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王羲之《兰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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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夕阳西下自然要比北地来得晚一些。即便枝头偶有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也更像是季夏温风摧枯的遗韵而非秋信的端倪。昔时刘玄德感叹南人驾船、北人乘马,而今此等风俗或已移褪;可北人裹袄,南人纳凉却仍是常态。
庞司空才与吴知己在室外聊了半晌,却已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直嚷着要饮冰啤解暑。吴知己笑了笑,正欲再打趣一番庞司空愈发“心宽体胖”,话到口边却停住了。倒不为别的,只是想起儿时这胖厮就指摘自己错将“盘”音误作“胖”,若此刻自己再提“心宽体胖”,恐又惹来这胖厮的一顿晒笑。
庞司空却不知吴知己的那些心思,只麻利的把行李收拾进了屋子,急急关上门,吆喝般招呼着吴知己去吃饭:“蜈蚣啊,我跟你说,别着急看那些宝贝,等咱吃完再看,嘿嘿。”
吴知己点点头:“所以我刚才就问你晚饭吃啥,你又不说,非使唤我去给你买烟;这工业园里的小店总共就售十八种烟,还愣是没一种超过30块的。”
“那也比你那七块钱一包的女人烟来得好!”
“你懂啥,栖真境界太玄乡,烟素风抽细缕长...抽太浓的烟,一是品相不佳,二是有害健康。”吴知己轻吐烟圈,惬意的说道。
“少来,说得你抽女人烟会牙齿比我白似的,谁不是一口大黄牙?”庞司空不屑道。
“我不是。”
“嗯?”
“我回国前洗牙了。”吴知己咧嘴亮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满脸坏笑。
“你丫的!这都行!”庞司空忿忿不平,忽又想到什么似的,凑近道:“英国做这贵不贵?效果比国内好吧?”
吴知己诡谲一笑,答道:“贵不贵不知道,偶遇着一个医学院的拉脱维亚妹子,教了她几节课,她爸是牙医,免费帮我做的。”
庞司空呸了一声:“你那点三脚猫医术,还教人家?”
“谁说我教她医学知识了?她找我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还有这等好事?”庞司空一脸贱笑,低声问道:“听说英国牙医很挣钱啊,那个拉脱维亚妹子是不是多金却...嘿嘿...长得丑啊?不然吃饱了能有空来找你闲扯?”
“多金不多金的倒是不知道,关键是喜欢...丑的。”吴知己幽幽道:“要不,改天喊她来中国玩,给你介绍?”
“滚!”
两人正说笑着,“当心!”吴知己忽一把将庞司空扯拽过来,只见一辆阿布扎比蓝的BMW跑车几乎擦着庞司空的肚腩呼啸而过。
吴知己正欲呼喝,庞司空却连忙止住他,说道:“没事,没碰着。”
吴知己颇有深意的盯着庞司空:“怎么?有什么忌讳?这是工业园内,没限速吗?”
庞司空苦笑道:“限速自然是有,那些保安盯得可紧。”
“嗯?可是?”
“那是这园区老板的车。”
“这园区的老板居然是个女娃?”听得庞司空的话,吴知己皱眉回想着方才车主一闪而过的样貌。
忽然耳边又传来马达轰鸣,旋即熄火,一阵高跟鞋的嗒嗒声由远及近,吴知己与庞司空面前走来一个二十出头,却颇有气场,打扮格外精致的女孩。
“不好意思,刚才碰到您了吗?”女孩看了看庞司空,开口问道。
普通话说得不错!吴知己心念道。事实上,吴知己接触过的粤省人里极少有讲普通话不带口音的;即便是梁瑟弦那样经过培训的空姐,也难免不自觉的偶露乡音,更别提那些操着浓郁广府腔的省城人了,真叫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
可眼前的女孩,略有些娇嗲的声线,却字正腔圆;听着很舒服,却又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客套感。
吴知己尚在打量,庞司空却已打着哈哈上前与那女孩攀谈:“没碰到没碰到!林总您好,您好。这新买的车吧?听声音就知道,这动力!也就林总您能驾驭!香车美女,相得益彰,相得益彰!”
女孩依旧是那副娇嗲却客套的语气:“没碰到,那就好呢。这车我还不是很适应,马力太大了,吓着您了吧?真的不好意思。”
庞司空忙道:“没事,真没事。我这来了个朋友,我招待招待;您忙您的,我没事的。”
女孩点点头,瞥了一眼吴知己,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喂!”吴知己突兀的喊了一声,言道:“M4的Sport Plus模式不适合都市驾驶,最好把四个选项均设为Comfort;另外,别穿高跟鞋开车。”
听完吴知己的喊话,女孩并未回头,却招手叫来了一位正在厂区巡逻的保安,轻声问道:“刚才喊话那人进园区时登记了吗?”
