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中生光

  大抵是记忆深处,总有那么些时日,如尘封古卷中的画页,于不经意间,悄然浮现。

夏日的清晨总是带着湿重的露气。天还未大亮时,露珠已顺着狗尾草的穗子往下滚,在河堤的黄泥地上砸出些铜钱大的坑。挎竹篮的丫头赤脚踩着露水走,竹篾提手在单衣肩头勒出两道红痕——这是她第七趟来采猪草。母亲咳血的帕子总在眼前飘,那些沾着露的野菜是猪崽的命,也是换甘草片的铜钱。

河湾第三道弯的野菜最肥,槐树影里浮着苦香。她蹲身躲荨麻的刺,忽有黑影漫过草尖。千层底布鞋碾碎露水,去年秋收时,这双脚把张老汉的南瓜地踏成泥浆。

"小崽子胆肥了?"砂纸般的嗓子撕开晨雾。竹篮翻扣的刹那,惊起的蝉撞碎了光。嫩野菜粘着湿泥,像满地揉皱的绿绸。鞋底碾过草把时,她听见纤维断裂的呻吟,混着自己牙关打战的咯咯声。泪珠砸在翻起的草根上,那里凝着昨夜的雨。

七日后,当魁梧影子割破晨光,丫头正攥着满把槐树针。带露的树皮沁凉,尖刺戳破掌纹里的汗,细密的疼让她想起母亲蜷缩的脊背。跪在雨后小径插刺时,枯叶总被泪水洇湿。

惨叫声惊飞整片槐林的麻雀。老柳树后,她看见那人像火钳上的泥鳅般扭动。血珠子顺脚板滚落,在晨光里凝成珊瑚色的痂。待骂声散尽,她蹑足走近狼藉,踩烂的陷阱里,有朵染血的打碗花正开着。

多年后法官巡乡,清明雨中河堤立着跛脚人。"当年这些刺可害苦人。"他递来满篮荠菜,手背疤痕如龟裂的陶片。女法官将野菜尽倾入河,碧波载着绿意远去:"有些刺该长在魂灵里。"

暮色四合时,新立的木牌旁供着野蔷薇。月光淌过锐利的刺,将倔强的影子拉得很长,终是融进蜿蜒的河岸。暗夜里总有什么在长,既作藩篱,亦为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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