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若。

若她不曾在午后趴在窗台看着窗外决定出去走一走,若她不曾顺着记忆走进曾经的巷子,若她不曾抬起头东张西望,她不会看到梅子挽着男友胳膊亲昵地走到她面前。

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风是软的,楼是疲的,巷子像一条湿嗒嗒的衣袖裹在她胳膊上,她快要站不住了,仿佛她站在海中央,有无数水鬼不停地拽着她往下沉。

“嘿,好久不见。”梅子笑了笑,眉眼依旧那么熟悉。

“别来无恙。”她压抑住翻涌的情绪,努力控制好表情,稍皱了皱眉头。胸膛仿佛一张粘了无数胶带的白纸,胶带一条一条地揭下,覆着一层一层的白纸屑。整张纸变得残破不全,伤痕累累。

梅子占据了她整个视线,她的发尾,她的眉眼,她的脖颈,她注视梅子太长时间以致于抽不出时间来看看梅子男友。这时,她稍转头看向他,一张同样熟悉的面孔,她与梅子的同班同学。

呵,世界真拥挤。她在心里嗤笑自己。

“好久不见啊,你最近还好么。”阿楠微微笑,抽出左手搂着梅子肩膀,仿佛在宣示着主权。

“还好,你们,嗯,要好好的。”她冲着阿楠点了点头,便急忙冲出巷子。

梅子知道她与阿楠是多年的好友,可她也从未听梅子或阿楠提起彼此的事。他们瞒了她许久,久到她仍然陷入一场相思之时,梅子已另觅新欢。

那日,阿楠带着梅子来看她,语气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可空气中却凝结着巧妙的尴尬。当天是阿楠生日,他和梅子带着酒和蛋糕结伴闯入梅子家中,仿佛她才是破门而入的入侵者,闯入了新婚夫妇的婚房。那夜,阿楠笑着醉着,很快便酩酊大醉。她慢慢把一罐啤酒喝完,对梅子说,送他回家吧,太晚了。你也要早点回去。梅子说好。

一片寂静,二人之间聚集着昔日恋人找不到话题却又不愿离去的尴尬。她承受不住梅子注视的眼光,开了门,对梅子说,你要注意安全。梅子说好。便扶着踉踉跄跄鼾声微起的阿楠离开。

梅子一人,看着楼梯间的感应灯亮了又灭,脚步声响了又散,终于关了门,在屋内收拾一片狼藉。她猜测阿楠是否知道她与梅子的事,她一个人,将客厅灯光调至最暗,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她站在桌旁,看着残羹,忽觉人生已过了大半,其中三分之二的时光都纠缠在梅子身上。唉。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便迅速消失在天地间。

“砰砰”。一阵敲门声。

她打开门,发现梅子站在门口,喘着粗气,脸色红润。

“你怎么回来了,阿楠呢,你们不是走了么?”她微微诧异地看着梅子,站在门边不知要迎她进门或是放她离开,无论哪一种,她都做不到。她与梅子在黑夜中静静地对视着。

格局被打破,梅子一把抱住她,在她唇上吻了起来,她们站在楼道内,这个吻无声而激烈。她忽的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同样的黑夜,同样的寂静,梅子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环着她的腰,唇覆了上去。那是她第一个吻,绵长而甜蜜。那时的她和梅子不知道,她们的爱情是见不得光的。一次午休,室友回寝室时撞见赤身裸体的她与梅子,那是她们第一次惊慌失措,她说她每一次和梅子的相处都掩藏地非常好。流言迅速传了起来,每个人见到她与梅子时的窃窃私语与嫌恶神情似乎要杀死她们。她和梅子发生激烈的争吵,如同六年后的这个吻。梅子转学,从此杳无音讯。她想,梅子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吧。可她仍然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三言两语从左耳进右耳冒出,她变得越来越孤僻,她很多时候必须要把自己想象成别人,才能度过每一天。

可是梅子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在她本以为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下去。

梅子对她的爱恋不减当年,她对梅子也同样如此。梅子的时间大部分都和她黏在一起,陪阿楠的时间越来越少。

“你说,梅子是不是有新的人了。”阿楠奇怪地问她。

“应该不会,你了解梅子的。”她变得不敢面对他,她觉得自己是个贼,偷了对彼此同样珍贵的东西。

“我觉得也是,她那么爱我,我也爱她。”

她开始觉得自己肮脏而下流,仿佛自己就是六年前别人口中的那个自己。她想要结束这段畸形的关系,可是她舍不得。

“阿楠,我搬走了,你要和梅子好好过。”她给阿楠发了简讯,自己便携带着最少量的行囊,奔赴另一座城市。她在新的城市里四平八稳地生活着,日子仿佛蒸发了,又仿佛被她紧握在手中。在没有见到梅子的第五年里,她落尽尘埃,她静若无物。

她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不悲不喜。

她在第八年搬回了梅子所在的城市,听旧友说,梅子和阿楠结婚了,儿女双全。她淡淡一笑,一切尘埃落定,却仿佛花了她一生时间来对抗。

她开始在梅子所在的城市里熟练地生活着,城市很小,她走着梅子走过的路,望着梅子望过的天空,呼吸着梅子呼吸过的空气,心内却再无波澜。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生活。

那日,凉风起,她一人在河边散步。她仿佛游戏一般,转过身来,仰头望着高高的天空,忽然身子倒下去。刺骨肮脏的河水进入她耳中,顺着她的脖子流淌,在她体内蜿蜒,发出了节庆般的欢呼声。她逐渐地往下沉,忽然,她轻轻翻了个身,原始的生命在她身上坍塌,灌进她鼻孔中的水汩汩地流着,她闻到了坟墓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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