、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酱醋茶都需要一一花时间来打点。
文字已经不会自动飘过来,那写作的海洋像干枯了一样,了无生趣,毫无波澜,干渴着祈求上天赐几滴水,然而还没等到水来,又会有新的事情跑出来,又需要及时去处理。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些学员无法坚持写作,在繁忙又琐碎的生活里,一旦内心的平静、节奏被打乱,加上如果到了一个新的空间里,那个空间本身就是心绪的直接影响因素,就更无法写出东西来了。
此刻,面朝大海,虽没有春暖花开,我感到平静。其实,起这么早就是想在这个新的空间里寻获一种属于它的平静。对于写作者来说,一个空间的静谧感是生活中最基本的需求。当一个空间无法提供静谧,那就需要花时间学习与这个空间共处,翻越那些吵杂的声音,去触摸到那股静谧。为了这股静谧,我完全不计较需要早起,需要步行到海边。在我眼里,静谧比什么都重要。
不搬家不知道,一搬家吓一跳。原来结婚、成为自由职业者以来,这些年让我定格于某种氛围——光线,需要是昏暗的;声音,需要是寂静的。
日本有一本书叫《阴翳礼赞》,讲的是日本的建筑、园林风格,色调都偏向深沉,在这种深沉里人容易进入禅境。如今,在这个新的空间里(因为太过透亮而无法安静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那种阴翳的感觉。一进入阴翳的空间里,心自然会沉静下来。以前的房子,由于是一楼的,绿树成荫,自然地营造了阴翳的效果,那个空间非常适合书写。然而,生活既然发生了改变,也就不能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我需要主动、快速地爱上这个新的空间,与之共融。
当我意识到无法在新的空间里静下心来的时候,我开始去感受自己当下的感受:
这个空间给了我什么感受?
吵,旁边有个未完工的施工工地。(看房子的时候仓促而忘记感受这一点。)
亮,这房子采光特别好,自然光直射进来屋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楼宇与楼宇之间玻璃互相折射进来的光,这部分亮到眼花。
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两个问题?
吵——关门、关窗、放舒缓音乐。
亮——拉上窗帘。
不过,这个空间的敞亮、房东设计的北欧简约装修风格也是我们当初选择它的原因,对比自家的房子,它更加年轻和富有活力。经过多番调整和尝试,我终于找回了原来的平静。
办公的区域摆上自选的桌子,铺上从家里带过来的小地毯,就瞬间有了温馨感。窗帘一拉,静谧和阴翳的效果也出来了,只盼着夏天快点过去,好把门窗都可以关起来,那么这个小空间就是另一个适合书写的地方了。
这是我时隔7年后的又一次搬家,细数自己从毕业到现在,16年里一共搬了5次家,少则住一、两年,多的则是住了五、六、七年,人生至此还是算很稳定的,对此我非常感恩。
现在住的这个区域,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住到这里来。
这里是较为高品质的住宅区,记得多年前老板把我们载到这里,那时还没有这么繁华,他说这里将来会是珠海最美、最适合居住的地方,他也已早早在这里买下了房产。
果然,不出几年,这里的高尚住宅遍地开花,各种配套设施越来越完善。那时的我还是单身,另一半在哪里,将来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概不知,自然不会去考虑置房安居之事。老板对这片区域的预见,这些“独家一手信息”对于我来说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我既没有经济能力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也没有欲望要加入这种高品质的生活。可谁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住进了这个区域里,虽然是客观因素导致。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记得来找房子的那天,看着沿途的风景、进入的公寓,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我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得拥有,也不是因为自己无法拥有而自哀,而是想到了穷人,他们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拥有得太多了。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呢。是什么造就了人与人之间如此的不同?大家都是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而很多资源只掌握在一部分人的手里。有时候当自己拥有得太多,我便会觉得这对很多人都不公平,变相地成为了一个剥削者。所以,我们当时发了一个愿,以此来答谢这份赐予。如果我们不辛勤服务,我们对不起这份赐予。我们也深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恒久的,拥有者也不是我们自己,即便是我们拥有了某处房产、落户于某个地区,一切都可以颠覆性地改变,我们能做的唯有不执着于表象,不嫌弃过往,更不能因为进入某种生活社区就无法再回到乡村、小镇式的生活,而是要把这一切都当做是幻象,拿得起放得下。
读林清玄的散文集《感性的蝴蝶》,里面引用了憨山大师的几句诗,恰好符合了我的内心写照:
旋岚偃岳而常静,
江河竞注而不流。
野马飘鼓而不动,
日月历天而不周。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狂风在吹却是静止的,江河奔流却是静止的,野马驰骋却是不动的,日月轮回却是不变的。一切的表象都是幻象,都不是真实的。如果相信了表象而被表象所牵引,那就会产生欲望。我且感恩我所生活的地区、接触到的人群,但我也要时刻保持清醒,不坠入欲望的罗网。如果哪天需要净身而退,回归到小镇、乡野中生活,我也能顺应变化。
这次的大变动,像是在平静的海面上刮起了惊涛骇浪,其中移居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方面,生活里涉及到的生计、逗留的许可、外国人的管制等等,这些才是最费精力的挑战。承蒙恩宠,这些挑战到今天为止已告一段落。生活中的波浪线,就如此时面对着的大海——延绵不断、拍打着岸边的浪花,前一个浪花消失了,后一个浪花又紧接着来,永无休止。在巴哈伊信仰里流传着这样一段话语:
我的仆人啊!在此时此世,倘若上帝所命定和昭示的与你们的愿望相违,切勿因此悲伤,因为福佑快乐与神圣喜悦的日子确实给你们留着。神圣而荣耀的诸灵性世界将展现在你们眼前。祂命定你们在此世和来世分享它们的福分,分享它们的欢乐,并获得它们持久恩惠中的一份。无疑,你们会达到所有这些灵性世界。
每每遇到挫折、挑战,想起这段话语就能获得力量,把事务交托于祂的手中,便能跨过一次又一次的阻碍。回首、反思这些挫折和挑战能够给人带来平静,也让我们意识到——唯有时刻念记着真理,以及携带真理信息来到人间的先知们,我们才能够时刻保持清醒。就如,今早我们在看日出时,我说:“为什么太阳所在的地方那么多云啊?”先生笑着说:“其实整个天空都是云,只是太阳所在的地方你才发现它的存在。如果用此现象来说明一个灵性道理,可以说明什么?”
我说:“就像那些带着真理而来的先知们,当我们没有靠近祂们,我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
说完,我们相视而笑。接着,我们在海边唱诵了祷文。那颗心,终于安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