保安连连点头,似生怕吴知己连累了自己。女孩见状也不再言语,随即呼啸而去。
看到吴知己望着浅浅消散的汽车尾烟,良久未言语,庞司空苦笑道:“刚才谁说自己就喜欢丑的?怎么,这会看到美女又走不动路了?”
吴知己微微皱眉:“你就这么怕她?”
“嘿,你这百脚怪,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房东,我是租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你刚才多管闲事那一嗓子,我还担心明天她就给我加租呢。”庞司空没好气的言道。
“加就加呗,你还抠这点?多捏几个泥人就是。”
“去去去,咱文化人的事,能叫抠吗?”
“文化人?那怎么放着‘文化人’集聚的大芬村不去,偏窝在宝安的工业园?”
“你懂个屁!”庞司空四顾一眼,低声说道:“这地方可是风水宝地,我堪天與地,望气三载才觅得这方福壤!你看看这片地界,工业园是不少,可就这家工业园的租金最高而且各家公司还抢着入驻,为啥?旺财之地啊!前年有家搞什么物联传感器的,本要倒闭了;据说后来找了那林总的妹妹说项就搬了进来,结果两年不到,据说快上市了。”
“你知我向来不信这些。况且聚财宝地和你一搞艺术的有啥干系?”吴知己轻笑着摇摇头,打趣道:“看你刚才那神神叨叨的样,哪天你上了《走近科学》,我是半点不意外啦。”
“少废话!哪天你这百脚怪上了《今日说法》我也不会意外。走走走,吃饭去,饿死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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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司空两瓶冰啤下肚,白胖的脸颊便似晕开了桃花一般,竟扔开筷子,抓起一只红油鲜亮的焖鹅腿啃了起来。吴知己却早已习惯了清汤寡水,对着满桌硬菜一时下不去筷,便点了根烟,环顾四周的熙攘喧嚣。这是个厂区门口的饭馆集聚店,并排一溜小店都在户外摆满了桌席,热火朝天。来店的食客多是厂区的员工,男男女女,皆青春年少;席间觥筹交错,满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彼此的交流,夹杂着大江南北的口音;这一切对于寄居海外十年的吴知己而言,都恍如隔世一般。
吴知己一时竟有些莫名的伤感,试图回想些自己青葱年代的绚烂片段,竟发现一无所得;除了青灯黄卷,满纸真言,却找不到丝毫鲜衣怒马,飞扬跋扈的痕迹;他不禁自问道:我真的年轻过吗?我的青春呢?
“蜈蚣,想啥呢?还不快吃?这地方啥都好,就是吃得粗。基本都是川菜、江西菜、客家菜、顺德菜,但你要是想吃淮扬菜可就难咯。”庞司空就着啤酒,嚼着鹅肉,口齿不清的说道。
“我在英国时,也常想念大鱼大肉,谁知回国真碰到了,却敞不开胃口。以前还讥笑李太白‘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没来由的矫情,不成想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想那么多干嘛?”庞司空帮吴知己满斟一杯,说道:“我记得当年你刚去英国,第一回过圣诞节,你打了个国际长途跟我抱怨,说不知道圣诞节前后几天商店全部歇业,结果圣诞夜当晚发觉家里没食材了,连包薯片都没有。结果你半夜忍不住,最后在街边的垃圾桶上找到一包别人扔掉的过期面包,兴冲冲的饱食一顿。你说你,那时不蛮放达的嘛,还在电话里和我说自己堪比颜回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嘿嘿,我当时咋说你的?活该你不住学生宿舍、不与人交际,你非要先忧后乐,老天不饿你饿谁?”
“是啊...”吴知己与庞司空碰杯干了一口,默默言道:“是我矫情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己挖的坑,终是要去填,自己选的路,终是要去践。”
庞司空点点头:“以你的才识,做啥不都跟玩似的,焉有不成之事?他老人家说过,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吧?说说,你来深圳,准备做点啥呢?”
吴知己沉思片刻,答道:“我先看看吧,先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或许,搞个小咨询公司?”
庞司空指着吴知己哈哈大笑:“大材小用,大材小用...不过,可能还蛮适合你。”
吴知己也笑了笑,忽道:“对了,你之前说,你的那位地主婆姓林?有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